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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就像潮起潮落。有那么一刻,疼痛似乎消失了,变得如此遥远,即使在地狱边缘也几乎察觉不到。越接近清醒,潮水就越汹涌。海浪越来越大,越来越猛,直至抵达灵魂的角落被摔得粉裂,然后再无比疼痛地醒来,伤口变得比前一天更疼,就像被撒了盐。

就在圣诞节的这一天,琳妮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手里拿着女儿的照片,脑子里不停地闪过同一个画面。她看到萨拉死了,尸体被发现在一个后备箱里,奇怪的是,她甚至看到了一辆丧车停在敦刻尔克的沙丘中间,月光倾泻在车身上,撒下五彩的纸屑。

就这样,一切都结束了。从警察宣判的那一刻起,琳妮再也见不到萨拉了,除了在一张钢桌上。她不会很快领回女儿的尸体,必须等到调查结束——如果能结束的话。她抚摸着冰冷的光面纸,抚摸着女儿的脸,用力地摩挲着,她知道,从此以后的每一天的每一个清晨,她都会重复这个动作。

朱利安出现在卧室门口。已经过了中午了。他穿着黑色牛仔裤和灰色高领羊毛衣,这是他从来都不喜欢的打扮,而且毛衣对他来说过于肥大了。他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照片,

仔细看着。

“她很漂亮……”

说着他把照片放在床头柜上,在她身边坐下,用手背抚摸她的脸颊。

“我按照你给的地址去了我父亲那里,他不在。他的车好像也没在,可能是一时兴起离开了公寓。但他为什么不接电话呢?我很担心,我想去报警,看看能不能进入他的公寓。警察局一定有人值班的,即使是圣诞节。”

琳妮点点头,没有说话。朱利安站了起来。

“我整晚都想着萨拉,想着警察的宣判,想着焦尔达诺。我们必须尽快找到解决办法,那个混蛋还在逍遥法外,我们不能为他的罪行买单。”

虽然记忆还没有恢复,但他对焦尔达诺的态度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朱利安自己也无法解释,但他知道这个男人伤害了他的女儿。出于本能、回忆、直觉?琳妮也说不清。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两分钟后,琳妮听到了四驱车启动的声音,引擎的噪声越来越远,直至完全听不见。办法只有一个,没有三十六个,琳妮知道这一点,从她踏进碉堡的那一刻就知道了。焦尔达诺从没有屈服于朱利安,他是个硬汉,擅长承受痛苦。可朱利安接下来会怎么做呢?

琳妮无法想象最坏的可能,她觉得自己并没有能力实现它。但朱利安呢?他会把愤怒之火深埋心底吗?还是已经准备好了去杀人?但除掉焦尔达诺,不就意味着可能永远不会知道真相了吗?

琳妮不想放弃,她想继续战斗,继续调查,只要自己还有一丝力气。她从床上爬起来,拿出笔记本电脑,插入U盘,那上面是焦尔达诺的精神病学报告。她戴上眼镜,快速地浏览着:变态……掠夺……操纵……顺从……这些词频繁地出现在页面上,巴托洛梅乌斯的报告极具毁灭性。精神病态特征……焦尔达诺喜欢施加痛苦,更擅长承受痛苦,疼痛只会加强他的信念。这位前警察可能永远不会开口了。

除了已知的一切,没有任何新线索。她把U盘放在一边,绝望地在互联网上搜索着“黑色地牢”“米斯蒂克”。那个与焦尔达诺保持着性虐关系的女人似乎一直在黑色地牢工作,她的名字和照片出现在了俱乐部最近组织的派对新闻上:身材娇小,几乎被剃光的金发,下唇的耳洞,深蓝色的眼睛,额骨上的伤疤,一张硬朗的方脸。只是看着她的眼神,琳妮就觉得不寒而栗。

在一个与性虐待和极端性行为有关的网站论坛上,琳妮发现了她的踪迹,但所有点击访问均遭到拒绝:仅会员阅读,会员注册请求须经管理员验证。

她决定放弃“米斯蒂克”,输入“夏洛特·亨利”——米斯蒂克的真名。这次的结果更加确凿,屏幕上出现了这个女人在20世纪90年代的照片。根据维基百科上的简短传记,夏洛特·亨利于1968年出生于比利时。琳妮本以为她很年轻,但她已经四十九岁了。关于她的私生活,网络上只字未提,只说她在1987年至1992年间一直是所谓的“人体艺术潮流”的追随者,一种通过长期极限表演来研究并推动身体和精神潜力界限的艺术,而艺术家的身体本身也成了一件乙术品。拒绝常规,拒绝约束,与禁忌调情,亨利向来热衷于亲身实践且从不半途而废。这位年轻的艺术家喜欢在越来越多的观众面前割伤自己、鞭打自己,把身体的一部分冻在冰块上,或者直接睡在钉床或玻璃碎片上。她质疑疼痛:一个人能在自己制造的痛苦中走多远?人类的极限是什么?然后,她转向观众,让那些观看自己表演的人变成一面镜子:他们又能在观察疼痛中走多远?

如果在制造疼痛中呢?

一个疯子。

亨利的尺度越来越大,她让观众亲手把足以造成伤害的工具递给她;而她则观察、分析并记录他们的行为。当他们允许她伤害自己时,他们会感到羞愧吗?还是只是默许?他们内心深处是否潜藏着一种作恶的快感?每次表演时,她的身体都要承受更多的痛苦和耻辱。为了艺术,她完全牺牲了身体。

琳妮打开一个个链接。她必须挖掘下去,不放过出现在眼前的任何细节。一篇博客文章跳了出来,作者匿名。

1992年,南斯拉夫,夏洛特.亨利进行了一场名为“第48件”的极限表演。在长达四个小时的过程里,她被四十八件工具围绕——绳索、夹子、花环,所有可能制造快乐或伤害的物品——然后把自己完全交给路人,让观众任意对她的身体做他们想做的事而她只穿着一件长裙和一双黑色系带靴。

琳妮点击文章中的链接,打开了一段完整的表演视频。四个小时的低像素电影——可能来自三脚架上的旧摄像机。

起初,路人们半信半疑,以为亨利只是一时兴起,不敢接近她。半小时后—琳妮加速播放——开始有人试着抬起她的胳膊,转动她的身体。亨利任由摆布,这让越来越多的路人感到兴奋并渐入佳境;有些人甚至开始在她眼前打响指或对着她的脸吹气。

一个小时后,一个中年男子把一只手滑到她的长裙下,她没有躲开。还有一次,一位女士用一把放在桌上的剪刀剪断了她长裙上的一条肩带。

当第二个小时结束时,亨利已经赤身裸体,内裤被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有些人走开了,可能羞于看她,哪怕几秒钟;但大多数人留了下来,或出于好奇,或只为满足偷窥欲。

最后,亨利终于被花环和电缆绑住,身上种满玫瑰刺,有人甚至将枪口对准了她的太阳穴,只差扣动扳机。弹夹里真有子弹吗?亨利已经准备好在那天死去了吗?没有人知道。

在影片的末尾,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在众多物品中抓起一个鱼形指节防卫器,琳妮突然喉咙一紧,那东西有一个长长的、弯曲的尾鳍,足以剪下整张脸。

一种特殊的“剑鱼”,用于伤害、肢解和杀戮的武器。

焦尔达诺的文身。

琳妮坚持着看下去,哪怕濒临崩溃。那个矮胖的四十多岁男子戴着眼镜和帽子,从一开始就在现场,反复靠近并抚摸艺术家,最后用那条“鱼”割开了她的双乳,画出两个完美的圆弧。亨利的嘴唇缩成一条线,泪水涌出眼眶,即使身体止不住地疯狂颤抖,她仍然坚持着。

表演结束后,身体极度虚弱、胸腹部染满鲜血的亨利艰难地穿过好奇的人群。没有人敢直视她的眼睛。当她走向那个戴眼镜的男子时,后者转过头,离开了。

视频结束。

琳妮简直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她从没听说过这样的表演,也从没见过这样的怪物,即使研究小说创作时也一样。这种表演鲜被媒体报道,其所谓的目的是为了证明在欲望的驱使和默许下,人类会在多大程度上屈服于变态和暴力。整整四个小时里,那些路人曾无限制地碰触亨利的性器官,让她流血。如果有更多时间呢?观众的数量会变少吗?

在这之后,琳妮再也找不到关于夏洛特·亨利的任何信息,这位艺术家像是停止了所有表演活动,或者已经缩回了黑暗中。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个女人不可能毫无干系。那个残害她的工具、焦尔达诺肩膀上的文身、囚禁萨拉的地下室里的雕刻画那条该死的鱼,是一个链接。

亨利,别名米斯蒂克,现在依然在里昂的“黑色地牢”受苦,她一定知道什么。焦尔达诺不想开口吗?米斯蒂克会的。如果有必要,琳妮会用枪砸向她的头。

一阵引擎声传来。她立即关闭浏览器,合上电脑。她并不想告诉朱利安这件事,她已经在与焦尔达诺对峙的问题上犯了大错,试图强迫他找回记忆。而她本应尽最大努力保护他,而不是用这种无法忍受的暴力逼迫他。

她走下楼梯,来到客厅迎接她的丈夫。

“怎么样?”

朱利安把围巾和外套挂在衣帽架上。

“还不知道。房东打开了房间,空无一人。我父亲显然拿走了大衣和手机,然后开车离开了,但他的行李还在。警察会先确认是否与交通事故有关,如果明天还没有消息,他们会对这起令人担忧的失踪案展开调查。”

“看来命运依然无情。”

琳妮抱住他。

“会好起来的,一定会找到他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也许他只是想离开一阵子……”

她睁大眼睛。会好起来吗?她根本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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