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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

这一定是一场噩梦。琳妮知道,她很快就会在巴黎舒适的公寓中醒来,戴上围巾去耶拿大道喝咖啡、看报纸、观察行人。她已经在尝试创作下一个故事,一部新的惊悚小说,足以让所有读者窒息。

而这个新故事无须想象:她此刻就生活在其中。一把在朱利安裤袋里找到的碉堡钥匙,将她带到了一个被铁链锁住、满脸是血的男人面前。他一动不动,下巴压着胸口,手臂悬在头顶,戴着手铐,就和书里的阿帕容一样。左侧,手电筒的光照亮了散落在地上的垃圾袋、水桶、瓶装水、罐头一和《未完成的手稿》里的情形如出一辙。朱利安读过这本书,其中一个讲述“某人”的段落就包含了与这里极其相似的场景。

琳妮屏住呼吸,她不得不接受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这个“某人”就是朱利安。但她内心深处却拒绝相信,她想象中的“某人”与丈夫完全不同。即使坠入洞底,绝望地奄奄一息,朱利安也不可能犯罪。

没有理由站在原地袖手旁观。她冲向那个不幸的男人,一股尿臊味扑面而来。男人光着脚,左脚是右脚的两倍大,皮肤微微泛蓝,指甲呈黑色,脚趾肿得像热气球。毫无疑问,是骨折。

她用两根颤抖的手指抵住对方的喉咙。突然,一动不动的双唇间涌出一团唾液。

他还活着。

琳妮瑟缩着收回手。陌生人的嘴唇开始嚅动,喉咙里发出难以理解的低语声。一个信号,一秒接一秒地传来,男人在不断重复着一个字。

“水。”

琳妮立刻放下手电筒,冲向一瓶未开封的水,然后打开用电线吊在天花板上的手提灯,跪在男人面前,轻轻地用瓶口涂抹他干裂的嘴唇。一团蓝色的肿块让他无法睁开右眼,他的额头上粘着一维黑发,高耸的颗骨,伐木工人般的手腕,强壮宽阔的肩膀,年纪在四十岁到四十五岁之间。琳妮被一股强烈的恶臭熏得想吐,但无论如何努力回忆,她都不认识这个男人。

“给你……慢一点。”

男人清空了瓶子的三分之一,喉咙深处传来一阵咳嗽——仿佛夏天的雷阵雨——头像一块巨石落在胸前。琳妮知道,手臂被吊起这样的高度,酸痛的脖颈肌肉一定让他受尽了折磨。她想象中的阿帕容就是这样被吊起来的。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润湿了其中几张,轻轻地擦拭他的脸颊、眉骨和鼻子。额头上伤口流出的血染红了他的整张脸。她大致清理了一下现场,意外地在墙壁上发现一个弹孔:一定有人在这附近开过枪,可能就是用抽屉里的那把武器。鲜血顺着男人的右耳流了下来。

她把外套盖在他身上,好让他暖和一些,然后站起身,观察着四周。角落里有刑具——带螺丝的木屐,和小说里的一样。只要拧紧螺丝,木屐就会变小。她无法想象这个男人所经历的地狱。伤害某人的脚,就等同于阻止逃跑。这是让一个人臣服的最好方式。

她抓起手机,必须给科林打电话。但她始终无法按下拨出键。通知警察,就意味着把矛头直指朱利安。他失忆了,无法为自己辩护。这样做太冒险了,他,萨拉的父亲,她的丈夫,身陷囹圄……他会因此死去的。

但也不能让这个男人死。

没有网络。她转身上楼,男人开口了:

“帮帮我。”

琳妮回到囚犯身边。他抬起下巴,睁开左眼。

“别丢下我……”

“我会回来的,我只是想找个有网络的地方,打电话求救。”

他无力地晃晃链子。

“手铐的钥匙……在石头下面,在那边的……角落。”

手铐被一根铁链和挂锁固定在墙上。

“好的好的。”

琳妮冲进角落,掀开水袋和罐头后面的垫子。果然有一把钥匙,下面压着一张萨拉的照片:女孩和父亲在欧蒂湾的合影,背景是海豹群。朱利安一直把这张照片放在钱包里,两个人看上去开心极了。琳妮拿起照片,上面有一行用蓝色墨水写的字:无论他说什么,都是在撒谎。就在下面:给我力量,让我永不忘记他所做的一切。是她丈夫的笔迹。

琳妮双腿一软,不得不蹲了下来,仿佛不断地被巨浪掀翻、吞没,挣扎着无法浮出水面。她抬头看向那个陌生人,后者正盯着她。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万一这家伙和萨拉的失踪有关呢?如果是她的丈夫发现了真相,才导致他绑架并折磨他呢?这就是他在遇袭前两天给她留言的原因吗?我必须和你谈谈萨拉。我发现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她震惊地站起身,手里握着那把钥匙:那块能释放一个人、也能囚禁一个人的金属。陌生人盯着她,那张白的、蓝的、灰的、破碎的、割裂的脸,她几乎从他眼睛的闪光中看到了重生的希望。

“谢谢……谢谢……”

琳妮俯下身。

“你为什么在这里?”

男人沉默了,讶异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也讶异于她平静的口气。他眼睁睁看着她把钥匙扔在他眼前的地上——那把他只能用目光垂涎的钥匙。他舔舔嘴唇,想要湿润它们。当他试图移动双腿时,身子不禁瑟缩了一下。

“所以你和他是一伙的……你和那个疯子……”

“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里?”

男人在绵长的沉默中试探着她。碉堡的墙壁很厚,这里既听不到海浪声,也听不到风声。一个真正的坟墓。男人鼓足力量,挥舞着被钢手镯擦伤的手腕,尖叫道: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发生了,当我醒来时……就在这个洞里!”

“他绑架并折磨你一定是有原因的。”

“他彻底疯了,这就是原因,他认为……我和他女儿的失踪有关。可我甚至不知道她是谁。听着,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受够了,他……把我困在这里多久了?多少天?多少夜?他……一直没有回来过,我以为……我不知道……我……求求你,打开那把锁……”

他开始痛哭。面对眼前这个被摧毁得支离破碎的男人,琳妮感到很难过。她真想把他从锁链中解脱出来。但如果朱利安是对的呢?如果这个人能告诉她萨拉在哪里呢?或者她的尸体?他们对她做了什么?

琳妮掏出手机,找到女儿失踪当晚的自拍照,举到男人眼前。

“仔细看看这张照片。你认识她吗?”

他把左眼睁得大大的,右眼皮几乎没动,只露出一部分黑色的虹膜。脸痛苦地扭曲着。

“该死,她是你女儿?那么……你是他妻子?小说家……他对我说过……米拉雷……所以,你……你一直不知道我在这里吗?你难道不知道你的丈夫绑架了一个无辜的

人吗?”

琳妮努力不让自己动摇。她再次把屏幕举到浮肿的脸前。

“你就是被锁在汽车后备箱里的那个人吧?他绑架了你,于是你在金属板上写下了‘她还活着为什么?”

“你……和他一样疯了。”

“还有……你拿了我女儿的帽子,不是朱利安拿的。这就是他绑架你的原因,对吧?你拿那顶帽子做什么?她在哪里?萨拉在哪里?”

男人晃了晃被吊起的双臂。

“我不知道……你丈夫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代替他,但你显然不知道……一切……所以你……”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让他疼得撕心裂肺。

“……你可以马上打电话给……警察……向他们解释……我会告诉他们一切……所有的一切……我会说实话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那……你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我……”

琳妮不想再听了。多米诺骨牌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这也解释了他那天晚上的遇袭。也许有人知道我丈夫绑架了你,那个人正在找你。他是谁?你的同伙吗?我丈夫不肯放手,所以你们打了他一顿,把他留在沙滩上等死?”

男人吸吸鼻子,用鼻子蹭了蹭肩膀。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钥匙,快帮我打开,现在……”

琳妮把手伸进男人的裤子口袋,然后搜査他敞开的、血迹斑斑的衬衫,最后她直起身,在一堆食物中翻找着。什么都没有,连一张纸都没有。她迈着坚定的步伐回到他面前。

“告诉我你是谁。”

“你不能这么做……你……你会成为他的同谋。报警或者……放了我,但……不要这样丢下我。”

“你为什么拒绝透露你的名字?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拿我女儿的帽子做了什么?”

琳妮尖叫着。男人把头歪在肩膀上,皱起眉头。

“我叫格雷戈里·焦尔达诺。我是一名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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