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与萨拉照片上的留言相反,碉堡的囚犯没有撒谎。
琳妮在互联网上找到了一张特写照片,此刻正被放大在她的电脑屏幕上:有点阿尔·帕西诺的风格,同样黝黑的脸,五官棱角分明。根据小说家在网上检索到的数据,四十六岁的格雷戈里·焦尔达诺是里昂警察局扫黄大队的中尉,专门负责打击皮条客。他的名字出现在了几个网站上,尤其是有关追踪人口贩运网络的旧新闻。他曾参与打击某些国家的卖淫网络和奴隶贸易,最近一次备受瞩目的案件可追溯至七年前个罗马尼亚犯罪网络的解体。从那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手机突然响了。是科林……真不是时候。她没有接听。
琳妮继续搜索,但并没有找到2010年之后的任何信息,焦尔达诺的个人资料也无迹可循。他住在哪里?有妻子吗?有孩子吗?她想登录看看他是否有Facebook账号,但随即改变了主意。也许他的失踪早就被警方掌握了,此刻与他个人资料相关的一切搜索都会被监控。琳妮凭借对惊悚小说的研究和与警察的几次接触学到了这些技巧:必须谨慎,并满足于微不足道的数据。
哪怕是面包屑。
她摘下眼镜,靠在椅子上。在她小说的启发下,她的丈夫囚禁了一名警察,用罐头维持对方的生命,殴打并将其遗弃在碉堡等死。尽管眼皮后面有雾,她仍然努力思考着。焦尔达诺在里昂警察局工作,那里的刑侦大队掌管着让松的档案。但扫黄组和刑侦组应该是两个不同的部门,可能只是在警察局的同一座大楼里办公。朱利安曾多次去那里寻求关于案件的进展。难道他在那里遇到过焦尔达诺?曾在走廊拐角处听到了某些引起他注意的谈话?似乎不太可能。但他究竟是如何把这个大受媒体赞扬的警察绑走的呢?
无论他说什么,都是在撒谎。不,他并没有撒谎。是朱利安错了。她站起身,凝视着落地窗外,感觉头顶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剑。当然,她想起了科林的话:连环杀手让松可能与萨拉的失踪无关。这太疯狂了,然而……
任何知道头发和失踪经过的人都可以给你寄邮件。科林说。
格雷戈里·焦尔达诺虽然供职于扫黄组,但他显然应该知道让松案的关键元素。警察不是经常互相讨论各自的案件吗?所以呢?这就能让他成为罪魁祸首吗?
沙丘间的黑色海浪仿佛一滩油不断逼近海岸。两个小时后,碉堡将无法进入,涨潮后的巨浪将吞噬整个堤坝,焦尔达诺将继续在地窖里戴着手铐,等待有人来救他。该怎么办?琳妮无法承受这种无助感,她似乎越来越无力。此刻她的手里正掌握着三个人的命运:自己、朱利安、焦尔达诺。三个人的未来就像一团无法解开的羊毛球,彼此纠缠。
在做出决定之前,她还有时间做最后的努力。她打印好焦尔达诺的照片,从衣柜抽屉里找出一件旧夹克,然后开车向医院驶去。
将近晚上10点半,医院的走廊上几乎空无一人。空气中回荡着机器的嘩哗声、护士软底鞋踩在油毡上的咯吱声和开关气闸门的砰砰声。
在走进朱利安的病房前,她收到了科林的短信。
傍晩时我去了你家,没有人。我试着给你打过电话:没接听。我刚从实验室回来:他们在帽子上发现了一根头发,天生金发,但染成了黑色。明天继续检测后备箱里的血迹。希望你一切都好,记得给我回电话。科林。
新线索冲击得琳妮昏昏沉沉的,也更增加了她的疑虑。萨拉被绑架时是金发,但如果后来被染成了黑色呢?如果这根头发真的是她的呢?
她犹豫着是否马上转身给科林回个电话,好弄清楚一切,但最后还是走进了病房。朱利安正在睡觉。她悄情地靠近床边,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来。屋内的平静稍稍安抚了她的焦躁。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看着他睡觉了。
她看了一眼放在床头柜上的小说,全部是她的作品。鉴于书签的位置,她的丈夫应该还没有开始看她的第二部小说《墓地之人》。这个惊悚故事的女主角同样失忆了。朱利安也许会在其中找到强烈的共鸣吧,他也遭到了袭击,失去了记忆。琳妮突然觉得在这过去的几天里,小说与现实的碰撞似乎有些过于激烈了。
她看着丈夫安详的脸,实在难以想象他绑架和折磨焦尔达诺时的残忍。他,朱利安,喜欢制作风筝的和平主义者,喜欢开着沙滩帆车在海滩上嬉戏,热爱大自然,热心捍卫野生海豹群,一个连蚂蚁都不忍心伤害的人……怎么会用这种方式发泄仇恨?但她又怎么能怀疑他的清白和他寻找女儿的决心呢?朱利安一定事先做好准备并有充分理由才会去绑架一名警察,或者他甚至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对方有罪的证据?
但另一个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是:他错了,她也错了,那顶帽子可能只是陌生人的。故事注定以糟糕的结局收场。让焦尔达诺自由,就等于封印了她一直深爱的男人的未来。继续囚禁警察吗?纸终究包不住火,总有一天囚犯会被释放。
还有一个解决方案:什么也不做,任他死在那个洞里……然后处理掉尸体……和朱利安一起获得自由……两个人开始新的生活……
她急忙赶走肮脏的念头,赶走内心那个奇怪的小声音。她只在书里杀人,是的,她的角色可以让尸体消失;但她不是杀人犯。
她轻咳了一声。朱利安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我做了一个噩梦,我们和海龟一起游泳,你被一只海龟的背壳钩住了,开始向下沉。你无法浮上来,手一直被卡住,渐渐沉入黑暗的海水。你向我求助,可我,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无法呼吸,我……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去。”
他紧紧地抱住她。琳妮身体一紧,她似乎在竭力遏制自己的排斥感。事实上,她怨恨他把她置于这种境地,利用她的小说一以某种方式把她当作人质一去伤害另一个人。
朱利安继续说道:“太可怕了,我很担心你,但我并不真的认识你,我知道……也许我的内心深处一直认识你。”
琳妮终于屈服于男人的怀抱。
“我们和海龟一起游泳……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很遥远,在度假,你想让我去阳光下晒太阳,因为……那段时间我总是做噩梦,那时……我的脑子出了问题。”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她耸耸肩。
“没什么,只是焦虑症。”
“言语治疗师一直让我辨认各种物品,他们说这会让记忆重现。当我触摸到一辆汽车模型时,我想起了一辆灰色的汽车,一辆4L。还有毛绒玩具,我看到一只棕色的短毛狗跑来跑去的。”
“是兰佐,我们的第一只宠物。”
朱利安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了,这让她感觉更加委屈。
“记忆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出现的,多亏这些东西,它们又回来了。言语治疗师很髙兴。对了,你明天能带点我们的照片过来吗?他们认为这会对我的治疗有好处。”
她点点头。他抚摸着她的脸,闭上眼睛。
“真想快点和你在一起,重新认识你没有记忆太可怕了,但也很特别。就像重生。地点、面孔、气味,都有第一次的味道。太美了。萨拉呢?她会和我们一起过圣诞节吗?”
琳妮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然后点点头。朱利安皱起眉头。
“怎么了?一提到女儿你们个个都很紧张,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吗?”
琳妮从口袋里掏出打印纸一焦尔达诺的照片。
“你认识这张脸吗?”
朱利安接过照片,仔细看着,然后还给她,面无表情。
“没有印象。”
“你确定吗?说实话。”
“是的,没有印象。他是谁?”
琳妮犹豫着是否继续前进。她已经用手机拍下了焦尔达诺被摧毁的照片,此刻完全可以拿给他看,让他直面自己的所作所为。但这有什么用呢?她把打印纸装进口袋。
“算了,忘记我说的吧。”
“忘记?你不觉得我已经忘记太多了吗?到底怎么了,琳妮?只要一提起萨拉,我父亲也变得很奇怪。我们的女儿到底怎么了?”
“她死了!”
话冲口而出。无法控制。琳妮激动得发抖,神经高度紧张。她想站起来,但腿上好像灌了铅。电击,就是现在,或者永远。朱利安目瞪口呆地僵在那里。
“死了?可你告诉我……”
“四年前,她被绑架了,跑步的时候,而你……在工作,我在沙滩上散步就在别墅。一个名叫安迪·让松的连环杀手,两年前被捕,现在正在监狱里等待审判。”
朱利安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没有说出口。琳妮想象着他大脑里正在经历的风暴。
“是他毁掉了我们的生活。他承认绑架并杀害了萨拉,但拒绝透露将她埋在了哪里。他在监狱里陆续交代了八具尸体的位置,除了我们的女儿……如今所有人都在等他开口。”
她用尽全力握住他的手。
“这些年来你一直疯狂地寻找她,朱利安,你不可能忘记的。告诉我你能想起什么,告诉我你不只是对香蕉和海龟有记忆。”
朱利安抿住嘴唇,探着头,把手按在琳妮的手上。
“对不起……”
他站起来,把她拥入怀中。琳妮崩溃了,她带着热情和爱意吻上他的嘴,很久很久,然后挣脱了怀抱。他茫然地看着她,把两根手指抵在唇边,仿佛要抓住这个吻,永远不让它离开。
“像一个告别之吻。”
“希望你能理解我……”
琳妮头也不回地走出病房,任凭他在身后尖叫着她的名字。她就这样离开了,把所有疑问都留给了他。
她在做什么?
她终于把自己锁进了车里。再也受不了了。她不可能再等上几天、几个星期,等着丈夫的记忆自己找上门,而眼见另一个男人在地窖深处死去……就连萨拉被绑架的消息也丝毫不起作用。她痛苦地深吸口气,掏出手机,搜索科林的号码。这可能会是她一生中最糟糕的决定。也许贝尔克的警察能及时止损?也许他能帮她收拾这个烂摊子?
手机突然响了。一个来电:马克西姆·佩尔,电脑专家。朱利安的电脑……她差点忘了,急忙接起电话。
“成功了吗?”
“是的,我恢复了一些数据,但电话里不太好说。你必须亲自来看看。关于你女儿的帽子,我知道谁曾经戴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