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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妮脱下大衣,一头倒在丈夫的怀里。她紧紧地抱住他,把脸埋进他的肩窝。什么都不去想,只是静静地待着,作为一对夫妻无忧无虑地活在当下。
她用双手抚过他的头发,轻轻绕过伤口,抚摸着他的耳朵、脖子,亲吻他,深深地凝视他。他穿着一件过于肥大的旧衬衫,除了头上的瘀伤,脸还有些肿。但在她眼里,他很帅。她一直觉得他很帅,无论有没有细小的皱纹,即使是他刚刚起床,或者年轻时从不梳头的样子。自从上次见到他(那本书出版之前),他消瘦了许多。她甚至能摸到他的骨头。
“他们让你岀院了?”
“是的,下午我在出院文件上签了字,那个科林一直在旁边。这家伙怎么总是在我周围晃悠,还答应医务人员送我回来。我就回来了。你去哪儿了?”
“我去了巴黎,一次令人讨厌的旅行,和出版社处理了一些事情。我本来也想去医院……”
“没关系,一切都很顺利,圣诞节之后开始复诊。不过那个警察好像把他的钱包忘在桌子上了。”朱利安说着冲家具、窗户和门把手上的黑色粉末点点头。
“科林和我说了寄生虫的事,还有两个月前的入室盗窃,我的遇袭……他给我看了他的笔记本,上面是他的记录,还有一张照片,一辆汽车的后备箱里刻着她还活着。还有帽子。真是难以理解,简直太可怕了……”
“他不应该跟你说这些的,这是我的事。对不起。”
琳妮有些生科林的气。这无疑是一种施压,强行攻击朱利安的记忆。朱利安坐下来,双手抱头。
“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是我忘了一切,让你不知所措。我承认,这对我来说很复杂,我也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能发生了什么……在我们分开后的那段时间里,我在这个房子里做了什么。对于正在发生的一切,一定有一个解释。”
琳妮在他身边坐下来,并肩抱住他。她盯着电视屏幕,注视着那段旧视频的画面,是她拍摄的朱利安在海边疯玩的情景,可能是维姆勒附近。
“我们会知道答案的,所有的真相,我们两个一起。我确定。”
“你真的认为我的大脑里保存着……真相吗?”
“希望如此,朱利安。我希望如此。”
风在瓦片下呼呼地吹着,雨打在窗户上。朱利安走到吧台前,拿起一个酒杯,晃了晃。
“我甚至不知道如何为你服务,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对你一无所知。”
“我喜欢威士忌。作家不适合其他酒,比如伏特加、啤酒、杜松子、药酒。”
朱利安也为自己倒了杯威士忌。他们碰了碰杯,在玻璃的碰撞声中体会着痛和快乐。周围是深渊般的虚无,什么都没有,也没有萨拉。琳妮真想挽着丈夫的胳膊,把他带进碉堡,去和焦尔达诺对峙,让对方坦白一切;但那就意味着把朱利安当成人质,让他成为自己的敌人。面对一个被链子锁住的男人,他又能做出什么决定呢?
朱利安站起身,沿着书架踱步,最后站在落地窗前。外面一片漆黑,除了雨丝、起伏的沙丘和被风吹拂的长长的黑暗走廊,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
“多美啊!纯净、狂野,还有别墅……我在这里感觉好极了。很奇怪,我觉得一切都很熟悉,物品的位置,气味,是的,我敢肯定,我能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曾经住过这些房间,抚摸过这些家具,但又像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琳妮抿着嘴唇,没有说话。他怎么会想不起焦尔达诺呢?怎么会忘了此时此刻不过是一种缓刑?最终,他们必须释放那个囚犯,总有一天,正义会得到伸张,那一天,被关起来的人将是他们?
除非焦尔达诺有罪,除非他伤害了萨拉。
她的手机突然响了,赶跑了她所有的思绪:里尔警察局的熟人丹尼尔・埃弗拉德。她犹豫着是否要接听,但应该有很重要的事。她向朱利安示意
“是我的编辑……”
她把自己隔离在厨房的门后,接起电话。
“你好,丹尼尔。”
“我找到了纳森.米拉雷,他的档案就在我眼刖,但这可不是在电话里随便说说的事。我们应该当面谈谈……”
琳妮远远地看着丈夫。他正在翻阅书架上的书,摆弄着家具上的物品,目光迷离地看向落地窗,仿佛在努力地回忆着。她低声说道:
“能简单说一下吗?现在去里尔对我来说有些困难,太晚了,而且我丈夫刚刚岀院……”
“我并不喜欢这种方式,但是……好吧,案件发生在1991年……”
琳妮拉了一把椅子坐下。焦虑正在升级。
“纳森·米拉雷,十九岁,来自加来,无业,1991年2月因强奸罪入狱,一周后发现被一张床单吊在牢房里。他自杀了。”
“在牢房……你说,强奸罪?”
“是的,受害人芭芭拉·维亚尔,时年十六岁,根据档案,和你同岁……你们是好朋友。”
琳妮的胸口像被一个弹射的足球击中,牢牢地把她钉在地板上,切断她的呼吸。芭芭拉是她初中时最好的朋友,直到高中二年级,她们还在一起,后来这位好朋友搬走了一琳妮不记得她搬去了哪里。
“……事情发生在那年2月的敦刻尔克狂欢节。那天,你们一群五个女孩一起去参加狂欢,芭芭拉在一家咖啡馆遇见了米拉雷,就是马洛乐队现场表演的那晚。派对、酒精、人群……原本应该和大家在一起的你们,和其他三个女孩走散了。你发现你身边只剩下芭芭拉,而纳森.米拉雷整晚都黏着你们。那家伙提议带你们穿过海滩和沙丘,等周围就剩你一个人时,他向你的朋友提出了进一步的要求。她拒绝了,你试图干预,就在这时,他拔出了一把刀……他限制你的行动,禁止你大声喊叫,强迫你坐在沙滩上,在你眼前强奸了芭芭拉。我这里有你朋友当时的照片,细节就不多说了。几天后,警察抓住了那个家伙。”
琳妮仿佛一只受伤的动物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她什么都想不起来。没有尖叫,没有画面。
“我……我不记得,这……不,这不可能。”
“很抱歉告诉你这些,琳妮。但你的确在现场,你的身份在案卷中被记录得明确无误。你无法做证,因为你当时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不记得去过狂欢节,就像被迷药控制了一样。但你的血液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一滴违禁物质,甚至没有酒精,你连酒都没喝过。心理学家在评估报告中提到了‘创伤性失忆症,,可能是你的大脑在这段情节上刻意制造了神秘的泡泡,以此来保护你。不幸的是,芭芭拉可没有这么幸运。你亲眼看到的事实,一直潜伏在你内心深处,但你始终无法接近它……我不是心理学家,但我认为多年后你对笔名的选择……好吧,我是说,这可能是一种从潜意识到主意识的逃离。”
琳妮徒劳地在内心深处搜寻着,画面并没有回来,痛苦却近在眼前;就像水印,在黑暗的记忆深处渐渐褪色。虽然不记得那场悲剧了,但她记得父母的沉默和忧郁的眼神一
当她问起最好的朋友为什么没有回到学校并不想再见到自己
感觉痛苦万分……就在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后,就在她生命中最糟糕的时间,真相就这样猝然地浮出水面。
朱利安出现了,疑惑地盯着她。
“先这样吧,谢谢你。”
她突然挂断电话,内心却极度渴望在悲伤中彻底爆发;但她忍住了,因为她不得不忍住,因为这无法解释。她冲向酒杯,一口气喝光了酒,然后继续另一杯。
1991年……米歇尔·伊斯特伍德的书出版了,所以她读过,只是变成了失忆泡泡的一部分,从她的意识中被抹去,就像芭芭拉被强奸——虽然无法访问,却没有被删除,只是被锁住了。
和朱利安一样,她也有一段失去的记忆,只是被隐藏的方式不一样;更重要的是,正是潜意识偷走的那段卑鄙的记忆使她成为了现在的作家。
她的成功竟源于那一夜的恐惧。
朱利安从她手中接过杯子。
“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什么都不做,她会彻底崩溃的。她突然充满爱意和渴望地吻了他,这让她的心怦怦直跳。他是她的丈夫,朱利安,是她的光,而她注定只能把黑暗留给自己,就像她一直做的那样。这就是她的命运,永远生活在一个假名后面,另一个她,一个不同寻常的替身,一面带有欺骗性的镜子,绝不反映真相。
芭芭拉原谅我
感官开始转动、传送,就像花瓣在眼皮后面爆炸,翅膀在嗡嗡作响,震颤着她的肌肉。欲望之火在燃烧,间歇性的喷泉使她眩晕,驱散了黑暗的思想,只保留重生的力量。一对夫妻的新生活就这样诞生了,尽管周围充斥着风暴、幽灵和狂风。
当他把她抱到床上时,当风在瓦片上尖叫致死,当雨在外墙上喷射下水花,她都没有停止吻他,就像是为了弥补失去的时间、几个月的禁欲和所有的眼泪。她能感受到身体的热度,以及动脉中的每一次跳动和皮肤下的神经电流。当他进入她时,,引导她的不再是一段关系的复苏,而是一种本能。一切都进展得太快了,因为一种缺失,这种缺失足以影响时间的长度,让分钟数缩短,让秒数加速。
有爱情的记忆吗?朱利安失去了他的细腻、体贴和特别的爱抚。她本以为他会轻咬她的耳朵和乳房,但没有时间,没有记忆,只有一种毁灭性的来来去去,他瘦削的身体压在她的身上,他们的胸腔一齐着了火。
在头顶划过的一道道闪电中,她看到了无数张旋转的面孑L:萨拉、芭芭拉、罗克珊、焦尔达诺。她拼命抓住最后一张脸,那张肿胀的肉脸,那只肿胀的右眼,不肯放手。高潮中,她想象着他正在地窖深处死去,那个混蛋快死了:饥饿,口渴,寒冷,痛苦,甚至因为痴迷于痛苦而受苦;她内心微小的声音在嗡嗡作响,直到变成愤怒的咆哮,喜悦中夹杂着奇怪的呻吟。朱利安发出一声嘶吼,嘴唇紧贴着她的肩膀,像新生儿一样颤抖着。
结束了。精疲力竭,头晕目眩。他翻了个身,黑暗中的胸膛像沙丘一样闪着琥珀色。他的脸很憔悴,充满无邪和天真。
当他再一次在不常睡的床那边睡着时,她依偎在他的身旁。酒精、药物和疲劳依然不能阻止她的清醒:她竟然也有失忆症,警察说是“创伤性失忆症”。无论她如何努力回忆,依然什么都想不起来。或许,失忆并不是最难以忍受的,因为它并不真的具备伤害性,直到真正意识到生活中的片段已经被偷走,并且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这就是焦尔达诺如此重要的原因。他是朱利安失去的记忆。
她必须让他开口,她暗自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