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发女孩来到了车站旅社
下午三点零五分,一切都还正常。
太阳朗朗地照在火车站上空,雨骤然停下,憋了一口气,然后更大的雨点便瓢泼而下了。广场上有人举着花花绿绿的雨伞狂奔着,远远望着是那些雨伞在疯狂地奔跑。
一切都还正常,雨虽然下得不近情理,可是你要知道这是六月,长江中下游地区普遍进入了梅雨季节,大家都逢雨季,你这里凭什么就是晴天呢?
一切都还正常,只有车站广场上新落成的世纪钟表现仍然反常,几天来世纪钟总是很性急地在两点五十分提前行动,噹。噹。噹。敲三下,钟声热情而奔放,可惜敲早了一些。
广场的管理层曾派人爬到三十米高空,在世纪钟的腹腔里忙碌了一个上午,结果证明修理效果是不理想的,现在是三点零五分,正是火车进站的高峰时刻,所有人的耳朵都关注着车站方面的广播喇叭,世纪钟却訇地敲响了,钟声湮灭了女广播员柔美的声音以及这里那里的雨声,迟到的钟声更为洪亮而清脆,似乎有意在弥补机械设备的过失。可许多国产手表进口手表在人们的手腕上开始窃窃私语了,无数的手表甚至包括行李房里的闹钟都在这里那里批评世纪钟:钟表业的风光被你独揽在身,可你世纪钟的表现到底如何呢?徒有虚名的世纪钟呀,你的钟声无论多么响亮,即使你把人的耳朵震聋了,还是比北京时间晚了五分钟。
三点零五分,世纪钟的钟声余音袅袅。
金发女孩来到了车站旅社的大堂,我们大家都看见了她。
很少有这么年轻美丽的女孩子投宿车站旅社,我们大家都看着她。谁也别掩盖自己的不良意识,大多数人的目光是轻佻而暧昧的,否则为什么要你看我我看你,然后大家一齐嘻嘻地笑?
金发女孩怕淋雨,她的头上顶着一只塑料袋,塑料袋四个角打了结,大体上算一顶独创的可爱的雨帽。一路风尘被雨水冲干净了,金发女孩就像广告中说的,清新爽洁,不紧绷。她穿得比较裸露,但保持了分寸,牛仔短裤似乎是剪过的,仔细看就知道那么一丝一丝的裤管其实是服饰艺术,你别笑,你不懂的。
女孩子的紫色的棉质上衣被雨打湿了,露出了里面两根黑色的带子,别笑,这能代表什么呢?不能怪女孩穿衣不当,也不能怪衣料太薄,是雨下得不好,让来自干爽地区的女孩子猝不及防。
幸好人算不如天算,金发女孩的上衣选得巧妙,它的正前方是一只可爱的彩色的机器猫,机器猫聪明地遮挡了女孩最重要的隐私,你们在大堂里闲荡的烂仔怎么努力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除非是时装模特,才能忍受你们这种目光。金发女孩虽然体态苗条,可是很明显她不是,即使是也不到车站旅社来走台嘛,所以女孩有点慌乱。
她把行李箱推到柜台前面,行李箱冒冒失失地在柜台上撞了一下,女孩便把它拉回来,行李箱却压住她的脚,还是犟头犟脑地不肯听话。大家都向这边看,女孩好不容易让行李箱站到了一边,大堂里的人注意到她踢了行李箱一脚,估计是对它作出必要的惩罚。然后金发女孩把塑料袋从头上摘下来了。
什么鬼天气?金发女孩说,出着太阳,下这么大的雨。
她侧着肩,轻盈地甩了甩头发,于是大家便看清了女孩黄金一般的新鲜而灿烂的头发,像黄金般地灿烂,像黄金般地高贵,有的地方很短,有的地方很长,有的地方含蓄地弯曲着,肯定是一种什么新发型,什么发型?你们这些烂仔怎么弄得清楚?
去问问冷燕吧。
那天下午冷燕当班,冷燕接待金发女孩就像接待一个黑头发或者花白头发的顾客一样,对女孩的头发忽略不计。
冷燕的弟弟就是开发廊的,什么颜色的头发都不会让冷燕好奇。
冷燕只是瞟了一眼女孩的头发,什么也没说。按照新颁旅店业从业人员的规则,冷燕说,你好。
她没有等到金发女孩礼貌的回应。
女孩子突然蹲下去手忙脚乱地打开行李箱,不知什么东西在箱子里面索索地响。
你们这里,总这么下雨?出着太阳还下雨?女孩蹲在地上忙着,随口批评起我们这儿的气候来,什么鬼气候?什么旅游热点?骗人的。
现在是雨季,到我们这里来旅游,得备一把伞。冷燕说,听你口音是北方人,是东北人?
我北京人。女孩站起来的时候手里抓着一个小巧的用玻璃丝线编的钱包,她翘着手指察看墙上的客房价目表,一行行地指下来,指到最后一行,说,那间,最便宜的。然后多余地补充一句,反正我临时住一晚的,豪华也浪费。
金发女孩要了最便宜的客房,冷燕对此并不感到意外,谁阔谁穷谁是小康冷燕几乎一眼就能从你脸上辨认出来,出乎冷燕预料的是金发女孩不愿意出示她的身份证明,很明显她不知道怎么办入住手续。
这让冷燕有点哭笑不得,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漂亮而时髦的金发女孩从来没有住过旅馆。
我不想让你看我的身份证。金发女孩说。
不出示身份证我怎么给你登记呢?冷燕说。
我告诉你我的名字,金发女孩说,我告诉你我的家庭住址,你放心,我不会骗你的。我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也不行。冷燕似笑非笑地扭过脸去,看来你是头一次出门吧,住宿要证件,到哪儿都是这个规定。
什么破规定?把别人都当坏人看。金发女孩低声嘀咕了一句,我们那里的旅店可不像你们这儿死脑筋,不开化,有钱就能住宿,要不,我把家里的电话号码也给你?
我不要电话号码,只要身份证,冷燕手里的圆珠笔笃笃地敲着桌面,语气明显地有点生硬了,这儿是国营旅社,不是大车店,然后她忽然眼睛一亮,说,你没满十八岁?没有身份证?没满十八岁,不能单独住宿。
金发女孩绝望地看着冷燕,僵持了一会儿她似乎相信冷燕不是在故意为难她。
麻烦,她嘀咕了一声,讨厌死了。然后那个湿漉漉的身体蹲下去,又气呼呼地站起来,给你,女孩对着大堂的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她说,你们这地方的人,喜欢欺负外地人吧?
冷燕接过身份证后满脸狐疑,她把它转过来倒过去地看,嘴里发出一迭声的疑问,咦,咦,这是你吗?
怎么不是我?不是我难道是鬼?金发女孩愠怒地瞪着冷燕,你不就是要看这个丑样子吗,看个够去。
她扭过头去,恨恨地望着窗外的雨景,一只穿着新潮凉鞋的脚踢着服务台,踢了几脚,突然停下来,说,我没骗你,我是从北京过来的。我在北京呆了快三年了,怎么不是北京人。
冷燕没有计较女孩的态度,她从来没有在车站旅社接待过这样的客人。也许冷燕克制着好奇心,当她看到女孩的名字、照片和家庭地址时,女孩的不合理的言行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冷燕忽然掩嘴而笑。
她现在懂了,女孩为什么不肯出示她的身份证,身份证暴露了女孩不愿意暴露的一切,照片上的女孩几乎可以说是个难看的女孩子,眼睛很小,单眼皮,鼻子有点塌。
冷燕的职业许可她仔细地对照人与照片的关系,冷燕眼睛厉害,很快她意识到金发女孩是做过整容术的,怪不得她的鼻梁挺拔得有点失控,怪不得她的大眼睛双眼皮看上去稍显生硬,尽管金发女孩在冷燕的直视下扭过头去,她的身体也不耐烦地扭来扭去,明确地表达她对冷燕的反感,可是冷燕是不在乎你是否反感的,大家知道验证客人的身份是她的工作也是她的权利。
冷燕一丝不苟地抄录了女孩的名字,马凤珍,一个土里土气的与时尚无关的名字,名字是父母取的,怪不到她的头上,可是这女孩怎么张嘴就撒谎呢,这身份证上写得清清楚楚,家庭住址是辽宁瓦房店,瓦房店与北京有什么关系?啊?她偏要说自己是北京人!
金发女孩拖着行李箱向楼梯上走的时候,回头看了冷燕一眼。
冷燕感觉得出那女孩眼神中的一丝懊恼。
冷燕向她保持着职业性的空洞的微笑,她说,钥匙在楼层服务员那里。
等到金发女孩消失在楼梯拐角处,她弯着腰咯咯笑了起来,大堂里的人曲解了冷燕,他们也笑,挤眉弄眼地问她,你笑什么?那女孩是——冷燕却没有那个意思,冷燕向楼梯上使了个眼色,说,滑稽,那女孩,整过容的,满嘴谎话,笑死我了,笑死我了,没见过这种女孩,从头到脚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