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火车站广场之雪景
下雪了。
雪是灰白色的,雪花很软很脆,有点像霜,落在车站广场上很快融化成泥。所有人都知道雪景现在在我们这儿是多么的罕见,由于全球气候变暖,我们这儿的气候自然也变暖,由于环境污染问题严重,许多城市下过黑雪,我们这里的雪严格说来是灰白色,算是不错的。
这么一场带有生理缺陷的雪,仍然给此地人们带来了喜悦,前来车站广场踩雪的人们都看见荒凉的花圃里立着几个可爱的小雪人。
雪量不足使那些不知名的建设者用料节约,他们堆的是经济型的小雪人,身高不过六十公分,可是造型各异,有一个是摩登女郎,戴了一顶小巧的用雪碧瓶子做的帽子,嘴唇可能是用口红描的,鲜艳欲滴,她的身上有一排醒目的字:梦巴黎洗头房,欢迎您的光临。下面有联系电话,电话号码只有四位数,一望便知后面的数字被什么人破坏了。
被破坏了的还有李大妈汤面馆制作的胖雪人,那个胖雪人咧开的大嘴不知让谁塞了一只塑料袋进去,给人以错觉,好像是宣传塑料袋可以食用似的,所幸胖雪人胸前挂着的菜谱是一块铁皮,铁皮上的红漆涂写的字也不易损坏:迎接千禧年,请吃千禧面!
金发女孩坐在雪中的火车站广场,她在那张长椅上坐了很长时间了。
下雪的天气总是阴冷的,广场上的人都处于缓慢或者快速的运动中,有人穿过广场向汽车站走去,有人打着伞前来广场赏雪,有几个十六七岁的男孩穿着新款冰鞋在滑旱冰,还有人目的不详,在广场上转来转去东张西望的,不知要干什么——这几个人一直默默地关注着长椅上的金发女孩,他们都凑过去和她搭讪了。
第一个人最近像一个孤魂野鬼在火车站一带游荡,见了穿制服的就往厕所钻,是个脸色蜡黄的干瘦青年。他步履踉跄地走过去问金发女孩,小姐你有货吗?
金发女孩把她的旅行包一下抓在手上,警惕地看着他说,什么货?你在说什么呢?
那个人说,不懂就算了——金发女孩不懂,我们是懂的,他要的货广场上没有,最好去缅甸金三角地区买。
第二个人好像是旅客,穿一身肥大的不合体的西装,他站在世纪钟那里悄悄观察了很久,最后像间谍们接头一样若无其事地走到金发小姐那里,停下来了,他蹲着系旅游鞋的鞋带,嘴里开始发出接头暗号。
小姐你开个价,他说,我要赶火车的,你快点开个价。
金发小姐一定是在想她的心事,开始时没有意识到那男子在和她说话。
你在和我说话?她说,我不认识你呀。
那男子有点莫名的恼火,他说,我赶火车,开门见山啦,打你炮多少钱?
金发女孩这次听懂了,她冷冷地盯着那男子的鞋,说,打你妈妈的炮多少钱?
坦率的旅客一听对方口气就知道自己弄错了,站起来就溜,女孩却在后面不依不饶地喊,打你老婆的炮多少钱?打你女儿的炮多少钱?最后连他的体型上的一点点瑕疵也被她揪住不放,女孩说,这么胖还穿西装?还配一双运动鞋,猪穿西装也比你好看,我的妈呀,恶心死了!
第三个人是个女的。这女人我们大家都认识的,她是整个城北地区最游手好闲的女人,自以为貌比西施其实却长得普通,但大家为了照顾她的情绪还是管她叫西施。
西施在火车站整治以前主要是帮中巴车招揽客人的,中巴车取缔以后她失踪了很长时间,最近又出现在广场上,人比以前更胖了,化妆化得也更浓了。
西施向金发女孩走过去时候是光明磊落地走,挺胸扭臀的,她穿了一条黑色的已经过时的健美裤,裤子的款式不是为西施这种肥胖的中年妇女准备的,自然有点和主人作对,臀部那里的面料好像随时准备撂挑子,你臀部太大,太大了,绽了线我可不管!
我们前面已经了解金发女孩在穿着上的品位和美学思想,看见西施这种拙劣的时装不会无动于衷,金发小姐看见西施向自己走来,忍不住用手捂着嘴笑,嘴里偷偷地评论道:丑死了,丑死了。
大家都是女人,对一些外貌穿着上的细节都很敏感,你金发小姐认为西施的健美裤丑,西施也认为你这个小姐头上的棒球帽戴得很怪,西施并不认为女孩就不能戴棒球帽,可是你这个小姐就是怪,为什么把帽舌压得这么低,脸都看不清了,你是谁?不是大明星就是坏人,只有这两种人这么戴帽子,怕被人家认出来。
西施说,这位小姐坐在这里干什么,这么冷的天,不怕冻感冒了?
金发小姐向上面推了推帽子,她说,你是什么人?你是慈善组织的?天气是有点冷,那你来给我送棉衣嘛。
西施说,小姐哪里人,听口音是北方人?
金发小姐说,北方大啦,山西山东河南河北都是北方,我是北京的。你问这问那的干什么,你哪儿的?
西施说,我就是这儿的。我可不是人贩子。我负责招工的。
金发小姐这时候又抬起一点帽檐,打量了一眼西施,她说,你招什么工?
什么工都有,主要是服务行业的。西施从她的黄色滑雪衣里掏出一堆名片,她说,也有工厂招工的,袜厂,玩具厂,涤纶丝厂,塑料厂,都用外来妹打工的。
西施塞过去的名片被金发女孩粗暴地推开了,金发女孩蓦地发出一声冷笑,说,狗眼看人低,谁告诉你我是外来妹的,谁告诉你我是打工妹的?
那你是干什么的?西施一时有点发懵,她捡起洒落在地上的几张名片,说,你不是打工妹坐在这里干什么?
这是你家地盘不能坐?金发小姐余怒未消,转过身子在她的旅行袋里掏着什么,我是干什么的,你看看我的照片就知道了。她很快拿出了一张照片,西施看见的是一个穿白色礼服的女孩子手持话筒唱歌的照片,一个被金色光线烘托得美如天仙的女孩子。樱唇轻启,好像在完成一个优美而高亢的修饰音符。
这是我的照片,你看好了,看看我是不是打工妹。金发女孩傲慢地倚在长椅上,抱着双臂说,告诉你也没关系,我是个歌手,我唱流行歌曲的。
这次轮到西施给金发女孩看颜色了,或许是出于对一张照片的嫉妒,或许是不甘心受人抢白,西施也拒绝接受金发女孩的照片,不仅拒绝人家对她的信任,还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女孩的帽子。
你是歌手?你唱流行歌曲的?西施毫不掩饰她声调里的轻蔑和敌意,我看人一看一个准,你是歌手?骗鬼去——西施这两年尽管紧跟时代风气,文明礼貌了许多,但我们城北地带的女人关键时候从来敢说敢做,西施乘胜追击,冷不防地掀掉了金发女孩的帽子,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歌手什么模——西施看见的是一个女孩惊恐的脸,那张脸总体上说是美丽的,但是鼻梁部位却蹊跷地扭歪着,两侧鼻翼上布满了暗红的疮斑。
西施先是大吃一惊,看得出来她的眼神是惊愕的,里面都是一个个问号,小姐你的鼻梁怎么啦?你被谁打了吗?可是西施的嘴暴露出她得理不让人的天性,哼,歌手?她的手像赶蚊子一样在空中挥了一下,哼哼,你骗我?哪儿有你这样的歪鼻子歌手?
西施走后金发女孩就开始哭泣了。
她坐在车站广场的漫天小雪中哭泣。
正在广场上滑旱冰的几个半大男孩胡须还没长出几根,嘴却沾染了大人的不良习气,一个说,小姐怎么哭得那么伤心,失恋啦?另一个说,失恋没关系,从头再来,我也没有女朋友嘛。
金发小姐没有理睬那些男孩,男孩们看金发女孩哭得伤心,不接茬你就不好跟人家调情,这规矩他们已经懂了,滑旱冰的男孩们围着金发女孩的长椅兜了几圈,最后怏怏地滑到别处去了。
雪渐渐地下大了。
雪下大了广场上赏雪的人反而没有心理准备,带着孩子的父母嘴里嚷嚷着,下大了下大了,举着雨伞拖拽着孩子向附近的屋檐奔跑过去。
从广场四周的建筑物里到处都传来人们亦惊亦喜的欢呼声:下大了,雪下大了!
广场上的漫天小雪很快变成了鹅毛大雪,世纪钟在上午十点零五分的时候敲了十响,只差了五分钟,与人的心情一样,钟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表示了它对一场大雪的喜悦之情。
人们都站在广场四周的建筑物屋檐下看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大家看得如此惊喜,其中原因不言自明,这是世纪末的最后一场大雪啦!大雪很快把偌大的车站广场染白了,华丽的现代风格的世纪钟上覆盖了一层白雪,看上去像是镶嵌了一道银色花边。
广场上除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几乎空无一人,只有视力良好的人才能看见一个戴棒球帽穿银色滑雪衫的人独自坐在一张长椅上,由于距离稍远,人们不能分辨那是一个女孩还是一个男孩,直到后来那个人影向车站旅社这里缓缓移动过来,人们才从那人走路的体态上看出,那是一个年轻时髦的女孩子。
女孩子为什么用帽子遮住她的脸呢?有人悄悄地争论着,结果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一种意见是遮掩她的美貌,也许是演艺圈里的明星,怕脸露出来大家都轰上去让她签名,另一种意见简单得多,持此意见的人说,一定是个丑女,戴帽子遮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