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十一月的火车站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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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火车站广场节日气氛已经很浓重了。有关方面吸取了别的兄弟城市的经验,让火车站亮起来,一定要亮起来。

一个代号为2001——L11的建筑物亮化执行标准应时出台,整个广场都在为节日灯光而忙碌。所有未达到亮化指标的单位、商家都在紧张地加装霓虹灯,一个为流行歌星们世纪巡回演出准备的露天舞台在世纪钟下一夜之间搭建了起来,一个国际品牌的牛仔裤、一种中外合作生产的螺旋藻营养液、一种本地拳头企业出产的环保型节能冰箱分别在广场上架起了红色的广告桥,广告桥远看很像三座宏伟的大拱门,从高处俯瞰,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都在拱门里走,暗合了广告桥设计者事先的创意:告别二十世纪,走向二十一世纪。

广场也一天天嘈杂热闹起来,你不知道哪来这么多的人,带着一种喜洋洋的神情在广场上站着坐着,有的是成群结队的团体,是自发或者随旅行团来旅游的,也有的团队更准确地说是团伙,他们到广场上来不是为了享受二十世纪最后一个秋天的阳光,他们的眼神鬼鬼祟祟,内心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有人会突然拉一下你的袖子,说,老板要住宿吗?

拉你的人也许是一个面相木讷穿着朴素的妇女,你千万别理她,在这里我们主要奉劝那些中老年男性,如果存在着这样那样的苦闷,最好通过健康的方式去排解,千万别上她们的当。

也有人会影子似的追着你,问你要不要生活片,这生活片到底是什么玩意,这里也不宜宣传,反正你别理他们,退一万步说,让你买了他的生活片你也是上当的,因为他带你去厕所给你的是空白的碟片,浪费钱不说,还犯法。

反正记住这个法则就行了,别理他们别理他们!

这里还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是一群聋哑的少男少女,十一月以来他们一直行踪蹊跷,游魂一样在出站口进站口和公共厕所忽隐忽现,哪儿人多就往哪儿钻,明亮的眼睛盯着人家的行李和钱包,大家小心自己的东西,即使你是在厕所解手。

当然过分的紧张也是不必要的,车站方面绝不会让任何人毁了好不容易创建的文明车站的荣誉,你是聋哑人也不行,这里顺便向大家透露一个好消息,车站派出所正在密切注意这群聋哑人的动向,也在暗中调查他们的来历,而且为了提高工作效率,车站派出所临时从其他地方抽调了三名懂得手语的警员。

流行歌星们迟迟没有到达本市,广场上的露天舞台闲置在那里,就像一块无人认领的黄金。

好多单位看上了这个露天舞台,有人要出高价租借这个舞台,但他们是要来销售过时压库的服装,没有什么宣传教育意义,还有人要在露天舞台上支几把遮阳伞,办一个音乐茶座,都是看上了车站广场这块宝地,头脑发热,出的价格都不低,但是广场管委会不为所动,他们考虑的不是商业效益,而是社会效益,最后还是彩票发行办公室拔得了头筹。

十一月十一日,世纪财神彩票终于在城市的四个发行点同时开彩,车站广场这个点由于依附于露天舞台,所有的奖品都高高在上,二十辆桑塔纳轿车是大家在二十世纪看见的最丰厚的奖品,那当然是真正的大财神,它们披红戴绿,在舞台上排成一个花环的形状,像二十个歌手在舞台上提前高唱世纪之歌,而一等奖二等奖三等奖四等奖五等奖甘作配角,它们堆放在舞台的下面,各就各位,摩托车们在一起,冰箱们在一起,二十九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在一起,二十一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在一起,纯羊毛毛毯在一起,棉织毛巾毯在一起,不粘锅在一起,磁化杯在一起,甚至纪念奖奖品牙刷、百洁布、肥皂、餐巾纸也落落大方地面对着十一月的人们贪婪的目光,所有的物品本着共同的奉献精神,为二十辆桑塔纳轿车发出了整齐的和声,开彩了开彩了开彩了!

车站广场快燃烧了,车站广场快爆炸了。

人群的高度密集使广场上空气中的氧气稀薄,二氧化碳急剧增加,好多人一边往露天舞台焦急地撞过去,嘴里抱怨着空气中的臭味。

谁这么缺德,谁在放屁?

其实也不一定有人放屁,这么多的人拥挤在一起,散发出一点气味也是在所难免,克服一下就行了,或者,你就像修红那样,用一块手绢蒙住你的鼻子。

修红用一块手绢蒙着鼻子在人堆里穿行,修红的双手紧紧地抓着二十张刮开的彩票,左手抓着十七张废票,那上面一律印着两行花体字:千禧年快乐。谢谢参与。

别人都把废票扔了,扔得满地都是,修红不愿意扔,她认为没得到奖品保留着彩票也是有意义的。而她右手的三张彩票中有一张是一蛇加一颗星,两张是红蛇没有星,这意味着她得到了一个八等奖和两个纪念奖。

八等奖是一只不粘锅,纪念奖是两把牙刷,修红知足了,她本来就没有指望刮出八蛇加八颗星,桑塔纳小轿车不是人人都有那个运气开的,况且修红设想过,万一她刮到了小轿车麻烦一定会很多的,不会开车倒是次要的,修红设想的麻烦是如何面对众人的嫉妒和领导的批评,她是利用上班时间溜出来的。好,你还是微笑之星呢,微笑之星就是这个觉悟,上班时间溜出去刮彩票!

修红用一块手绢蒙着鼻子在人堆里穿行,一方面隔绝了不好闻的气味,另一方面也算是必要的掩护,谁知道人堆里有没有车站旅社的同事?

人如潮水,修红能看见堆放八等奖奖品的工作台了,可她就是走不过去,四面都有人堵着她的去路。

修红对前面的人说,让我过一过,我去领奖品。

前面的人指着更前面的人,说,他不让我过,我怎么让你过?大家都是领八等奖嘛。

后面有人踩修红的脚,修红说同志你别踩我呀。

后面那人也不道歉,竟然牢骚满腹地说,这么多人,怎么能不踩脚,我的鞋帮都让人踩断了,你看看,看看。

修红不是那种喜欢吵架的女人,她忍让地站在那里,尽量在别人的推拥下保持平衡。修红看了看手表,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慌,为了领这个奖品,她已经在人堆里挤了二十分钟了,车站旅社中午打卡的时间快要到了。

这么多年来修红打卡都是满勤,她没有想到为了领不粘锅会妨碍她打卡,二十分钟了,不粘锅和牙刷就在那里,可她就是过不去。

修红有点着急了,她向工作区那里的人挥舞着手里的彩票说,同志你们要维持秩序呀,这么乱怎么行,我们都要赶着去上班的!可是修红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广场上巨大的声浪中湮没了,好像一条鱼吐了一个泡泡。

这奖不领了,不领了!

修红情急之下便说了意气用事的话,别人听不见,前面的那位转过头来说,为什么不领,那不粘锅很好用的,去商场买好几十块钱呢。

后面的人也在后面说话,说的是另外一个意思,他说,排都排了这么长时间了,你不领你的锅就让工作人员私吞了。

修红其实是不舍得放弃那只锅的,进退两难之间她又看了看手表,说,再等五分钟,拿不到我就走,他们私吞就私吞吧。

从修红这里可以看见临近的二等奖奖品台,那种六蛇六星的彩票很罕见,因此那里一直很清闲,突然之间有个戴眼镜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过去了,他得到了一台大容量的新型无氟冰箱,这边八等奖的队伍就骚动起来,他运气好他运气好。

修红也忍不住附和,他运气好。

只有修红自己知道她是多么想刮到那台冰箱,只有修红自己知道自己家里的冰箱整天蜂窝般叫个不停,冷冻箱的温度和冷藏箱居然是一样的。修红最渴望刮到一台冰箱,可是她只刮到了一只不粘锅。

这个人不穷的。修红踮着脚看那个人的背影,她说,有钱人运气也好。

修红这么盲目地评价着那个陌生人,自己也知道其中流露出怨天尤人的情绪,又说,人家运气好是人家的运气,眼红不得。

然后她看见一台硕大的白色的冰箱被几个小伙子抬了出来,八等奖的队伍中有人七嘴八舌地评价着那台冰箱,有人说,颜色不错的。有人一眼便知冰箱的功能,说,无氟的,节能的,大冷冻小冷藏的!

修红看见一个人的手斜刺里伸出来,那只手的用意明显,它要去打开冰箱的门看看里面的构造,戴眼镜的那人不让看,说,你干什么?

手的主人说,看看,看看嘛。

冰箱的主人说,看什么?有什么可看的?

这样修红看见两个人的手臂在空中交战起来,抬冰箱的几个人一起嚷嚷起来,别打别打,冰箱倒下来了。

修红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她嘀咕了一声,怎么这样乱,会出事的。

修红回头向车站旅社那里看了一眼,只从人群的上方看见旅社楼顶上的一排彩灯,那排彩灯白天看不出名堂,到了夜间它们就会变成2001的彩色标志,修红突然感到心慌,打卡的时间已经到了,车站旅社近在咫尺,她却回不去,修红觉得这种荒诞的情景有点像梦境,水井就在眼前,你渴得嗓子冒烟,偏偏就走不到水井边,一个坏人尾随着你,你丈夫就在家门口与人下棋,你喊他他却听不见,修红现在突然记起了那些容易被遗忘的梦,她做过好多这样的梦。

十一月的一天,修红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了,她明明要回到旅社去打卡的,可是那么多人从前后左右推搡着她,压迫着她,她听见许多人疯狂的尖叫声,冰箱倒了冰箱倒了踩人了踩死人了踩死人了!

修红在尖叫,奇怪的是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广场恐怖地沸腾着,一个不善于尖叫的女人,其尖叫声像一场暴风雨中最小的雨点,很快被巨大的声浪湮没了。

莫名的恐惧感现在变得具体了,前面踩死人了,踩死人了!

修红是个行动有点迟笨的女人,但是多年从事旅馆业所接受的逃生训练帮了修红的忙,她顽强地向后面跑,推开所有阻挡她后退的人体,后面也有人摔倒在地了,修红意识到那也是个女人,她的脚踩到了那个女人柔软的身体上,女人发出了一声尖叫,别踩我!救命!

修红说了声对不起,她顾不上帮助那个不幸的女人。

修红奔逃途中后面有人跟着她逃,那个人比她更慌张,有时推她,有时为了避免自己跌倒,竟然把修红当做一个平衡器一样又抓又捏的,修红感到自己的红色制服被那人撕裂了,原本嫌紧的肩膀腋下一下有了宽松的感觉,除此之外她还听见了乳罩上的扣带崩断的声音,她的臀部和乳房被别人失去控制的手肆意侵犯了好多次,所有有失体统的事情都发生了,修红顾不上这些,她向着车站旅社的方向顽强地奔逃,在撞倒了最后一个老妇人之后她突然看见了暗红色的广场砖,脚和人体间特有的弹性消失了,修红反而崴了脚。

她看见了广场上的阳光和人群,好多人站着向出事地点张望,意味着他们处于一个安全的地域,修红一下子就放松下来了,她满头大汗地往观望的人群里钻,听见别人在问她,踩死人了?踩死几个人?

修红说,疯啦,现在人都疯啦!

修红惊魂甫定,从别人的目光中发现了自己狼狈的形象,她的红色制服袖子裂了一个大口子,纽扣也几乎全部脱落了,不该暴露的部位现在都暴露了。

修红又羞又急,看见有个男人手上有一件雨披,她就跑过去说,同志,请你把雨披借我用一下。

那个男人却小气,说,我把雨披给你,等会儿下雨我怎么办?

修红没有估计到这个小小的求救要求会遭到拒绝,她说,我会还你的,我就在车站旅社上班。

那个男人仍然不为所动,他指着车站百货商场的方向说,那里有雨披卖,你不会自己去买吗?

修红惊愕地看着那个男人忠厚的脸,她说,你这种男人,怎么这样?

修红站在那里浑身颤抖,双臂紧紧地环抱着自己,她看见周围好多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她,他们不看那个小气的缺乏同情心的男人,他们盯着她看,嘴里还在议论,她从里面跑出来的,你看她手里还抓着兑奖券,好危险,兑奖差点把人命一起兑了!

修红这时才意识到她手里一直抓着那几张彩票,她把彩票扔在地上,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屈辱了,呜呜地哭起来。

修红躲在人堆里呜呜地哭,不时看一眼对面的车站旅社,她看见她的同事们也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向露天舞台那里翘首张望,旅社面向广场的大多数窗子打开了,每一个窗子里都闪烁着一张或者两张人脸,他们好像是坐在包厢里观赏一出活生生的惊险电影。

修红无地自容,她呜呜地哭着,听见世纪钟在灾难发生以后敲响了第一声钟声,修红一边哭一边说,敲什么敲,丧钟,丧钟!

紧接着救护车队也尖厉地鸣叫着向车站广场驶来,修红一边哭一边说,还来干什么,都踩死了才好,踩死了才好。

没有人留意这个穿红色制服的女人对蒙难者的诅咒。但是惊吓过度导致一个正常的女人做出失态之举,我们不必大惊小怪的。沉重的懊恼会压垮一个女人坚强的神经,使她健康的身体像病人一样绝望地颤抖,我们也不必惊诧。而过多的屈辱最后积聚成一种女性特有的愤怒,这愤怒尖锐而炽热,势必会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我们的修红女士最后像一座火山一样爆发出来了,火山灼热的岩浆选定了一个目标,悄悄地向此处蔓延。我们看见修红后来满面是泪地向那个带雨披的男人走过去,像一头悲伤的母狮逼近了它的猎物。

大家能猜到修红对那个男人说什么吗?一定猜不到的,熟悉修红为人和品行的人永远也猜不到,修红啐了他一口,然后对他说,×你妈×!


二十七 克渊去上辅导课二十九 克渊记忆中最美好或最伤心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