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不公平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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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克渊阳痿的事情,我已经替他遮掩了很长时间,再遮掩下去只会让大家摸不着头脑。

人大多是有同情心的,克渊的秘密一旦揭穿,说不定对他有些意外的帮助,至少某些从事特殊行业的人从此以后心知肚明,克渊多年来扔在顺风街的那些钱,好多是冤枉钱,他如果申明一下,人家不一定收那么高的费用,多少会考虑打个折什么的吧。可是克渊从来不做申明,也许他不知道有人在这里披露了他的隐私。

这个周末的夜晚他像往常一样坐到了夜来香洗头房黑暗的内室里,他坐到那张熟悉的皮椅子上,对站在暗处的几个女孩子说,九号来,给我做一下!

上来了一个女孩,站在后面把椅子摇下来,椅子下沉的速度很快,克渊撑着坐起来,回过头去看女孩的脸。

你他妈的是不是九号?克渊说,你他妈的以为是在太平间里摇死人床呢?怎么毛手毛脚的。

女孩扭过脸去,说,你找九号,我就是九号,你嫌我手脚重,找别的小姐好了,请你别骂人。

女孩一开腔克渊就听出问题来了。

克渊说,你是什么狗屁九号?下去,让九号来。

外面的老板娘闻声进来了,赔着笑脸向克渊解释,原来的九号回老家去了,这是新来的九号,手是生了点,但人长得是绝对漂亮的。

老板娘本着顾客至上的原则,顺手打开灯让克渊看新九号的脸,你看看,长得多漂亮。

那个九号小姐居然把脸拧过去,不让克渊看她的脸。

克渊叫起来,喂,你他妈的是什么国家保护动物呀,脸都不让看,转过来,给我把脸转过来。

老板娘也很生气,推了九号小姐一把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别扭,转过来,让人家老板看一眼,快转过来!

女孩子明显是个犟脾气,说话也不中听,她就那么拧着脸冲老板娘嚷嚷,我们说好的,不开灯,不开灯就不能开灯!我卖手,我不卖身!

老板娘又急又气,按着女孩的脖子,往这边推,往那边推,谁让你卖身啦?我这里又不是妓院!她说,你气死我了,人家是老顾客,人家从来不对小姐动手动脚的,出手还大方,你倒是转过脸,让人家看一眼呀!

女孩开始推搡老板娘,你别按我脖子,她的声音听上去尖厉而惊恐,关灯,快关灯呀,我们说好的,我只卖手,我不卖脸,为什么要看脸,我就不给看!

其实灯是可以关上了,克渊已经认出了金发女孩。

克渊站了起来,站在旁边笑,他说,好呀,好呀。

克渊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是惊喜还是错愕,他说,很好,很好。

然后他听见啪的一声,是老板娘气急败坏之中打了金发女孩一个耳光,那女人说,你这种不开化的女孩,到顺风街来混个屁呀,给我滚,马上给我滚!

金发女孩现在无法躲藏她的脸了,她的泼辣看来也是假的,让人家打了耳光,她也不知道打回去,一只手盖着脸,一只手还到墙上摸索着,试图把灯关了。可是克渊已经认出了金发女孩。

克渊盯着女孩的脸,他说,你看看你,白挨了一个耳光。

他看见了女孩凄厉而绝望的眼神,泪水已经涌出了眼眶,女孩的手从墙上缩了回来,现在她用双手有效地遮住了自己的脸,她开始哭泣,一边哭一边说,不干就不干,谁稀罕干这种下三烂的工作。

克渊没有预料到这个夜晚在夜来香的奇遇,金发女孩后来背起一个白色的小背包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洗头房,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跟了出去。

洗头房里的人都来挽留这个好顾客,老板娘热切地介绍二号小姐,而六号小姐毛遂自荐要替克渊放松放松,他说,很好,很好。

克渊其实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追随金发小姐来到了夜晚的顺风街上,风很冷,霓虹灯的彩色光柱紊乱地投射在路上,金发小姐的身影在人流中漂浮着,很远又很近。

克渊忽然意识到这是多年来他第一次在街头追逐一个女孩,他觉得脸上有点发热,身体内部的某些角落也有点发热,他看见金发女孩走到一间商厦门口时脚步停顿下来了,她贴着橱窗向里面看了一会儿,又回头向街上看了一会儿,比较之下认为在商厦里走好一点,女孩就进去了。

克渊有点吃惊,刚刚还在哭鼻子呢,一转眼倒逛起商场来了。

女孩在丝巾柜台那里停留了好久,她抓起这条摸一摸,抓起那条揉一揉,似乎哪条都喜欢,可是哪条都不买。

克渊难以相信她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就抹平了洗头房里的羞耻和创伤,她头上的金发在灯光下闪烁出快乐的光芒。

克渊说,很好。

女孩移步到手套柜台前,拿起一副白色的手套往手上套的时候,一抬眼看见了克渊,克渊对她笑了笑,笑得有点轻佻,还大可不必地挤着眼睛,也不怪人家金发女孩,她当场就骂起来,王八羔子,臭不要脸的,你到底要干什么!

克渊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不干什么不干什么。他说,我认识你的,你到我们公司来过。金发女孩说,什么公司不公司的,我不认识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克渊有点语无伦次,你不记得我了,我们见过面,他说,你别吵,我们出去谈谈好吗?

女孩说,谈什么?谈价钱?找你姐姐谈去。

克渊说,我知道你不是,不是,你是那种人我也不找你谈了,谈一会儿,你要是不放心我们就在门外谈。

女孩子把手套摘下来,冷冷地看着克渊,说,我为什么要跟你谈?我不认识你,跟你谈,你付钱吗?

克渊愣了一下,说,付钱?也可以,你说个价。

女孩对克渊的慷慨没有准备,骂克渊是神经病。克渊说,我不是神经病,就是想跟你谈。女孩终于笑起来:神经病,神经病!

周围有人用好奇而暧昧的眼神盯着他们看,克渊让他们看得恼羞成怒,冲着一个老汉骂了一句,你他妈的看什么看,以为谁给你演三级片呢?

他涨红着脸,倒退着走了几步,然后一转身,逃出了商场。

克渊从来没做过此类荒唐的事。

他不知自己为什么渴望与那个陌生女孩在一起,在一起做什么?

谈一谈。

谈什么?

其实克渊不知道他想和她谈什么。

克渊站在商场外面,他现在彻底认识到自己的滑稽和无理了,谈一谈?谈你妈个×!他把自己臭骂了一顿,然后怏怏地向顺风街那儿走,他一走人家反而跟上他了。

他觉得一个东西软软地打在他后腰上,刚要骂,眼睛亮了,是金发女孩在后面用小包打他腰。

大哥大哥,你等一下!金发女孩说,谈一谈,就在这儿谈一谈,你付钱,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克渊只好站住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嘛,他说,很好,多少钱你说个数吧。

他看见金发女孩扭过身子,捂着嘴笑了一会,说,给二十吧,陪你谈半小时,超过半小时,就得给五十,别怪我敲你竹杠。

克渊和金发女孩的街边谈话异常简单,我们可以完全记录下来。

克渊问,小姐你从哪儿来?

金发女孩说,沈阳,沈阳你去过吗,比你们这地方大多了。

克渊问,小姐尊姓大名?

金发小姐说,张,张曼玉。信不信随你,我也叫张曼玉。

克渊说,张曼玉是唱歌的吧?

金发小姐说,什么呀,她是香港的电影明星。

克渊说,电影明星有什么,就靠一张脸吃饭嘛。

金发小姐说,他们都说我长得像张曼玉,长得像有什么用,我没有她那样的好命。

(谈话到此中断了片刻,由于谈及命运,金发小姐情绪突然低落,眼圈有点发红,克渊觉察到了她的情绪变化,他试图把话题引向深入,于是他提出了一个时髦而深刻的问题。)

克渊说,小姐,千禧年你有什么打算呀?

金发小姐很明显对这个问题没有思想准备,她说,也没有什么打算,就是想——想什么她没有说下去,两个人同时看见一个穿拖鞋和沙滩裤的男人从街对面向他们这儿冲过来,那男人像猎手瞄准猎物一样盯着克渊,冲了过来。

金发小姐下意识地朝远离克渊的方向闪了闪,而克渊几乎是绝望地预见到他和金发小姐的谈话提前被终止了。

疯大林来了。

疯大林说,克渊你会玩,天天不在家在街上泡妞呀!我找你多少次都找不到,原来在街上泡妞!

疯大林一来金发女孩就走了,拉也拉不住,钱也不想要了,克渊无可奈何地看着金发女孩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一跳一跳地跳到对面的街道上,她躲在一个广告牌后面,向克渊做了个手势,意思大概是在那儿等他。

你泡的什么妞?疯大林眯着眼睛向女孩那边张望,一看就是鸡嘛,顺风街上搭来的?

克渊有点急眼,说,疯大林,我×你妈,你会不会说话?

我才×你妈,答应我的事情不办,你在街上泡妞,泡妞算你本事,她是鸡嘛!

疯大林在克渊头上推了一下,重色轻友的东西,你还往那边看?看个屁,没见过鸡呀?你看人家跑了吧,跑了。跑了好,人家是鸡,时间就是金钱,不跑怎么挣钱?跑了好,跑了你才记得正事,我找你半个月了,德群那边的交道,你到底打了没有?

街道那边的金发女孩性子也急躁了一些,她没有耐心等到克渊把疯大林打发走,自己气呼呼地走了,克渊很想把她喊住,可是在大街上在疯大林面前又抹不开面子,他只好把一腔怨恨发泄到疯大林身上,你他妈的喝酒还没喝死?他说,我以为你已经喝死了呢。

克渊的记忆力是好的,他一直记得自己在医院里对疯大林夫妻的许诺,后悔不是克渊的风格,放下架子坦诚相告是比较容易的,但是大家替克渊想想,他怎么把泼出去的水收回来?说疯大林呀我对不住你,我自己也混得不容易,没办法帮你?说疯大林呀那天我答应你的话是放屁,我没有本事帮你,德群连我都快不要了,怎么会要你?大家对克渊有了起码的了解便知道他不会这么做,克渊后来没办法和心中渴望的谈话对象金发女孩谈什么,只好和疯大林谈,他说,走,找个地方,我们坐下谈。

克渊把疯大林引到车站广场坐着。

疯大林说,我不在这儿坐,坐这儿能看见世纪钟,看见世纪钟我就想起梁坚来,多晦气。

克渊说,你让我请你去茶室坐?你算老几?你把我女朋友气跑了——我女朋友,她不是鸡,我只跟你说一遍,以后再他妈胡说我不客气!

疯大林从克渊的面色中看出他说得认真。好,不是鸡就不是鸡,你不认识鸡是你的损失关我屁事,疯大林说,我让你邻居给你捎的酒拿到了?

克渊说,那是什么酒,他妈的,农民工喝的——我忙,得去找她,去吃海鲜去。

疯大林脸上有点窘,他说,你现在是阔了么,吃海鲜,好酒说是孬酒。

克渊说,你不用跟我来这一套的,送什么酒呀?你的事情我一直放在心上,别急,有了下文我会找你的。

疯大林说,等你有了下文我没有下文了呢,腰鼓说我要是再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就该跳楼去——不,腰鼓让我学习梁坚,跳世纪钟去。克渊说,开玩笑的嘛,她要是再这么说,你不会扇她?

疯大林笑起来说,你是光棍打惯了,不知道什么叫现代夫妻,谁扇谁呀?不过我倒是吓唬她了,我舍不下她,一个人留在世上受苦,要跳我们一起跳,好歹跟梁坚跳得不一样了,夫妻双双把钟跳,还是能轰动的吧。

克渊说,我看你现在有点不正常了,穷疯了?

疯大林说,怎么不是,你说现在什么事情能把我这样的人逼疯?就是个穷字。

克渊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两根手指利索地伸进去拈出一张百元的钞票,他看看疯大林脸色不对,误会了,又去拈,结果疯大林突然骂起来,克渊我×你们祖宗十八代,我×你们祖宗三十六代。

克渊不知所以然,返身揪住疯大林,你他妈的是疯得厉害,我好心派钱给你你骂人?

疯大林铁青着脸扳开克渊的手,骂的就是你,你把我当什么东西了?啊,我疯大林混得是不好,混得不好就得要饭啊?啊?你牛皮怎么掏的是人民币,怎么不掏几张美元出来?怎么不掏几张英镑出来?

疯大林气坏了,他的瘦长的身体像一条愤怒的虾,弓着跳了两下,突然就把什么都放弃了,他提了下沙滩裤,脸上流露出一种高贵的表情,说,算了算了,我找你不如找居委会呢。

克渊让他这一手弄得丢尽了脸面,就在后面说,好,去找居委会吧。

其实克渊这时是一个解脱的机会,克渊如果回头去追金发女孩也许能追得上,也许关于疯大林的噩梦就摆脱了,可克渊不是那么猥琐的人,他一边给德群打手机,一边回头看疯大林,正好看见疯大林也站在那里,回过头来看着他,两人在广场上的这种对视,其目光的深度和广度很容易让路过的人怀疑,怀疑这两个男人有着什么不正常的性关系,大约过了一分钟,克渊扭过头向美丽城那里走去,疯大林追了上去,疯大林做出了一个令我们都意想不到的举动,他堵着克渊的去路,突然跪了下来,疯大林的膝盖卑贱地跪着,他的声音听上去却保留着必要的自尊:

克渊,我给你跪下了。

帮不帮我的忙,你看着办吧。疯大林说。你看着办。


二十四 修红遭遇的几件事情二十六 冷燕在蛇餐馆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