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金发女孩在出站口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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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金发女孩已经引起了车站方面的注意,她像一只大花瓶一样站在出站口的栏杆外面,两条丰腴的胳膊撑开来架在栏杆上,占了很多地方,她的性感的胖瘦适中的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是在一条海轮上凭栏眺望海景。

列车到站的时候旅客们从闸口拥出来,旁边冷眼观察的人会发现那金发女孩的身体突然直立起来,踮起脚尖,在人群的肩膀和脑袋的空隙里左顾右盼。有人妨碍她的视线时,她去推人家,人家当然不愿意受到如此粗暴的对待,猛地嚷嚷一声,你推什么?金发小姐就轻蔑地撇撇嘴,说,我推你?我稀罕你呀?她侧着身子傲慢地走到另一边去,继续在人流中搜寻她的目标,她一边紧张地张望着,一边埋怨道,挤死人了,哪来这么多人,讨厌,人比蝗虫还要多。

金发女孩有时背一个时髦的小包,有时候戴一顶帽子,手里拿一只矿泉水瓶子,有时候她空着手在出站口枯站着,但是车站方面的人始终没有看见她等到一个属于她的旅客。他们回忆起新车站落成前火车站出站口流莺出没强拉客人的不文明景象,不免有点担心金发女孩的出现会不会是一枚可怕的信号弹,预示着出站口的色情交易将卷土重来,使新火车站文明示范单位的金字招牌再次蒙羞。

治安员甚至出站口的检票员都动员起来,悄悄地监视着金发女孩。如果有个风吹草动的,他们准备了多种应对措施,目的只有一个,绝不让这个身份可疑的金发女孩玷污了新车站的荣誉。

六月二十三日,天气预报说江淮地区的梅雨季节结束了,但现在的天气预报也不能完全信任,六月二十三日的傍晚天空仍然是灰黑色的,雨怀着对抗天气预报的无聊的心态,顽固地不紧不慢地下着,空气变得闷热而凝滞,出站口的一群人都躲在行李寄存处局促的屋顶下,侧着身子,向出站口这里张望,北京开来的一列特快列车马上就要进站了。

金发女孩打着一顶粉红色的广告伞,站在那一堆人里。车站方面的人都注意到了她烦躁不安的样子,这么站也不好,那么站也不好,他们看见她的伞像一只愤怒的蘑菇到处开放,到处都有男子挤着她,依仗着躲雨这样的背景,有的男子一定是与金发女孩做了过度的不必要的皮肤接触,金发女孩的身体于是一直处于运动之中,她的胳膊肘向这儿捅一下,向那儿捅一下,雨伞也不分青红皂白地刮过一些人的脸,看她气恼的样子分明是在抗议,看她的胳膊和雨伞,似乎要把所有的人都赶跑,留下她一个人才好。

有的人是无辜的,让她推来搡去的,就把气撒到她的雨伞上,车站方面的人突然就看见那把伞像鸟一样飞起来,刚飞起来又落下来了,金发女孩尖叫着冲到雨地里来,然后他们亲眼目睹了金发女孩野性的带有乡村风情的行为,她收起雨伞用伞尖去刺一个中年男子,像一个被激怒了的剑客,剑法和步伐是混乱的,但愤怒形成了超常的力量,那个矮小的长相有点类似老鼠的男子很明显被多次击中,他一只手捂肩,一只手捂着肚子,气急败坏地冲上来向金发女孩踢了一脚,金发女孩却身手敏捷,跳了一下跳到雨地里来,她脸色煞白,以伞为剑,指着那个男人,说,你来,你来,看我不把你这头骚公猪给骟了。

金发女孩在这里使用的是她家乡的方言,众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都后退着给中年男子腾出地方,看他如何应对,可是那男人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啦,他临阵退缩了,做出一副好男不和女斗的样子。

这女人是鸡,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还在这儿假正经呢。中年男子向四周征求着旁人的声援,他说,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她在这里整天转转悠悠的,要做什么生意?

也许金发女孩是犯了众怒,旁观者都对中年男子是否如报纸上常报道的进行了性骚扰忽略不计,他们虽然有各自的立场和观点,但却是在中年男子提供的议题中发言。

是。是鸡。可能是鸡。有点像鸡。

他们现在更加专注地观察着金发女孩的仪态和着装,有的甚至把脖子伸长了去仔细研究她的臀部和髋部,结果形成了以上四种基本意见,也有表示异议的,声音听上去却比较软弱、缺乏把握,也不一定吧,人家说不定在这儿接站呢。

接什么站?中年男子在得到了呼应以后情绪饱满了许多,而且开始有兴致使用文字游戏了。接什么站?是接客!

他得意地向他的支持者挤眉弄眼的,说,他妈妈的,一定是养鸡场跑出来的一只鸡,到我们这里来捞钱?我们这儿天天严打,第一枪打的就是你们这些鸡。

几个治安人员对这起突发性的事件都没有防备,他们本应该出面制止新车站范围内的所有骚乱,可是这次骚乱毕竟特殊,一是影响波及的范围只是出站口这块地方,二是他们不得不对一句至理名言加深了认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们还以为你们才火眼金睛呢,人家群众一眼就看出她的问题来了。

车站方面的人按兵不动,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们已经分不清这起事件中到底谁是受害的一方,谁是肇事的一方了。

金发女孩在雨地里站着,她在倾听那群人对她的议论,六月最后的雨点打在她的金发上,金发依然是金发,雨点打在女孩煞白的脸上,那张脸泛出一圈湿润而模糊的水光,雨是不偏不倚的,它对每一个淋雨的人说,躲雨去躲雨去,淋病了我不管。可金发女孩不再躲雨,她连雨伞都不要了,她尖叫了一声,向行李存放处门口聚集的人群投出她的第一颗炸弹——她自己的雨伞。

你们才是鸡,你们都是鸡,你们一家人都是鸡——我不是鸡!

你们满城人都是鸡,你们两百万人都是鸡——我不是鸡!

车站方面的人这时已经准备过去解救金发女孩了,她这么一骂人家立刻打消了此念,这个姑娘岂有此理,怎么可以这么打击一大片?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骂人方法,从来没有她这个骂法,一句话骂了一个城市,一句话骂了两百万人口,一句话把大家的妻女姐妹包括老母亲都骂了,他们都是鸡,我们都是鸡,他妈的,岂有此理,你倒不是鸡了?

从来没见过如此冲动的金发女孩,她哭着叫着在地上找什么,大家知道她在找瓦片砖块,还要报复动粗嘛,可火车站地区这么干净,她上哪儿去找这些东西?

大家先是乱了一下,很快安定下来,看这个野蛮的姑娘到底能野蛮到什么程度。大家都看着她,就像一群观众看一幕惊险的电影,知道结局是没事,但忍不住地感到心慌和刺激,睁大了眼睛看,冒着一定的风险看。

他们看见金发女孩向火车站四处张望着,她的目光在售货亭摆放成一排的饮料瓶上停留了一会儿,大概以为那东西砸人解恨吧,可是售货亭里的营业员也在瞪着她呢,人家做点小生意过日子的,总不会无偿提供你一批饮料瓶做凶器对吧?

金发女孩幸好还没有抢劫的胆量,她的目光从售货亭那里怨恨地收回来,然后她在雨中蹲了下来,开始呜呜地抽泣,危险过去了,出站口的人后来一直看她在哭,她哭起来的模样很难看,嘴向下咧,眼睛是闭起来的,看上去像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迷路了,蹲在那儿哭呢。

后来世纪钟敲了七下,此时准确的北京时间是六点三十五分,北京来的火车按照北京时间准点进站了。

雨恰好也停了,等候在出站口的人都拥到了出站口的栏杆外面,他们把金发女孩一下子湮没了。

大家暂时忘记了刚刚发生的插曲,怀着迫切的或者平淡的心情迎接从北京来的旅客,平心而论,大家冒雨来到火车站,也不是故意来跟金发女孩过不去的,都是来接站的,即使有目标不定的,人家也是为闲置的旅馆客房或者自己的人力车来拉客源的,都有正事。

北京来的火车上总是会下来好多旅客。不过隔了几分钟,几个治安人员在闸口这里向外面张望,忽然看见金发女孩显眼的金发在人丛中若隐若现的,好像一棵折断的向日葵在暴风雨过后又挺起了腰杆,而且他们注意到女孩手里拿着一面小镜子,一边盯着出站的人群,一边慌忙而迅速地在往脸上敷粉。

几个治安人员都是有过婚恋经验的男人,他们在人流制造的噪声中大声地交流对金发女孩的最新看法,一个说,不一定就是鸡,可能是个痴情的姑娘,在等男朋友吧?另一个对金发女孩的看法虽有更新,但仍然带着点歧视,他说,什么男朋友?肯定是情人,这种女孩,都傍大款的。

这是金发女孩在火车站的最后一次等待。在出站人流渐渐稀少的时候,车站方面的人几乎都注意到金发女孩焦灼的眼神忽然掠过一道闪电,来了,等到了,她一定是等到了那个人。

他们循金发女孩的目光搜寻过去,看见一个留长发穿着帆布裤子的青年,拖着一个硕大的铝皮箱子走到了闸口。

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几个治安人员都向那个男青年多看了几眼,我们必须承认这是一个气度不凡的新时代青年,一定在从事与文化艺术有关的工作,至于他的铝皮箱,那也不是普通的旅行用具,里面装的也许是一台进口的摄像机,也许是摇滚歌手常用的音响设备,当然谁都知道如今社会最富裕的就是从事艺术的人,所以也不排除铝皮箱子里装的是钱。

所有人都知道金发女孩在向那个男青年招手,那个男青年却不知道,他向后面看,这么迟钝的反应让人心生疑窦,不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侣嘛。

他们看见金发女孩对男青年的反应也很不满意,她跺了跺脚,嚷嚷道,姚导,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沈阳的玫瑰玛丽呀!

男青年终于站在闸口外面,放下了箱子,然后他从容地端详起金发女孩来了。

你怎么认识我的?他用两根手指梳理着肩头的长发,说,沈阳的?什么玛丽?玫瑰玛丽?沈阳我认识好多女孩,不认识玫瑰玛丽。

北方百老汇你记得不?北方百老汇的玫瑰玛丽,你不记得我了?

金发女孩用一种失望而惊恐的眼神看着男青年,看上去快哭了,她从牛仔裙的小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不记得我可不行——不行!是你给我名片让我找你的,我在这儿守你好几天了,说一声不记得就行了?不行,你自己看,是你给我的名片,在向阳村吃夜宵的时候,你给我的名片!

是我的名片。男青年摸着他的下巴,目光炯炯地看着金发女孩,他说,我走南闯北地拍片子,到处撒名片,可我确实不记得你了,很抱歉,一点印象也没有。

一点印象也没有?金发女孩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吵架了,你说我像张曼玉的,你说我可以在广告里做她替身的!或许是受到的打击过于沉重,金发女孩跺起脚来,她说,气死我了,你们这里的人,要把我气死了!

你一点也不像张曼玉。男青年是有绅士风度的,你女孩子失态了,他仍然保持着微笑,他审视着金发女孩,说,张曼玉的眼睛哪儿有你这么大?她是单眼皮,张曼玉的鼻子也不是你这个形状,我是靠眼睛吃饭的人,再走眼也不会说这种糊涂话。别捂脸,让我看你的鼻子,哎,你的鼻子垫过的吧?

我做了整容手术。金发女孩惶惑地遮盖住自己的脸,她说,姚导你是说我现在不像张曼玉了?我整了容反而不像张曼玉了?

不像。一点也不像。男青年说,我见过不少女孩子做整容的,你整得效果不错,可就是不像张曼玉。倒有点像那个宫雪花。

我不要像宫雪花。金发女孩这么嚷了一声就又哭了,她一哭就站不住了,蹲下去坐在男青年的箱子上,她说,我上当了,我让他们按照张曼玉的样子做的,他们把我骗了,我要去告他们,告他们,告他们。

事情发生得突然,它的蚕茧抽丝似的过程也复杂了一点,车站方面的那些人听得云里雾里的,治安员对治安以外的事情知之甚少,他们问女检票员,张曼玉是谁?

女检票员抢白他们,张曼玉你都不知道?电影明星!

又问,那个宫什么花是谁?

女检票员说,宫什么花?宫雪花!你们这些人看电视看哪儿去了,张曼玉不知道,宫雪花不知道,那么有名的港台明星不知道,家里买电视机干什么的?

而那边的男青年终于有点失去耐心了,失去了耐心便也失去了风度,因为金发女孩赖在他的箱子上不肯起来,所以他一直在说,起来,起来,声音从温和渐渐变得严厉,最后是暴怒了,人暴怒的时候做事情会失去分寸,男青年突然一把将金发女孩拽了起来,起来吧你,我没有时间跟你泡,他拉起箱子就走,说,你这样的女孩我见多了,外面要多少有多少,说漂亮有点漂亮,说美丽又不够美丽,通俗得很,我劝你一句,回老家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别在外面浪费你的青春了。

车站方面的人看见金发女孩捏着胳膊,她的胳膊大概被男青年弄疼了,金发女孩满面是泪,追着男青年跑了几步,姚导姚导,你不能这样就走了!

但那个年轻的姚导不再理会她,拉着行李箱光明正大地向出租汽车站点走去,头也不回。

他们看见金发女孩一直追到世纪钟那儿,终于站住了。

暮色中可以看见她牛仔裙上的金属饰片在闪闪发光,而金发女孩的金发远看过去是暗红的一团。她站在那里,双臂环抱着肩膀,好像怕冷似的。

治安人员现在对于金发女孩放松了警惕,一个说,不是鸡,不管她了。另外一个却一直饶有兴味地观望着她,嘴里召唤着他的同伴,快过来,过来,你看她要干什么?

金发女孩仰着头看世纪钟。

她在车站广场短暂的暮色中仰望着我们城市的世纪钟,其动机扑朔迷离。

由于不久前发生的梁坚事件,治安人员心中阴影犹在,一个说,软梯早撤了吧?另一个说,早撤了,管委会的人给上面训得狗血喷头,上面说,世纪钟情愿不修,也不能给厌世的人提供方便,影响太不好了。可是凡事谨慎一点的好,两个人最终还是向世纪钟那里走过去了。

其实是误会。金发女孩不知从哪儿买了一根甘蔗,人们买了甘蔗便嚼甘蔗,她不是,只嚼了一口,甘蔗不甜她就火了,她挥舞那根甘蔗,向我们的世纪钟发起了疯狂的进攻。

甘蔗从左侧右侧正面反面抡打我们的世纪钟,很明显她是在借助甘蔗抡打我们这个城市,抡打我们这个城市的道德基础,简直莫名其妙,如果我们这里有人伤害了她,关世纪钟什么屁事,我们的世纪钟尽管质量有点问题,可它耸立在火车站广场是作为一个文化标志的,碍她什么事了呢?

六月二十三日黄昏,雨后,火车站广场有好多人看见一个金发女孩用甘蔗打我们的世纪钟,金发女孩满面是泪满眼是恨,一根甘蔗反复抡打着世纪钟的花岗岩底座。

照理说这样的袭击就像苍蝇进攻大象枉费力气,可是世纪钟由于遭受了过多的非议,心情也不好,一根甘蔗居然把它敲疼了。人们正对这个女孩的健康状况议论纷纷的时候,世纪钟的容忍和仁慈到达了极限,世纪钟的愤怒像火山一样突然爆发,当当当当当——世纪钟异常粗壮响亮的钟声与其说是对金发女孩恶行的呼应,不如说是对我们大家的警告:尽管我报时不准,可我是世纪钟,请尊重我,请爱护我,请不要蔑视我,更不得侵犯我!

当当当当当当——世纪钟以它的高科技构造系统和钢铁的意志与失去理智的金发女孩对峙,你打我敲,你敲我打,谁赢谁输恐怕不用我多嘴,大家也看见了,金发女孩最后丢掉了溃烂的甘蔗瘫坐在地上,她失败了,这失败是必然的,人们看着金发女孩坐在世纪钟下面抱头痛哭,没有一个人上去安慰她,去安慰一个污辱我们城市的女孩?谁这么傻?

有人心细,由于本地媒体对世纪钟性能和运转中的问题作过多次报道,他们在六月二十三日黄昏清点了世纪钟的钟声。有人的统计是九百五十响,有人的统计是超过一千响,但不管谁的数字更准确,世纪钟无疑有能力在二〇〇一年新世纪来临时敲2001次,正如修建世纪钟前有关方面的许诺,让本市的市民聆听2001次钟声迎接二〇〇一年。

此前人们对世纪钟在新世纪来临之际的表现是忧心忡忡的,但现在人们普遍打消了这个疑虑,既然世纪钟在六月二十三日敲了一千响以上,那么它一定是有潜力在十二月三十一日敲2001次的。

让我们饶了这个来自北方的金发女郎,也不必去追究她的行为背后潜藏着什么险恶的用心,就拿六月二十三日的事情来说,就说世纪钟,凡事有一弊必有一利,用我们城北地区粗俗的民谚来说,叫做左脚踩了屎,右脚踩了皮夹子。

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六月二十三日以后舆论对世纪钟管委会的质询和批评缓和多了,后来几乎没有了。


十七 别惹他,他杀过人的十九 美丽城与金发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