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别惹他,他杀过人的
救护车一路鸣响喇叭把克渊送到了第六人民医院,第六人民医院在城郊结合部,医院内部和外部都是乱哄哄的,医院门前横亘着一个自发形成的农贸集市,集市上的那些小商贩那天看见从救护车上跳下来一个奇怪的病人,满脸是血,看他的伤情是被人侵犯了,看他的表情却像是刚刚杀了人似的,商贩们听见他指着车上的人在咒骂,你们就是一帮懒骨头,让你们替我包扎一下就行了,非要把我往这儿送,什么为我好?好你妈个×,我要做了你们的领导,把你们这帮老油条全炒了鱿鱼!
他们看见克渊气恼地抱着他的额头向医院里走,也怪小贩们不讲社会公德,他们的摊子几乎把通往医院急诊室的门堵死了,克渊顺手掀翻一个卖鞋垫子的妇女的摊子,又一脚踢倒了一个装满桃子的箩筐,两个贩子目瞪口呆,反应过来以后都去追克渊,旁边有个卖袜子内裤的中年男子好像认识克渊,说,别去惹他,那人我认识,千万别惹他!
不知道那小贩对克渊的了解是捕风捉影呢,还是故意平息事态,他居然给克渊戴上了一顶杀人犯的帽子,他说,东西捡起来不就行了?别惹他,他是火车站一带的,杀过人!
进了医院以后克渊的火气慢慢就消了,他知道他的懊丧是功亏一篑的懊丧,忙了一上午,眼看着忙出结果了,半路上杀出那帮程咬金,他忙来忙去连梁坚的遗容都没有看见。
可是看了又怎么样?死人的脸没有什么可看的,不如看个三级片,至少人都会动,至少都是女的。
克渊想开了就不再牵挂火葬场的事情了,没有他克渊,梁坚也会变成灰的。唯一可惜的是葬礼后的一顿豆腐饭泡了汤,现在吃死人的豆腐饭时兴吃荤菜喝白酒的,克渊本来还打算好好撮一顿呢。
医院里总是比别的地方凉快一些。克渊在急诊室里睡了一下,权当是睡午觉了。
两只大吊扇在急诊室天花板上呼啦啦地转动着,听上去像是有人躲在电动器里艰难地喘息。
气温和光线都适宜午睡。
克渊在梦中看见急诊室的地面上积满了水,一条蛇向他爬过来了,克渊梦见自己在威吓蛇,你来你来,看你咬我还是我咬你。他梦见自己激怒了蛇,蛇蹿了起来,火辣辣的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你当真咬我,看我不一巴掌劈死你!
克渊的梦被急诊室护士愤怒的声音惊醒了,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躺在那儿像抽风似的,针又掉了,又掉了!
克渊睁开眼睛看见那个小护士板着脸在他手腕上插针。克渊顺从地把手腕交给她,把梦交还给自己。蛇,有蛇。他嘟囔了一句又睡着了。
此后他模模糊糊看见梁坚的脸在面前摇晃,他梦见自己在为梁坚的英俊白净的脸写字,37万,37万。他梦见三街十八弄的好多熟人站在他身后,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一回头看见那么多人看着他,吓得把手里的粉笔扔了,他说,不是我写的,是他自己写的。然后他听见急诊室的小护士尖厉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又掉了,针又掉了!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克渊这次干脆坐起来,自己把手腕上的东西拿下来了。我怎么回事?
克渊说,你怎么回事,什么狗屁技术?你插的针一碰就掉。
克渊站起来就走,但是邻床有个人伸出一条腿绊他,而且是绊他的裤裆那里,克渊正要发怒发现那个男人很面熟,就凑上去看,一看果然是熟人,以前在火车站倒卖车票的疯大林,再抬眼,看见疯大林的妻子人称腰鼓的坐在一边打毛线呢,克渊就叫起来,疯大林,你们怎么在这儿?
那个疯大林一点也不吃惊,斜眼看着他说,你怎么在这儿?你睡觉和跳舞似的,把急诊室当舞厅啦。
克渊看见疯大林盯着他的额头看,不好意思透露实情,就编了个借口,说,×,最近倒霉,好好地走着道,建筑工地上落下来一块砖头!
疯大林却笑,说,是砖头砍的还是人砍的?现在这世道,大家的力气都留着挣钱,你倒好,火气还是那么大,佩服佩服。
克渊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额头上厚厚的纱布,一时解释不清楚,就说,你认识梁坚的吧?梁坚出事你知道吗?
疯大林说,怎么会不知道?死得风光,都上晚报了。
腰鼓在一边向她丈夫翻白眼,说,你眼红了,眼红你也跳去。
他妈的,亏他想得出来,跳世纪钟!疯大林半坐起来,说,我现在去跳世纪钟就跳迟了,什么事情都要抢先一步,我明天去跳世纪钟,晚报就不会报道了。腰鼓说,晚报不报道?让电视台直播,我替你联系去。
克渊发现疯大林面色很难看,床边悬着一个特大的输液瓶,他哪儿不好?克渊转向腰鼓问,他怎么像个老头了?差点没认出他来。
腰鼓说,哪儿都不好!你问他自己,他从头到脚,哪儿是好的?喝酒,喝酒,喝酒,没钱还喝,喝得酒精中毒,躺了两天啦。
哪儿都不好。疯大林说,×,我能挣钱的时候哪儿都好,挣不到钱了就哪儿都不好了,×,我哪天要去见市长去,为什么不让我们上火车站去,别的地方没整顿,怎么偏偏把火车站整顿了?我风里雨里站着,赚那点钱糊口,拔了谁的鸡巴毛了?
你这还不明白,火车站是窗口地区嘛,文明示范单位懂不懂?哪能让你们这些黄牛贩子败坏了城市的名誉,拔了谁的鸡巴毛?哼,你把主管领导的鸡巴毛挨个拔啦。
疯大林不吭声了,他注视克渊的眼神有点茫然,有点崇敬。
克渊你现在混好了啊?疯大林突然说,你跟着德群混是混对了,我当初跟错人了,跟着三霸,跟上了个枪毙鬼,脑袋现在还架在脖子上算是走运的了。德群公司怎么样?你帮我个忙,在德群面前美言几句,让我也去那儿混口饭吃算了。
克渊明显对疯大林的要求没有准备,但克渊就是克渊,他不善于搪塞更不会敷衍,我们大家都可以为疯大林夫妇作证,克渊当时是向他们拍了胸。
小事一桩,他确确实实拍着胸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或许是不易兑现的承诺使克渊顿生离意,他躲开腰鼓充满感激之情的眼睛,躲开了疯大林热情挽留的一条腿,你腿往哪儿顶?
克渊把疯大林那条腿搬回去,说,走了走了,公司里还有好多业务要做。
坐在门口的小护士这时拦住了克渊,说,你是急救中心送来的病人,不能这么走了,家属呢?家属得签字。克渊站在门口,看着那个小护士,突然嘿嘿地笑起来。
她要我的家属,克渊对那边的疯大林和腰鼓说,你们告诉她,我的家属在哪里?
那边的夫妇没说话,克渊自己用一种夸张的快乐的声音说,告诉你,小姑娘,我的家属都死光了,我自己就是我的家属!
小护士用一种憎恶的目光看着克渊离开急诊室,说,神经病。
然后她转过身问腰鼓,说,你们是熟人?他脑子有问题吧?
腰鼓的回答很客观也很实在,说,他没开玩笑,他家里是没人了,一个一个死,死光了。
小护士有点错愕,或许从来没见过这么不幸的人,她说,是遗传基因不好吧?
腰鼓不懂遗传基因,她说,我们那儿的人说克渊一家人都是让他气死的,是克渊的八字走了白道,八字走白道,专门害别人,害不了自己,你看他自己活得不是很好?一个月挣一千多呢!
小护士说,迷信,现在谁信这一套?他这种人能有什么前途,迟早要被社会淘汰的。
腰鼓对淘汰的含义一知半解。他这种人不好惹,淘汰我们容易淘汰他他能答应?动刀子的!这个人呀,叫个——不说不说了——腰鼓意识到她不能对这小姑娘说难听的脏话,便闪烁其词起来,反正就是那种人,凶是很凶,可没人看得起他——不,有人看得起他,要使唤他——反正他快四十的人了,就是没有姑娘肯嫁他——哎,小姑娘,我倒想起来了,你们医院里有没有合适他的?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也可以交往一下的。
腰鼓看见小姑娘给了她一个冷眼,气呼呼地背过身去:
没有,一个也没有!
腰鼓自知说话伤了人家的自尊,就不再提老姑娘的事了,腰鼓向丈夫做了个鬼脸,伏在他耳边说悄悄话,克渊仗义,我们也得帮人家的忙,他不是说包在他身上吗,你如果也进了德群的公司,我就帮他找个老婆,跑断腿说烂嘴也给他找一个!
腰鼓没有想到疯大林咯咯地笑起来,你就别瞎忙了。疯大林说,这家伙是银样镴枪头,他不行。他怪得很。小三告诉我的,他只有火车开过的时候才行,火车声音一过去他就不行了,他有个绰号,三十秒!
也难怪人家腰鼓在得知了这个秘密以后笑得前仰后合的,如果这个秘密属实的话,确实有点令人发笑。
大家现在先别忙着笑,也别忙着露出那种恍然大悟的表情,火车站地区从来都是谣言满天飞的,一切尚未经过鉴定和证实——但是坦率地说这种隐私是最难鉴定最难证实的,何况一个人的性生活如果与火车产生瓜葛,那也未免离奇了一点,像是美国电影里的事情,而我们所了解的城北地区的居民,我们所了解的顺风街的克渊,他们连美国电影都很少看的。
让我们去问问克渊怎么样?
开玩笑的,除非你是欠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