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关于美男子梁坚的生前逸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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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在雨中通过火车站地区改造后的街道,沿途可见塔形的、椭圆形的、火柴盒形的以及说不清什么形状的建筑物,它们像巨人一般华丽地耸立在城北地区。

车上有人敏锐地指出本市电视台天气预报的背景就是从这里取的景。

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

车上大多数人来自于三街十八巷,即使是在雨天,他们仍然能够凭借着天生的方位感和末梢神经确定车子经过了哪条街道——旧地图上所标示的香椿树街、顺风街、肚肠街、牛皮弄、白举人弄、绣花坊、能仁里、铁匠弄、羊尾巴巷。

一些听力下降了的老人更是听见了雨天的街道上流淌着一种私语声,老张,老王,下车来叙叙,叙叙,叙叙——叙叙是城北地区的人们对社交生活的方方面面的总称,人们总是说,来叙叙,来叙叙,砖头瓦片也学会这么说了,树也学会这么说了,下水管道也学会这么说了。它们压低了声音说,有点惭愧地说,躲在新城北的地下和阴影里这么说,过去相处不好,大家都不对,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现在我们叙叙,来叙叙吧。

上了年纪的人大多被车窗外的这种忏悔的声音所打动,他们虽不至于糊涂到下车的地步,但是人从旧址经过的时候感情天生会脆弱一些,几个老人的头始终贪婪地转向窗外,看着走了几十年的小街摇身一变,变成了四车道的划满了红线白线的大马路,他们陈旧的知识结构和盲目怀旧的陋习使他们无视市政当局的功德,反而怀着无限的感伤嘟囔道:可怜,可怜,好好的房子,好好的路,都埋在地底下啦。

这也是不幸的死者梁坚从小生长的地方。由于奔丧的宾客们处于特定的环境和事件之中,不知是从谁那儿开始的,车上的人们开始寻找窗外的旧地点与死者梁坚的关联,这种情形好比一棵树在春天的时候讨论意外坠落的一片树叶,同一条树枝的叶子都在缅怀那片树叶,邻近的和相隔很远的枝条上也有树叶一知半解地插嘴不免导致了车厢里拌嘴的声音。

车过一片种满美人蕉的绿地时,胖老王说,这不就是过去的七路汽车站么,梁坚最早在这里卖冷饮的。

旁边有人反对,哪里是卖冷饮?卖西瓜,他就是在这儿拿西瓜刀捅人的嘛。

胖老王是自尊心特别强的人,容不得别人的异议,你知道个屁,他卖西瓜是在车站百货店门口!

胖老王轻蔑地看着那个信口开河的人,你瞪着眼睛干什么?打赌?我要输了把头割给你。告诉你吧,我看着他把冷饮柜从方明的店里拖过来的,他搭棚子让我帮忙的,他的电源也是我帮他从我们汽修厂拉的。

如此翔实的细节被胖老王一一回忆起来,那个多嘴的人只好闭上了他的嘴。

车厢里的人都知道死者梁坚也有一部个人奋斗史,虽然不及电视连续剧里的热闹,跌宕起伏,但感情纠葛男女关系方面的噱头是一点也不少的。

现在回忆起来,在梁坚早年的小贩生涯中一直有女人做他的女朋友兼他的合伙人,他卖西瓜的时候是肚肠街的烂苹果,那个女孩子虽然有个缺乏格调的绰号,可人是漂亮的,也是很时髦的,而且她在效忠于梁坚的感情同时也效忠于贩卖西瓜的职业。

人们现在仍然不能忘记烂苹果用她的纤纤手指拍西瓜时自信的表情,不好不要钱,她说,都是街坊邻居的,不会骗你的,瓜要是不好,你拿来砸我的脑袋。人们记得那女孩巧舌如簧地做着生意的时候,美男子梁坚在树荫底下和人打扑克。

梁坚卖冷饮的时候女朋友换了仙女巷的美兰,美兰其实容貌不及烂苹果,但正如大多数妇女所说,美兰是狐狸精,她的风骚与妖媚之气隐匿于她的眼睛、嘴角以及髋部之上,就像月亮依赖于太阳才能发光,美兰依赖于男人才构成她的妩媚,由于对自身形象的过度关注,平均半个小时要照一次镜子,美兰卖冷饮卖得心不在焉,其业绩当然与烂苹果无法比拟,美兰与梁坚的关系保持了两年,直到梁坚在车站开始吃社会饭的时候,她仍然像一只跟屁虫似的跟着梁坚,有人说在医院里看见梁坚陪着美兰在妇产科外面的椅子上坐着,一对未婚男女在那儿坐着干什么?大家都是心中有数的,可即使到了这个程度,梁坚和美兰最终还是分手了。

现在车厢里有人谈到梁坚和美兰分手时种种不愉快的细节,悄悄说话的当然是当初的目击者,一个侧重分析那对男女劳燕分飞背后所潜藏的必然因素,他说梁坚甩了美兰去泡谷丽是弃暗投明,谁不知道谷丽在货运仓库是说话算话的人,如果不是靠谷丽,梁坚他怎么在货运仓库做他的黄帽子生意?那么大的吞吐量,进出货物都得让梁坚的黄帽子搬运,多少进账呀,梁坚后来能有钱,靠的是谷丽嘛。

另外一个老兄却多少有点不正经,他回忆的是那天美兰大闹货运仓库有失体统的言行,他说美兰去追打谷丽,梁坚去追打美兰,好像是新发明的地方戏三人转,本来美兰的攻击目标是谷丽,可梁坚不小心把美兰的衣服扯下来了,露出里面的乳罩,乳罩偏偏又松了搭扣,美兰走光了,仓库里的黄帽子大多是来自外地的民工,除了在录像厅,不容易看见活生生的女人走光,有人傻笑,有人竟然不知掩饰地挤上来看,这下美兰恼了,美兰干脆解下她的乳罩,将它作为武器或者鞭子,咬牙切齿地抽打梁坚,梁坚一边抱头躲闪一边指着美兰说,戴上,戴上,你戴上再说!

可美兰豁出去了,美兰就是不戴上,她疯狂地挥舞着一只乳罩扑向梁坚,并且尖声地抖搂出梁坚的一个可笑的隐私,她说,梁坚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以为世界上的女人都稀罕你,美男子有屁用,你把下面的东西拿出来给大家看,给大家看呀,不如一只田螺大!

车上有一半人听见了梁坚生前的这段逸闻,有人以前就听过,有人是第一次听,听过的没听过的都只能会意一笑,毕竟这是在梁坚的送葬车上,梁坚活着时不是个古板的人,他的在天之灵或许不会计较别人说他的风流韵事,可日产客车的前排还有他的亲戚坐在那里,你也不能放肆的。

大家安静了片刻,突然都半站起来向后面的两辆面包车张望起来。

烂苹果来了没有?没有。

那个美兰来了没有?没有来,她怎么会来,看见梁坚恨不能把他一口吃了。

那么车站货运仓库的谷丽来了没有?也不来,她和梁坚不是一直藕断丝连的吗?人死了,婚外情是维持不了啦,可是你至少该来见上最后一面,怎么也不来呢?

大家向后面张望了一番,也没看见什么,就怅然地坐下来,说,现在的人哪!

突然有人冒出一句,冷燕她不会也不来吧?

旁边的胖老王几乎是气愤地反驳这个愚蠢的邻居:你没有脑子的?她不来还是个人吗?虽说夫妻关系不好,不好也是夫妻,公鸡死了母鸡还要扇开翅膀叫几声呢,她冷燕怎么可以不来?

旁边的人似乎比胖老王更了解梁坚和冷燕夫妻关系的现状,他们这次都对他的看法流露出不敢苟同的神情,有人轻轻说,他们这对夫妻算什么夫妻?不如一对仇人冤家呢,也不知道两个人当初怎么就结了婚?

第二个宾客也许是知道些内幕的,压低声音说,冷燕让骗了,梁坚说结了婚就和冷燕出国去,去美国。梁坚说他有个叔叔在美国,什么叔叔?其实是梁坚在酒桌上认识的一个狗肉朋友,梁坚骗了冷燕,没想到自己也让那朋友骗了,那人连国门也没出过,是个贵州人。嘿嘿,说起来又是一幕三人转!

前面有个女宾,不知是梁坚的什么亲戚,一直竖着耳朵偷听后排宾客对死者不恭的怀念,这时突然回过头,厌恶地看着后面,说,你们知道些什么,在那儿胡说八道的,你们以为是梁坚缠冷燕?你们以为冷燕是什么仙女呀,告诉你们,冷燕看上的是梁坚的钱,他们结婚的时候梁坚有四十万,有四十万的时候他们感情好得很,四十万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后排的人一时便有些尴尬,事实上他们也知道对于梁坚和冷燕的关系,他们所有的发言都是草率的、想当然的、道听途说的,一些人面带羞愧之色,为自己下台阶说,都是听他们瞎说的。而胖老王的思路一直被某种简洁的伦理牵制着,他突然冒出一句,冷燕敢不来?我要是梁家的人,五花大绑的也要把她绑来。

这时克渊从前面走过来了,克渊手里捧着一堆黑纱,分发给车上的宾客们,嘴里吆喝着,都提前戴起来,戴起来啦,他们火葬场一上午要烧七八炉,大家抓紧时间了!


十四 一个死者是人生哲学课最好的老师十六 你们是些什么野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