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一个死者是人生哲学课最好的老师
去火葬场的三辆客车违章停在火车站广场西侧。
一辆是从旅游公司借来的日产车,其他两辆是国产的面包车。
日产车上已经坐满了人,现在是两辆国产车虚席等待着参加梁坚葬礼的宾客。
天气不帮忙,从早晨开始就下雨,下了停,停了又下,到底准备不准备放晴呢,态度一点也不明朗。
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天的天气,也可以说是天公在哀悼死者的卿卿性命,日产车上的人们就是这么说的,他们大多上了年纪,大多来自改造以前的城北三街十八弄,与梁家沾亲带故或者做过街坊邻居,不管以前对美男子梁坚印象如何,人死了,印象不重要了,看着梁坚长大的老人们开始为死者回忆起他的生平,就像在放映一部纪录片的镜头。
梁坚的一个姑妈记起日产车停放的位置以前是车站货运部堆放大件货物的露天仓库,老妇人抹着眼泪说,货箱堆得比房子还高呀,他就偏偏爬上去,爬上去再跳下来,吓死人了,小坚跳下来的样子还在我眼前晃呢,好像是昨天的事——老妇人对梁坚童年生活的点滴回忆触动了众人,车厢里一片寂静,很明显一个死者总是人生哲学课的最好的老师,也许是对生死无常的突然参悟,有个宾客叹了一口气,说,人都是假的,活着的时候还是想开一点,穿要穿得好,吃也要吃得好,千万别亏待了自己!
众人都频频点头,只是不好再多表态了,大家都是认识美男子梁坚的,谁都清楚梁坚短促的人生就是那位仁兄倡导的典范,可人家现在死了,你再顺着这人生观说下去就不合适了,好像大家去火葬场不是哀悼死者,倒是去开庆功会的。
大家就说别的,别的也不能大声地说,只能压着声音瞒着死者的家属说,他们说的是三万元欠债的事,数字是说明一切的,于是在外面雨声的遮掩下,车厢里击鼓传花般地响起一个刺耳的声音,三、万,三、万,三万,三万,三万三万三万。
克渊穿了黑色的西装,站在一辆国产面包车的车门前,左手夹着一支烟,右手手持一面白色的三角旗。远看克渊的样子有点像旅行社的导游,近了才注意到克渊手里的三角旗上写了四个字:梁家丧事。
现在的人都是见过世面的,也知道凡是盛大的红白喜事,如果不是利用运筹学原理总会出几个娄子,让宾客不开心,克渊手里的这面三角旗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赞赏。谁都能想见这面三角旗为人带来的便利,他们冒雨钻进车厢时都由衷地奉承克渊,说,看不出来,克渊你做事情很周到的嘛。
克渊坦然地接受着人们的赞誉,满面春风。是梁坚的家人央求他帮着张罗的,他们央求他出面张罗也是有道理的,以前顺风街几百户人家,就克渊家死人死得多,就死剩克渊一个人了。克渊从来不忌讳这一点,克渊几乎带着炫耀的口气在陈述他在丧事方面的经验。
我是白事专家嘛,他们不找我帮忙找谁去?克渊站在车门口对车厢里的人说,谁有我宋克渊的福气?啊,三十岁就死光亲人!×,我一共就那么三个直系的,排着队上天,像一群鸽子一样,一个接一个上去了,一个也没留下!
这时车厢里响起一个男人刻薄的声音,留下干什么,陪你克渊受罪呀?
那是原来顺风街肉铺里卖肉的胖老王。
克渊向胖老王看了一眼,眼珠子先是瞪了一下,然后又笑了,大概觉得不应该和胖老王这种人一般见识。
我家老头子算是善终,好歹也活过了六十,克渊继续炫耀着他家非同寻常的死亡史,他说,我家老娘退休第二年就死了,五十一岁,×,五十一就死了!我姐姐呢,死得更积极,骑车骑得好好的,让大卡车撞上天了,她出事那年才三十二岁!
说到姐姐的死,克渊生动的表情突然僵冷了。然而这话题很热,像一块石子投进了池塘,车厢里嘤嘤嗡嗡的嘈杂声几乎沸腾起来,尤其是女宾们,一下子回忆起以前顺风街的那个女理发师克珍笑容可掬的模样来。
有人忍不住地对车门口的克渊白眼相加,说,你看他还好意思提他姐姐!他在大街上拿西瓜刀砍了人,克珍是去派出所的路上出的车祸,我们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他倒把事情给忘了!
旁边有人立刻用眼神提醒这个富有正义感的街坊邻居,说话轻点,小心让克渊听见了又犯他的狗脾气。
可以看出来从前顺风街的邻居对于克渊仍然是存有畏惧之心的。
可是关于克珍的话题一旦开了头,让那些女宾停止对一个大好人的回忆是不可能的,于是在梁坚的丧车上,女宾们纷纷回忆起克珍生前的事迹。
他们首先比较了遗传基因在那对姐弟身上反映出来的不和谐性,一个父母生出来的,一口锅里吃饭长大的,怎么一个像女菩萨,一个像瘟神呢?他们在女理发师死后多年仍然在赞美她的技艺,说她吹的头发多么好,一点也不比市中心那几家有名的理发店差,有个女宾说起他儿子小时候怕理发,坐到椅子上就哭就闹,哎,怪了,小孩子也知道看人好人坏,一到克珍手上就不哭了,女宾说着语调有点变了,眼睛也潮了,她说后来儿子又去理发,别人来他不肯上椅子,要等克珍阿姨,可是——女宾说到这儿说不下去,听者也听不下去了,旁边又有人提醒这群女宾,大家现在是去火葬场悼念梁坚的,怎么说起克珍的事情来?让梁坚家人听见了多不合适。
女宾们只好噤声不语,又有点意犹未尽,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瞟着车门口的克渊,目光中含有一半的谴责,一半的怨恨,意思是克渊克渊,你姐姐是多好一个人,死了这么多年大家还在怀念她呢,你怎么就不成器?亏你还是克珍的亲弟弟,你若是那个什么了,看有没有人来怀念你?!
车厢外面的雨下大了,另外两辆国产车还没有坐满人,克渊看见广场上有几个年轻男子头上套着塑料袋顶着报纸在雨中东张西望的,小三,老屁眼,到这里来!
克渊挥着他的三角旗向他们叫喊着,那几个人跑过来,却不是小三和老屁眼他们,是几个外地人,他们问克渊,是一日游的车吗?
克渊认错了人,也不知道自我检讨,反而将人家推了一把,说,什么一日游,去火葬场一日游,你们去不去?
广场上的世纪钟敲了八下,不管是不是北京时间八点钟,至少是八点钟左右了,车厢里有人大声说,怎么还不开车?我就请了半天假。
司机也从驾驶座上挤过来,向克渊解释他的车只能租用四个小时,中午十二点以前车必须回到车站来接一个旅行团的。
克渊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他说,两辆车都空着呢,我去跟他们商量一下,问问他们还要不要等人。
克渊用他的三角旗挡着雨点向后面的国产面包车跑去,一边跑一边嘀咕着骂人,克渊骂的是小三和老屁眼:人家混得好,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天天泡在一起!人家现在死了,火葬场都不肯去一下,婊子养的东西!
冷燕坐在后面的车上。隔着水淋淋的车窗玻璃,克渊看见冷燕模糊而苍白的脸,他敲玻璃,冷燕没有任何反应,克渊只好钻进车里去,到底还有没有人了?他看着冷燕说,没有人就发车了。
克渊注意到冷燕投来的目光中除了冷淡就是讥讽:你还有脸在这儿张罗梁坚的丧事?
但冷燕毕竟是有理智的女人,她没有在这个场合论证克渊的资格,冷燕说,别问我,我不知道,你到后面那辆车上去,他家的人都在车上。这一点点小事也踢皮球?又不是批执照。
克渊不满地瞪了冷燕一眼,挥挥手说,问他家的人不如问我呢,我做主了,不等了,发车!
车队在雨后的广场上掉转方向,有两个戴臂章的人早不来晚不来,车队动了他们从邮局冲出来了,手里明显拿着罚单,克渊就把脑袋探出去,向他们扔了两包香烟出去,克渊扔了香烟后有点牢骚,他说,×他姐姐,现在什么都涨了,香烟打点也涨了,以前在这儿停个车,一支就够了,现在一扔就是一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