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关于旧地图上的火车站地区
我们想起过去的城北地区就想起满街的杨柳,我们想起满街的杨柳就想起这个地区柳絮般飞扬的生命,就像风吹柳絮一样,我们记忆中的一大片街区不知所终,我们熟悉的房屋、电线杆、水泥垃圾箱、简易公共厕所貌似坚固,你以为它们会永远地挺立在那里,可世纪工程狂风乍起,它们都化身为一片柔软的轻盈的柳絮,随风而去啦。
旧地图上的火车站三街十八巷如今已经是老皇历了,什么三街十八巷?
三街指顺风街肚肠街香椿树街,十八巷报出来舌头就有点累了,有的巷子没有名气,也没出过什么人物,比较容易让人怀念的倒是杀猪巷、胭脂里、大将军巷和白铁匠弄这些地方,原因说起来有点令人不快,过去十几年,那些地方都出过死刑犯,用城北一带习惯的说法,出了枪毙鬼!
用历史的眼光看火车站地区的三街十八巷,它是古老的,可谁敢说古老的就是好的?
三街十八巷就像一个老而无德的令人厌恶的长辈,终于在千禧年来临之前停止了哮喘和起痰的声音。
市政规划是一双巨人的手,左手是推土机,右手是起重机,它伸到这里来得天道也得民心,而且完全合法。这只巨手干净利落地拔掉了奄奄一息的三街十八巷的氧气管,似乎只听见噼啪一声,三街十八巷灰飞烟灭。
城市地图上最紊乱的区域消失了,而市政部门与居民皆大欢喜,前面已经出场的冷燕、德群、克渊这些原三街十八巷的居民,现在都已经迁入了位于城市更北端的世纪新城住宅小区。
关于这次大搬迁,居民表现普遍正常,房屋、路桥、水、电、气表现正常,不正常的是树,搬迁开始的那天顺风街上饱受世纪沧桑的杨柳树发疯了,在锣鼓鞭炮声中一街杨柳都笑弯了腰,每一棵杨柳都在与另一棵杨柳疯狂拥抱,这一天终于盼来啦,盼来啦。
天性柔弱的杨柳在这一天壮着胆子向那些熟悉的人影发起攻击,杨柳枝用力拍打了每一个居民的脸和脖子,你可以想象那是杨柳在打他们的耳光,滚,滚吧,别再在我的腰上拴铁丝,拴铁丝我也不计较了,你偏偏把孩子的尿布、女人的内裤、男人的臭袜子都挂在我的身上!
滚吧,别再砍我的树枝当叉衣竿,别再折我的枝条去抽你儿子的屁股!
滚吧,你们这对狗男女别再在深夜大打出手一个哭一个喊的,存心不让我们睡觉!
滚吧,你这个坏孩子,从来不肯好好上学,专门拿个小刀在我身上刻字,你要刻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也忍着痛了,可你刻的是什么下流话呀,不是这人×那人,就是那人×这人,把杨柳树当什么了,当色情画报呀?
杨柳树那天的狂欢以满天飞絮作为尾声,柳絮落在沉浸在乔迁之喜的人身上,也落在装满卡车的家具电器上,可惜的是人们一下车就顺手把柳絮扫掉了,柳絮又大又轻,比灰垢易于清理,谁也不介意杨柳的愤怒,大喜之日的不和谐音就这样被居民们忽略不计了。
现在我们不无遗憾地看到,杨柳树那天的表现是悲剧性的,人有搬迁政策,它们杨柳树却没有,大家知道顺风街上的那些杨柳在漫天粉尘中快乐了没有几天,自己也不幸地被市政规划的大手抓到了,由于杨柳树作为行道树不符合新颁布的绿化指标,我们只能用电锯把你们杨柳统统锯光。
对不起,顺风街上的杨柳树。
杨柳是题外话,不再说它。
还是说刚刚涌入火车站地区的那些蛇的去向。说六月九日笼罩在火车站上空的诡秘而恐怖的气氛。
夜里在火车站东西两侧的三个行李寄存处都发现了蛇的踪迹。蛇所分泌的液体像银丝线一样装饰着寄存处堆满的箱包。各种帆布的、人造革的、牛津布的、羊皮牛皮的箱包面料上都留下了蛇群饥饿的星星点点的唾液。
这是一群不能克制食欲的蛇,旺盛的食欲使它们踏上了险途。
在三个行李存放处它们分别潜入了装有水果和腌制品的竹篓里,虽然难觅蛙类虫类此等美食,但来自南国的荔枝龙眼,来自北国的鸭梨,以及本地出产的一种速食咸鸡肫也让蛇群胃口大开,它们尽情地享用别人的东西,惟恐在食品争夺大战中吃了亏,所以有的蛇吃着吃着突然与另一条蛇厮打起来。
行李存放处的许多箱包莫名其妙地发出鞭打声,引起了女职员们的注意,她们挪开了第一只箱子就尖叫起来,一条褐色的长满黑色花纹的大蛇像一个人一样直起身子,吐出信子,向女职员们行了个见面礼。
蛇群带来的恐怖气氛也笼罩在火车站新落成的千人新公厕里,在六月九号黄昏以后的这段时间里,可供一千人同时如厕的国际水平的收费公厕几乎空空如也,女厕所尤其萧条,女士小姐们在得知里面有蛇的情况下,无一例外地匆匆离去,甚至来不及对这种反常的营业环境提出质疑或者抗议。
男的胆子大多了,有人面无惧色地操起一根棍子进去了,出来把棍子交给下一个,说,蛇是很多,可不咬人,抓紧时间,你不解大手一点事情也没有。
车站的广播在七点钟左右播出了出现蛇群的紧急通知,值得玩味的是女广播员念了一半,她的声音便被预报火车进站的声音替代了。
大约是顾忌蛇群的消息影响火车站的正常运营,蛇灾就这么被淡化处理了。
也正因为如此,后来在夜色和大雨中赶到火车站的部分旅客,竟然对六月九号的蛇灾浑然不知。
顺风街上的人就更不知情了,大家知道火车站的三街十八巷目前已经像阑尾一样被割除了,只保留了顺风街的三分之一,这三分之一就是现在远近闻名的洗头一条街。
由于洗头一条街与火车站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广播里的紧急通知传到这里变得遥远而模糊,顺风街上的所有洗头爱好者和洗头小姐都没有听到蛇群来临的警告。
大家都去顺风街洗过头的吧?
洗头的时候,谁会去看看地上有没有蛇?
洗头小姐是洗头工作者,她们关注顾客的头发和面部表情,这两者结合起来能反映出她们的工作效果,而洗头爱好者更是心无旁骛的,他们从头到脚沉浸在感官享受中,即使有一心二用的,也是与小姐们在聊天,谁会注意地上有没有特别的东西在爬行?
这么一说,大家不必奇怪了,为什么六月九日那天,独独火车站北面的顺风街会成为受灾最严重的地区?
一共有二十三人次被蛇袭击,据初步统计,被咬的人中间洗头小姐和洗头爱好者各占一半,如果按照被咬部位来统计的话,情况就复杂了,大多数人是脚踝小腿部受伤,也有的是在大腿部位,大腿内侧或者外侧,也有咬在臀部上的,左臀或者右臀,更蹊跷的部位我都有点不便透露了,竟然就有那么倒霉的洗头爱好者孔先生,天知道怎么洗的头,洗头时采取了什么新鲜的体位和姿势,那个——东西上,偏偏让蛇咬了一口!
现在比较起来,最让人纳闷的就是访问顺风街的这批蛇。
引起公愤的也是这一批蛇。它们像某些人一样,特别善于在陌生的地方发现隐秘的粉红色的灯光,即使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即使顺风街的入口被一幅巨大的电子广告牌遮挡着,它们还是凭着蛇类良好的嗅觉找到那儿去了。
让我们试着分析一下这些蛇的心态吧,一定是嫉妒心和大锅饭思想在作怪,反正洗头小姐是不愿意给我们蛇洗头的,我们洗不成你们也洗不成,大家都别洗,你洗,你洗?那别怪我不客气了,咬你一口,咬你一口。咬了你了,又怎么样?
那个倒霉的孔先生是车站旅社的长期住客,六月九日深夜他回到旅社,大堂里的人都看着他笑。
他开始还装糊涂,说你们笑什么,我脸上写字了?
有人说你脸上是没有字,哪儿写了字我们已经听说了。
孔先生也大度,没有再掩掩藏藏的,挥挥手说,没关系的,我打针了。
我们很关心那蛇的毒性,是不是毒蛇?
孔先生说,没有毒,防疫中心的人已经说了,那蛇没见过,但肯定没毒,是一种什么基因蛇?
什么基因蛇?
孔先生解释不清楚,我们也没有再问。
原来大家还预测卖蛇药的这阵子要发财,现在看来也不一定了。
科技发展也有个过程,谁敢保证他的蛇药能对付基因蛇?保证了也是虚假广告,没人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