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这个不在,那个也不在
金发女孩一直在房间里打免费市内电话。
修红听见她不知疲倦地询问着三个人的下落,一个姓刘,一个姓姚,还有一个名字很好记,杨光——女孩对着电话说得很清楚,不是那个阳光,哪儿有姓那个阳的呀?木易杨,杨光!
修红听见她焦急地更正着对方的误解,一边用什么东西笃笃地敲着桌子。
可怎么更正也没用,敲桌子也没用,名叫杨光的人不在,另两个人似乎也不在,女孩突然在房间里尖叫起来,咋回事呀,咋回事呀,这个不在,那个不在,都是骗子呀。
修红一直好奇地听着,她能判断出金发女孩寻找的三个人都是男性,但她不知道金发女孩为什么骂人家是骗子,是骂接电话的还是骂那三个男人?
修红后来去敲门,问她是不是要退房,要退在中午十二点以前退。
金发女孩一定是为昨天的事迁怒于修红,她居然将手里的一只梳子向修红扔过来,说,你撵我?昨天的事还没找你算账呢,几点退房是我的自由,关你什么屁事?
修红也火了,却能克制地讲道理,说,我是为你好,看你什么都不懂,来告诉你,十二点以后退房多收一天的房费!
金发女孩这下知道她是误会修红了,可嘴上不肯认账,这是什么规矩?她眨巴着眼睛,说,我如果十二点零一分去退房,也要多交一天的钱?嘁,不是敲竹杠吗?
修红说,我们是国营旅社呀,什么敲竹杠,国际上都是这么做的,这是国际通行惯例!
修红尽管脾气好,脾气好也是有限度的,她愤愤地离开房间,向桌上桌下床上床下都扫了一眼,没有看见什么,只是发现到处都很零乱,桌上有一只方便面的纸碗,几个发黄了的梨核,一本封面是赵薇的不知什么杂志,女孩昨天穿的时髦的夏装好像洗过了,整齐地搭在椅背上,还在滴水,而里面的乳罩则随意地挂在钢窗的挂钩上,也在滴水。一切都符合主人粗放的性格,唯一让修红感到意外的是金发女孩床上的一件东西,一只金发的美丽的芭比娃娃正睡在枕头上,睡得那么好,它的主人还细心地为它搭上了毯子。
金发女孩后来不再打电话了。外面的市声仍然嘈杂而模糊,广场上有人在修理世纪钟,世纪钟突然咣的一响,然后就安静了,你以为钟已经修好了,它突然又咣的一响,吓你一跳。
好在修红已经习惯了世纪钟反常的钟声,她可以根据窗子外面火车的动静来判断时间的流逝。
火车汽笛响了,铁轨开始震动,旅社的走廊也开始微微颤索,去往北京的特快列车蓝白相间的车厢从窗子里慢慢地经过,修红知道是正午十二点了,她知道金发女孩不会退房了。
修红刚刚想去旅社的小餐厅打饭,看见金发女孩走出了房间,金色的脑袋先探出来,向走廊上张望了一下,然后人也出来了,弯着腰在房间门口卷她的透明丝袜,一件更加暴露更加时髦的黑色无袖背心紧紧扣着女孩子丰满的上身,修红拿着饭盒在工作台后面看女孩的身体,脑子里突然想起几个不正经的房客说的话,波霸,波霸,想到这个不土不洋的词和它的词意,修红忍不住要笑。
她看着金发女孩向走廊那端走,走到彩票办公室门口,她忽然放轻步子,像一个侦察兵一样扶着门向里面小心地窥望,这是干什么?
修红这回笑出声来了,她看见金发女孩猛地回头看了看她,即使光线不好,修红仍然能注意到女孩的眼神是谴责性的。这下修红明白了,昨天当众出丑的事情在女孩心里留下了创伤,她一定是害羞了,羞于让昨天的目击者看见她。
修红是富于同情心的那种人,她不计前嫌,一个劲地向女孩摇手,摇头,意思是你大胆向前走,没有关系的,人家虽然开着门,可不是故意要看你的。你光明正大地走过去,怕什么?
金发女孩不知是领会错了修红的用意,还是出于她特有的恐惧,在彩票办公室的门口扭捏了半天,最后仍然没有走过去,却向修红走过来了。
修红注意到金发女孩眼睛里含着的泪水。她能够体谅金发女孩的心情,嘴里却不免问一声,你怎么了?
金发女孩抬起胳膊肘擦了一下眼泪,这让修红联想起自己四岁的女儿,她在幼儿园被人欺负过后也是这么擦眼泪的,修红的一只手忍不住地在金发女孩的肩膀上摸了一下,本意是抚慰,结果又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让金发女孩又生气。
这背心是棉的呀?我以为是丝的呢。
金发女孩甩掉修红的手说,什么棉的丝的?我没穿,没穿,什么都没穿,你们就睁大眼睛都来看吧!
修红也后悔自己说话不动脑子,容易引起别人的误会,她内疚地看着金发女孩,昨天的事情过去了,你不用放在心上的,修红说,男人眼睛都不老实,你有什么办法?你总不能为这事情不出门吧,唉,都怪那房门不好,早点能打开就好了。
金发女孩从小包里掏出一片纸巾,擤了下鼻子,看得出来她现在感觉到了修红的善意,她的眼神里的愤恨被一种难以形容的哀伤替代了,不怪门,也不怪你,金发女孩说。
怪那蛇!修红提醒金发女孩说,该死的蛇,怎么跑到我们旅社来了,把我也吓得不轻。
金发女孩却摇着头,木然地看着窗外的铁路,说,也不怪蛇,怪他不好。
这个他是谁?他不好是指谁不好,是那个叫杨光的人不好,还是那个姓姚的人不好,或者是另一个姓刘的不好?
修红很想追问,不好意思张口,便企盼地凝望着金发女孩,金发女孩却突然沉默了,她抬起一条修长的光裸的腿,把小包放在腿上,一只手伸进去掏着什么。
修红看着她,问,你还出去吗?你不准备出去了?
金发女孩脸上露出一种凄然的微笑,大姐,她突然称呼修红为大姐了,大姐我告诉你实话,我出去也不知道往哪儿去,我要找的三个人都不在家,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敢乱走。
修红随口附和道,是呀,人生地不熟的,你别乱走。她的耳边却清晰地响起了金发女孩打电话以后的声音,骗子,骗子,是呀,你大概遇到骗子了。修红暗暗地在心里嘀咕,遇到骗子啦,小姐!
然后金发女孩向修红亮出了一张名片,名片很明显被金发女孩多次地使用过,皱巴巴的,但上面印刷的花体字还是能够看清楚的,修红看见名片的台头是环球广告股份有限公司,姓名是杨光,职务是经理,括号里面还标明了学历背景:留美博士。
你知道这家环球广告公司吗?金发女孩问。
修红摇头,修红想也不想一下便摇头了,她在心里说,还环球呢,还经理呢,还留美博士呢,肯定是骗子。
他们说好让我做广告模特的,金发女孩说,我出门之前还联系过的,就是这个电话,到了这儿什么都不对劲了。他们说我打错了。你听说过这家广告公司吗?
没有。修红还是坚决地摇着头,她毫不掩饰地用同情的目光看着金发女孩,那目光在补充她的回答,小姐,你上当了,你受骗了。还广告模特呢。你虽然长相不错,可也没有美到那个份上,不是骗子谁选你做广告模特?小姐小姐,你以为拿着机遇和名利呀,你拿着的不过是张骗子的名片。
姚先生出差去了。金发小姐收起了名片,似乎是自言自语,似乎是在暗示修红,她也不是要在那个骗子身上一棵树吊死的,她说,姚先生拍了好多电视剧,他也让我来的。他不会是骗子,我只能等他回来再说了。
火车站广场上的世纪钟此时敲了十二下,他们终于把世纪钟修好了,尽管晚了十五分钟。
修红和金发女孩都侧耳倾听着那响亮而沉重的钟声。
一列货车从车站旅社的窗外飞驰而过,修红站在突如其来的黑暗里,看见金发女孩年轻的化了淡妆的脸,忽然黑了,忽然明亮了,光影在那张脸上狂乱地跳跃,好像一串断线的水晶珠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