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克渊记忆中最美好或最伤心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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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冬天,克渊被两件心事压得烦躁不安。

第一件心事是关于疯大林的事情,克渊几次鼓足勇气要向德群提,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几乎能够猜到人家德群会如何讽刺挖苦他的热心,明明知道不说比说了要好,为什么要说?克渊后来就尽量不去想他对疯大林的承诺,世界上的承诺好多是不能兑现的,也不是他一个人说话不算数。克渊能够原谅自己,但奇怪的是现在他隔窗遥望火车站广场的世纪钟时,他会看见疯大林爬在钟上的身影,不是梁坚的身影,梁坚之死已经被淡忘了,现在轮到疯大林了。克渊有一天忍不住地把疯大林扬言跳世纪钟的事告诉德群,德群居然说,他什么时候跳?他要告诉你,你一定告诉我,我把我的照相机带着,×,那照片才叫珍贵呢。

还有一件心事与克渊的身体有关。

克渊了解自己的身体,他了解自己的身体就像一棵果树了解自己的花期和果期。当然我们已经得知了克渊在生理上的隐私,他是一棵不会开花的果树。不开花他仍然是一棵树。克渊夜里惊恐地发现他的手有问题,好像回到了腌腊店楼上的时代,他的手在不自觉中回到了一个敏感而危险的地方,手在那里放着,搬到别处,再醒过来,它又在那儿了。克渊很久不做这种事情了,他为自己的手感到羞耻。可这只手是他的吗?至少在梦里那是别人的手,克渊不能对此完全负责。

谁为此负责呢?我听见有人在那里窃笑了,当然是那个女孩的手,没什么可遮掩的,是金发女孩的手在作祟。

克渊从来没有这么急迫地寻找过一个女孩。

他到夜来香去打听过金发女孩的下落,人家说克渊你爱上她了,那样的女孩,你小心上当。

克渊说,爱个屁呀,我找她就代表我追她?你们有没有脑子?

人家没有脑子,也无法提供金发女孩的住址,六号小姐好心,说她在新开张的游乐场看见过金发女孩,她在过山车下面的售货亭卖矿泉水。

十二月的一天,克渊在远离市区的游乐场看见了金发女孩。

他看见金发女孩的脸从售货亭的小窗口里探出来,向旁边过山车上尖叫的游客张望着,她在笑,看上去有点傻。

他靠近窗口的时候并没有受到应得的礼遇,女孩伸出一只手推他,别挡我呀,我看不见了。

克渊说他是来付二十块钱的。他发现金发女孩眨巴着眼睛看他,很明显她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事情的原委,然后她噗哧笑了。

看不出来,你还很守信用的。怪人,你好奇怪呀!女孩捂着嘴,一边笑一边评价克渊,不过你怪得很有趣,找女孩子陪说话,给二十,亏你想得出来,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奇怪的人哦。

她口口声声称克渊为怪人,让克渊很不受用。

我不是怪人,你他妈的才是怪人,克渊一气之下攻击起女孩的头发来了,好端端的头发,染得像一堆大便似的,你不怪?

女孩叫起来,恶心,恶心,你说话怎么这样恶心?

你先恶心我的。我给你送钱来,你他妈的却恶心我。克渊掏出二十块钱竖起来在女孩鼻子前晃了晃,你恶心我,钱还是得给你,我讲规矩。

女孩收钱的时候有点难为情,她说,是你自己要给的,不怪我。要不,我收你十块?那天也没聊上几句,让你那个朋友给搅了嘛。

你要是再陪我说一个小时的话,我付你三十。克渊说,你要是愿意陪我谈一个晚上,我付你两百。我说话算数,我不开玩笑。

一个晚上两百?女孩仍然看着处于运动中的过山车和上面的游客,她的嘴角上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这就不大方了,她说,一个晚上,才两百?外面的行情,我是知道的,你不会不知道。

什么行当什么行情,你说多少,三百,四百?克渊说,你开个数目。

开你的狗屁!女孩突然就变脸了,拿着个可口可乐瓶子来打克渊,我就知道你,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我要说个数目出来,恐怕你也出不起。

我知道你不做那生意。克渊说,你别说翻脸就翻脸嘛,我说话你别不信,你如果是——我就不会—— 如果是什么?说出来呀。她抬起眼睛瞥一眼克渊,克渊也看她,她就把视线挪开了,克渊看见她用可口可乐瓶子敲柜台,笃笃地敲,女孩的表情看上去喜怒不定,然后她突然笑了笑,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也不一定就不是,她说,现在不是,将来说不定就是了呢。

是什么?克渊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所以很愚蠢地追问了一声。他没有想到金发女孩会那么大胆,她凤眼圆睁,咬紧牙关,几乎像歌唱一样唱出了那个堕落的有碍风化的音节:

“鸡——”

克渊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受惊似的往窗口旁边闪开了。

克渊惊慌的样子很明显让金发女孩感受到一种刺激和快乐,她咯咯地笑了一会儿,当克渊回到窗口时她不笑了,她很奇怪地用那瓶可口可乐挡着自己的脸,克渊发现她已经笑不出来,笑不出来她就哭,她开始哭了。

怎么又哭了?克渊不知所措,他说,你他妈才是个怪人,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比演员还演员嘛。

你别讽刺人。女孩躲在可口可乐瓶子后面哭,她说,谁要做演员?我不配做演员,只配做鸡,你们就这意思!做演员太难了,做鸡很容易,对吧?大家都要我做鸡,我看得出来,你也一样,你要我给你做一次鸡,我知道你的目的!

克渊说,别开这种玩笑,开这玩笑有什么意思?

不开玩笑。金发女孩说,我给你做一次鸡,做就做,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误会了,我来找你没有那个意思。克渊说,我要有那个意思就是畜生,就不是人养的。

为什么没有那个意思?我不够漂亮?金发女孩放下可口可乐瓶子,擦了下眼角上的泪,我不够性感?我波不够大?你瞧不上我?

什么波不波的,别说那种话。克渊皱了下眉头,你在哪儿学的这一套,我都不说那种话。

更脏的话我也会说。金发女孩示威似的捋了下她的头发,她瞪着克渊,模仿着广东口音说,先生,你要打炮吗?

克渊很想笑,但是最终没有笑出来,他在女孩的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好像做兄长的在惩罚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妹妹,他万万没有想到金发女孩就势抱住了他的手,金发女孩抱住他的手,以一种决绝的动作,飞快地将一根红带子系到了克渊的手腕上。

金发女孩系好红带子后就把克渊的手推开了,她说,大哥你走运了,我今天跟你走。你看我这个人多痛快,你不要我做鸡,我偏要做你的鸡!

克渊不记得他是怎么领着金发女孩回到太阳小区的,只记得女孩说她要搭出租车,她说她到这里来这么久从来没搭过出租车,克渊就拦了辆出租车下来。

他当时不知道去哪里,是女孩说的,去你家。

他和女孩坐在出租车后座上,女孩的一只手挽住了他的胳膊。

这幕场景是克渊曾经幻想过的,一个女孩的柔软温热的胳膊挽着他的胳膊,可是一切来得猝不及防,克渊觉得女孩的胳膊很沉重,克渊的心情也很沉重,他僵坐在出租车里,偷看腕上的红带,他不是傻瓜,他知道自己身边坐着一个濒临崩溃的女孩,这不是趁火打劫吗?

有一点。克渊就是无法抵抗自己含糊的欲望。

出租车驶过华灯初上的城市,克渊一直不敢看女孩,他怕看见女孩眼角上的泪光。他看右边车窗外城市的夜景和人流,金发女孩看左边的,他们坐在一起,不说话,他们的视线不同,可看见的其实是同一座城市的夜景。

克渊不记得他是怎么收拾那间杂乱的屋子的,他把东西往哪儿扔了,怎么一下子床和沙发就腾干净了。

他在收拾时听见女孩打开了电视机,电视机里传来一个流行歌手嘶哑而动情的歌声,他以为女孩会听,可是女孩关上电视走了过来,她站在他身后说,灯在哪儿?把灯关上。

克渊说,不一定关灯,我说话算数,我们就说话,说说话,什么也不做。

女孩说,关灯,什么也不做也得关灯,我们谁也别看谁。

金发女孩在黑暗中坐了下来,她选择了床,这让克渊感到一点意外。

克渊站在黑暗中,他说,不一定在床上,我们坐在沙发上也可以谈。

然后他听见金发女孩说,大哥,我听不见你说什么,我就听见自己的心在跳,好像在敲一面大鼓,我不怕,就是心跳得厉害,你等会儿就知道了,我从来没做过这号事。

克渊僵立在黑暗中,他说,我知道你没做过。我知道。

克渊发现自己在颤抖,他了解自己的生理,与其说是情欲引发了颤抖,不如说是强烈的恐惧感令他颤抖。

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大口大口的喘息。窗子被报纸糊着,外面应该是冬天的夜空,可是这一刹那间克渊看见窗子亮了,克渊看见好多年前驶过腌腊店外的火车开过来了。克渊在颤抖。

他依稀看见金发女孩侧身坐在那儿解毛衣的扣子,女孩把他的棉被打开了一半,她好像准备钻进去再脱。

克渊说,别进去。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湮没在喘息声中,窗子复归安宁,火车消失了,克渊先是弯下腰,然后他蹲了下来,像一棵被狂风摧断的树。

克渊了解自己的生理,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了。

恐惧随着生理的悸动而消失,羞耻感击倒了克渊,克渊蹲在地上,两只手蒙着脸对床上的金发女孩说,别进去,别脱。我有病的。

克渊说,我有病的。


二十八 十一月的火车站广场三十 火车站广场之雪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