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千禧年之夜去听世纪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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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12月31日。

世纪末的城市沸腾了。

下午五点钟火车站一带开始戒严,人们对彩票悲剧还记忆犹新,所以对政府戒严的决定是理解的,而去火车站广场亲耳聆听世纪钟的决心也不可动摇,怎么办?赶在五点钟戒严之前赶到火车站去!

步行去,骑自行车去,坐公共汽车去,坐人力三轮车去,坐出租车去,开自己的小轿车去!

怎么个去法,由大家根据自己的经济实力来决定,唯一要记住的是必须赶在下午五点之前到达。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出于对安全隐患的考虑,广场上最多容纳两万人听钟,如果你要成为两万分之一,最保险的办法是把你的到达时间提前到中午,就像来自郊区的一批老人,他们集体组织前来听钟,带着折叠凳,午餐是面包和矿泉水,坐在世纪钟前吃的。

下午五点钟,广场上已经人山人海。

市电视台负责现场转播的摄像机有一台安置在美丽城楼顶上,俯拍的镜头让年轻的摄像师自己吃了一惊,说,这么多人,王菲演唱会也没有这么多人呀。现实令人惊喜,本地的人们对聆听世纪钟的兴趣超过了对歌星王菲的兴趣,反映出人口素质近年来有了显著的提高。

我们的主人公在世纪末的夜晚占有天时地利,他们都是在火车站广场一带工作的。

冷燕所在的蛇餐馆为了迎接这个盛大的节日,从南美空运了人们闻所未闻的亚马逊皇后蛇,从埃塞俄比亚运来了号称沙漠之王的大蝮蛇。五折让利,通宵营业,十点以后隆重推出人蛇共舞的助兴表演,表演者是谁?就是蝮蛇小姐冷燕。

冷燕原来是准备与彩票办公室的小陈参加千禧千人探戈大赛的,可是发生彩票事故以后,有关方面对于集会性质的庆祝活动很谨慎,将车站广场上的众多演出计划大量缩减,只保留了听世纪钟一项。

冷燕并不懊恼,用她自己的话说,我也没兴趣和他一起参赛了,探戈需要激情,现在我看见他就烦,怎么跳?和他跳不如和蛇跳呢。

千禧之夜冷燕一直躲在洗手间里彩排,彩排没必要用真蛇,所以一些女宾走进去以后吓得面无人色,冷燕只好不停地把她的手放到蛇嘴里,说,别怕,是橡胶蛇,现在彩排,十点钟请你们欣赏真正的人蛇共舞!

女宾都崇拜地看着冷燕,说,这位小姐胆子好大呀,你不怕?

冷燕说,蛇没什么可怕的,人才可怕呢。冷燕发现她的双关语容易引起误解,干脆就说了实话,她说,其实我也怕的,没办法,让逼出来的。

冷燕公务在身,无心观望火车站广场空前的盛况,与别人不同的是,她等待的不是千年交替的2001年零点,而是十点钟人蛇共舞开始表演的时间——这样的等待意义不大,让我们暂且搁置在一边。

现在该看看克渊是如何等待零点的了。

五点以后克渊就站在拉特公司的窗前守望着广场,他一个人留在拉特公司的办公室里。德群被他的合作伙伴拉到外面去欢庆千禧年了,三三被他的新女友一个电话叫走了,他们都走了,留下克渊一个人站在美丽城的十三层窗边。他拿着德群的那架望远镜,他能看见广场上的每一张人脸,广场上的人却看不见他。

克渊的手一直在调焦,他锁定的人脸大致分成两类,一类是时髦而美丽的女孩子,一类是似曾相识的熟悉的人脸,可是不管是哪一张人脸,似乎都不愿意被克渊的望远镜放大,它们在人群里漂浮着,一眨眼就不见了。

克渊徒劳地忙了半天,放弃了追踪人的念头,他开始把望远镜的镜头定格在世纪钟上,静物是顺从的,放大,放大,世纪钟的钟面神奇地膨胀着,时针、分针、秒针针针清晰如箭,钟顶上的拱形坡面闪烁着银色的锐利的光芒。

克渊忽然感到眩晕,他似乎看见一只硕大的白色男皮鞋正搭在世纪钟上,危险地晃动着,敲打着世纪钟,他又看见了死鬼梁坚的白皮鞋,六月以来他眺望世纪钟的时候总是看见那只白皮鞋。

克渊骂了一声,死人你还听什么世纪钟?然后他就放下了望远镜,克渊有点迷信,他绝对不会让一个鬼魂破坏了千禧年欢乐的心情。

克渊坐在沙发上吃盒饭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他的欢乐是空泛的模糊的,这么盛大的节日,谁像他一样独自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吃盒饭?又不是没有钱,又不是没有朋友!

克渊推开盒饭打了几个电话,第一个打给张军,他问张军在不在广场上。张军说在广场上,克渊说我请客一起喝个酒怎么样,张军却说他喝过了,老婆孩子都在身边,也没法陪他喝。

克渊对着电话骂起来,他说你一天到晚老婆孩子挂在嘴上,不是傻×吗,没出息的人找没出息的理由,你在外面怎么混啊?

第二个电话打给屁眼,屁眼说他不在广场,他才不凑这个热闹。

克渊说,两千零一次钟声,你一辈子只听一次,你还不愿意听,不是傻×吗?

屁眼却没心没肺地回答道,傻×才去听钟,钟敲死了也是钟,我在听小姐唱歌,比钟声好听多啦。

屁眼这人素质差一些,克渊也懒得纠缠他。他又打电话给蛤蟆,蛤蟆不在家,一个女人在电话里不耐烦地说,蛤蟆出差去了。

克渊就在电话里笑起来,说,香烟贩子出的什么差,去海边拉走私烟去了吧?他倒会选时间,以为人家缉私队放假庆祝千禧年?狗屁,人家加班的。

电话里的女人叫起来,你什么人?你神经病呀?

克渊放下电话时叹了口气,说,掏钱请人吃饭还吃不成,他妈的,我是有点神经病。

离零点敲钟还有好几个小时,枯坐室内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受。克渊决定离开美丽城下楼去,他临时制定了一个计划:先吃,去哪儿吃?

百合花或者富豪都可以,反正不去蛇餐馆,他不是吃厌了蛇,而是看厌了冷燕那张做了婊子立牌坊的脸。他现在不愿意看见冷燕,就像冷燕不待见他一样,大家扯平了。

吃什么呢?海鲜?羊肉?都可以,反正不吃蛇,蛇是工作餐,平时不去吃它。一个人喝酒喝不多,两瓶啤酒够了。吃完了一个小时就过去了,剩下时间好打发,先去顺风街洗头,再去欢乐总汇洗澡,然后干干净净地到广场听钟,估计那时候怎么也逼近世纪末了。

克渊对本世纪剩余时间作出科学的安排后就下了电梯。美丽城里安静得出奇,良好的隔音材料把这幢巨人般的建筑物与广场对立起来:这里是靡靡之音的背景音乐,那边是人民群众欢度千禧年的热情奔放的吵闹声。

克渊走出电梯的时候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清了清嗓子,使劲地咳嗽了一声,刺耳的咳嗽声在美丽城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回荡,广场上的人声克渊仍然听不见。

寂静有时会令人惊慌失措,克渊匆匆地走出美丽城,耳朵里一下灌满了嘈杂的人声,他心里感到踏实了许多。

他站在台阶上掏出香烟,斜刺里一个打火机扑到他的面前,然后他看见了一个他最不愿意见的人——躲也来不及了,疯大林在替他点香烟呢。

你不让我上去,我就不上去。疯大林说,五点钟我就到了,我在这儿等你半天了。

克渊说,我告诉过你多少遍了,别来找我,有了消息我会找你的,你耳朵让耳屎堵住了?听不见的?

我耳朵好的。疯大林说,你自己记性不好,你打保票说我的事情本世纪内解决,今天什么日子?今天是本世纪最后一天,明天就是2001年了。

明天就是2001年了?克渊模仿着疯大林的公鸭嗓,说,多谢你提醒我,否则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打保票的。你打了保票我才告诉他们的,疯大林说,邻居天天问我怎么还在楼下晃悠,怎么还不去美丽城上班,你让我怎么说?克渊,你替我想一想呀。

那好办。克渊说,你别在楼下晃悠,到这边来晃悠好了,车站这儿地方大,人多,谁也不注意你的,别人下班你也下班回家,谁知道你是怎么回事,没有人会知道的。张军你认识吧,张军让单位辞退后就这么做的。

骗鬼。疯大林说,我反正认准你克渊了,你打保票的事情,赖不掉的。腰鼓说你在耍我,我说克渊耍我干什么?我也不是傻瓜,专门让人耍着玩的。克渊你不是耍我玩吧?

我耍你玩干什么?你他妈也不是小妞,耍你干什么?克渊说,疯大林呀,你他妈的人没进拉特公司,做的事情倒很拉特了,天天盯着我,追着我,烦不烦?我克渊什么时候欠你债了?

你不欠我债,你欠我一份工作。疯大林说,你打保票的,打了保票的事情你不能不管,连我儿子都告诉同学说我要去美丽城上班了,你撒手不管,让我把脸往哪里搁?我不盯你盯谁去?你别忘了,我疯大林给你下跪的。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给人下跪,我给你下跪啦!

我没让你跪,你自己跪下来,我有什么办法?你他妈的也别拿下跪来压我,要是下个跪能跪出一箱子钱来,我也跪,谁不会跪?

我当着那么多人面给你下的跪,你如果耍了我,让我把脸往哪儿搁?以后谁还拿我疯大林当人。

跪一下就不是人了?讨饭的天天跪就不是人?谁让我当市长,我马上可以给全市三百万人跪下,信不信?克渊说,耐心点,现在什么事情都不好办,德群也有难处,业务不景气,养一个人多发一份薪水,他也不开银行嘛。

不景气他还天天吃蛇?疯大林说,克渊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问你,有没有跟德群提过我的事情?到底提过没有?腰鼓说你肯定没对德群提过我的事情,她姐夫认识德群的,他也说你没提过我的事情,你到底提过没有?说话呀,克渊,到底提过没有?

喂,喂,你在跟谁说话呢?克渊用香烟指着疯大林的鼻子,你在跟我说话呀?我爸爸活着时也不敢这么对我说话,德群是我老板,也不敢这么对我说话,火车站的梁站长派出所的于所长也不敢这么对我说话,你算什么狗屁人物?啊,敢这么对我嚷嚷?

我是急的。疯大林有点胆怯地扫了克渊一眼,克渊,我们怎么说也是光屁股兄弟,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给我句实话吧,到底有没有跟德群提过我的事情?

克渊有点犹豫,看得出来疯大林问到了点子上,克渊向东边看看,又向西边看看,噗地向台阶上吐了口唾沫,说,提也没用,你疯大林谁不认识?一没学历二没专长,还是半个文盲,德群要了你干什么?要你干什么呢?

克渊突然丧失了耐心,冰冷的眼神意味着他对疯大林失去了最后一点侠骨义肠,摊牌之后克渊觉得没有必要与疯大林周旋了,他扔给他一支烟,径直向广场那里走去。

×你姐姐的,好心惹了个追命鬼。克渊说,我到现在肚子还饿着呢。

他听见疯大林在身后呼呼地喘气,那粗浊的呼吸声仍然顽强地追随着他,克渊凛然地向美丽城东侧的百合花餐厅走,他说,你跟着我干什么?吃了吗,没吃我请你好了,你只要闭上嘴,别跟我提什么下跪呀工作呀,我请你吃澳洲龙虾,澳洲龙虾你吃过吗?

克渊没有听见疯大林的答复,却感觉到身后一股冷风,他警觉地回过头,看见疯大林像一个真正的疯子一样向他扑过来。

吃你妈个×,疯大林狂叫着,你耍我玩我你耍我玩我让你耍我玩——干柴就这么点着了烈火,克渊和疯大林在美丽城的裙楼西侧扭打起来——那是千禧之夜火车站广场唯一一个清净的地方,与其说是克渊和疯大林选中了这个地方,不如说是命运为他们挑选了一块黄金宝地。

正是广场上的人们等待零点敲钟等得群情激荡的时候,也是贺氏蛇餐馆里人蛇共舞舞得掌声四起的时候,如果克渊和疯大林的搏击能够有一次中场休息的时间,他们所处的位置一抬头就能看见蛇餐馆里独特的风景,冷燕肩缠一条蟒蛇,在热情欢快的探戈乐曲中走出了令人眼花缭乱的舞步。

这么好的机会克渊和疯大林都放弃了,他们打起来了,他们打红了眼睛,什么千禧年,什么世纪钟,统统顾不上啦。

毕竟告别青春多年,中年男人打斗的场面狡诈世故,缺乏美感,喘息声很大,动作却很小,动作小并不代表他们无能,相反他们很会分配体力,敌进我退,诱敌深入,在对手麻痹之时挥戈一击,死,你死去!

克渊就是在他自以为降服对方之时遭到了致命的反击,他已经把疯大林的双手反剪在他背上了,照理说一切该结束了,可疯大林的疯狂已经不可理喻了,也许他认为自己是在为正义和尊严搏斗,也许精神的力量是无敌的,克渊不能想象疯大林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倒踹一脚,正好踹在他最敏感的部位。

克渊眼前飞起来无数金色的小星星,他的身体一下瘫软在地上,然后他听见自己的脸部、背部噗噗地响起来了,疯大林像一个鼓手擂鼓,擂的是他的身体,疯大林把他当一只鼓,疯大林要把他克渊的人肉鼓声献给千禧年。

克渊的头脑是清醒的,可他的四肢叛变了主人,不听克渊的命令,却卑贱地执行了疯大林的所有旨意,他能感觉到疯大林在压他的腰,压他的膝盖,他听见疯大林说,我给你白跪了,现在你他妈的给我跪回来,跪回来!

克渊感觉到自己的膝盖碰到了冰冷的地面,他说疯大林你小心你的狗命,但他不知道疯大林是否听见他的威胁,只听见疯大林狂乱的命令:跪着,跪着,给我跪着!

克渊在屈辱中煎熬着,他听见广场那里的扩音设备突然开通了,市里的领导一定已经到场了,他们将与百姓一起聆听千禧年的钟声。

克渊试着站起来,可是疯大林疯了,他不允许他站,非要他跪着,跪着,跪着,你给我跪着!

对这个疯大林你能怎么办?你必须比他更疯才有可能得胜。

克渊在绝望中摸了下自己的口袋,那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可奇迹在瞬间发生了,克渊竟然发现他在蛇餐馆用的小榔头躺在他的口袋深处,他穿的是最好的那件西装,他怎么忘了他最好的西装是随德群出去上课时专用的,怎么忘了西装口袋里藏着上课的工具呢?克渊痛苦的脸上露出了获救的微笑,他说,好了,疯大林,我要给你上课。

疯大林说,你还不老实?我让你跪这么一会儿就亏啦,我要让你跪到零点,跪到2001年!

克渊说,疯大林,你怎么敢让我跪?你怎么敢的?你不欠别人钱,你也可怜,我不想给你上课,可你逼我我就没办法了。

我逼你?疯大林说,这会儿你还血口喷人?到底是谁逼谁——跪着,不准起来!

你逼我逼得我心都碎了,疯大林。我克渊遵纪守法好多年了,疯大林,今天是你逼我开荤。

疯大林说,你嘴里说什么呢,不服气?就兴我给你跪,不兴你给我跪——你怎么站起来了,你敢站——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大约在夜间十点半钟左右,蛇餐馆里的人听见窗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几声惨叫,他们跑出去一看,看见一个穿棉大衣的男人蜷缩在灯光照不到的墙角处,满脸是血。

人们一下乱作一团,说,今天夜里怎么会出这种事情?赶紧报警。

那个男人呻吟着,嘴里嘟囔着什么。人们凑近去安慰他说,已经报警了。

疯大林挥挥他的血手,说,不要报警。

人们听他这个态度便想到社会上某些黑吃黑的事情,当事者一般都不报警的。于是他们说,那我们替你叫救护车了,你头上有好几个洞呢。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那个男人仍然摆手,说,不要救护车,死了也好,你们有钱人喜欢活着,你们有钱人怕死我不怕死,我不怕死!你们吃你们的,让我坐在这儿,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从来没有人遇见过这么不知好歹的人,也从来没有人在帮助别人时听到这么满怀敌意的谴责,蛇餐馆里出来的人都很气愤,纷纷跑回了温暖的餐馆,他们对千禧年之夜的这个受害者取得了一致的看法,这个人不正常的,一定不正常的。

蛇餐馆的经理贺二拿着手电照了疯大林的面孔,他觉得此人面熟,以前一定是住在火车站三街十八巷的,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

贺二考虑事情很细致周到,他让顾客们不要被外面的事情扫了兴致,自己亲自来处理。贺二考虑到110的警车喇叭令人紧张,不利于餐馆客人节日的胃口,而救护车的喇叭是更让人心惊肉跳的,多好的气氛都会被它破坏掉,两种车都不能来,贺二打的是车站派出所的电话。

我们都知道,车站派出所的民警是骑自行车出来解决问题的。


三十二 冷燕与金发女孩的告别三十四 克渊在火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