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冷燕与金发女孩的告别
金发女孩从美丽城走过的时候大约是正午时分，美丽城裙楼一层的蛇餐馆正准备欢迎午餐客人。
蝮蛇小姐冷燕和其他三个蛇小姐穿着四种颜色的旗袍，下到台阶上扫雪，扫雪与扫垃圾不同，那是一项洁白的美丽的劳动，四个蛇小姐扫得很快乐。
她们注意到有个戴棒球帽的女孩子站在花坛边上看，她们以为她是在看她们各自的旗袍，四件旗袍上的四种蛇徽到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可是那个女孩子突然向她们走过来了，她拉住了蝮蛇小姐冷燕的胳膊，说，喂大姐，你能借我一个口罩吗？
冷燕一时认不出金发女孩是谁，她放下扫帚说，你是谁呀？我不认识你——你别捂着脸，你这么捂着我就更认不出来了——你喊我什么，喂大姐？我不姓喂，我也不是你的大姐。
对不起，我忘了你贵姓，可你认识我的，我在车站旅社住过！你给我登记的！那时候我染的金发——你不会记不得的，你该想起来了——我是从北京来的，可我身份证上的地址是瓦房店，瓦房店——你想起来了？
什么瓦房店？冷燕说，我在车站旅社那么多年，南来北往那么多客人，怎么能记住瓦房店这种小地方呢？对不起，我确实不认识你。
你认识的！金发女孩情急之下跺了跺脚，她说，我一住进旅社就让蛇咬了——不，不对，蛇没咬到我，可蛇把我从盥洗间吓得逃出来了——想起来了吧！
那你说的是六月份的事情嘛，那会儿火车站一带闹蛇灾，谁没让蛇吓着？隔了大半年了，我怎么记得起来？冷燕穿着旗袍，不宜在外面多留，她不耐烦地看着女孩，女孩则用一双极其明亮的大眼睛绝望地看着她，那眼神偏执地说，装蒜装蒜，你认识我的，认识我的。
正是那双被美化过的眼睛唤醒了冷燕沉睡的记忆，这下冷燕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冷燕矜持地说，你做过整容——出于起码的礼貌，冷燕咽下了后半句话，听说你是来拍广告的，拍得怎么样了？
拍了几部，都不成功的。金发女孩敷衍着冷燕，她的声音听上去快哭出来了，大姐，我鼻子上长了个痘痘，你借我一个口罩，我马上要上火车了，火车就要开了。
冷燕毕竟是个阅历丰富的女人，她几乎是本能地察觉出女孩的鼻子出了大问题，不是一颗痘痘的小问题。
你的鼻子到底怎么啦？别捂着，让我看看。
冷燕努力地掰她的手，可那只手力气很大，掰不开。冷燕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我答应你给你弄个口罩来还不行吗，让我看看有什么？
得到了许诺之后金发女孩的手终于松开了，一个损坏严重的女孩的鼻梁暴露在冷燕的眼前，也暴露在其他三个蛇小姐的视线里，四个蛇小姐同时发出了惊叫声。
与此同时，金发女孩跌坐在蛇餐馆的台阶上号啕大哭起来。
他们毁了我的鼻子，金发女孩的哭诉像利刃刺痛了四个蛇小姐的心，我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我偷了家里的钱做手术，可他们把我的鼻子毁了，我让他们给毁啦！
整容手术不能乱做的。蟒蛇小姐说，我表姐去割双眼皮也没割好，比原来还难看，又割一刀，还是不好看，花了不少冤枉钱。
垫鼻子用硅胶，化学的东西怎么能放在人的鼻子里？眼镜蛇小姐的口气听来很权威，似乎在埋怨金发女孩的无知。
她太可怜了，把她扶进来暖和暖和吧，反正现在也没有客人来。冷燕这么说着发动三个蛇小姐把金发女孩强行拽进了蛇餐馆。
她们把她按在门厅的沙发上，同情与怜悯之心使四个蛇小姐围着金发女孩忙碌起来，蟒蛇小姐沏来了一杯热茶，眼镜蛇小姐递上了一块热毛巾，而冷燕责无旁贷地在餐馆里到处奔走着，嘴里焦急地喊着，谁有口罩，给我一个，快给我一个！
幸运的是杀蛇的厨师有口罩，那只口罩很快让冷燕抓到了手中，不巧的是那是蛇餐馆的工作口罩，口罩上也有蛇徽，一条小青蛇，盘踞在贺氏蛇餐馆这五个红字上。
冷燕打量着手里的口罩，有点犯愁，说，那女孩子很爱美的，这种口罩她怎么戴着出去？
冷燕走到门厅那里时金发女孩恢复了平静，她现在用眼镜蛇小姐给她的毛巾盖着鼻子，一杯热茶喝下去，风华正茂的女孩又风华正茂了，她的面孔看上去红润了许多，目光渴望地盯着冷燕手上的口罩。
冷燕把口罩亮了出来，她说，没办法，这是工作口罩，上面有一条蛇，你怕不怕？
四个蛇小姐都注意到女孩当时肩膀颤抖了一下，那种身体的反应表明她是怕的，女孩的眼睛也像看到恐怖电影一样东躲西藏的，每只口罩上都有蛇吗？她轻声地问了一句。
冷燕说，没办法，每只口罩上都有蛇的。我们这儿是蛇餐馆呀。
大家都听说过自古华山一条路的说法，金发女孩现在也面临着唯一的选择，她也只有一条路。
四个蛇小姐后来满怀着怜爱之心等待她的选择，她们鼓励她不要怕蛇，并且举了冷燕与蛇共舞的例子说明女性与蛇完全可以和平共处，她们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她们看见金发女孩最终勇敢地亮出了自己的鼻子和整个脸庞，大姐，麻烦你给我戴上口罩。
她突然笑了一下，笑容看上去有点调皮，反正我自己看不见它，吓着别人，我可不管。
冷燕为金发女孩戴口罩的时候，金发女孩闭上了眼睛，旁边的蛇小姐都觉得这一幕很像隆重的仪式，她们看着那只口罩完美地遮盖了女孩的脸部，只露出一双美丽的眼睛来，忍不住地拍起手来，说，好，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正是午餐时分，即使遇到了如此反常的天气，蛇餐馆还是迎来了第一批客人，四个蛇小姐只好扔下金发小姐站到了玻璃门前，你好你好！欢迎欢迎！
她们迎宾的时候看见金发女孩到洗手间去了一次，很快就出来了，女人对女人的观察从来都是很细致的，四个蛇小姐欣慰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说，她好了，没事了，这么一会儿她把眼影都画好了。
金发女孩与冷燕告别的时候毅然摘下了她的棒球帽，送给你，做个纪念。她把帽子硬是塞到了冷燕的手里。
冷燕说，你留着挡挡雪，我不要，我从来不戴帽子的。
可是金发女孩按住了冷燕的手，她说，你一定得拿着，这是我朋友从国外带回来送给我的，是名牌帽子，你戴着肯定好看的。
冷燕还是拒绝，她说，不好看，我戴帽子不好看，我从来不戴帽子的。
金发女孩有点不高兴，她把红色棒球帽强行戴在冷燕的头上，侧过脸欣赏着，怎么不好看？很好看。她说，大姐，我告诉你，女的戴男孩帽子，外面现在很流行的。
金发女孩一步步跳下台阶时，冷燕突然想到她怎么也该挽留她一下的，于是她在后面喊，喂，你不多留几天吗？马上就到千禧年了，你不留下来听世纪钟？要敲两千零一下呀！
她们看见金发女孩回过头茫然地看着冷燕，她说，我不听了，那是你们的世纪钟，你们听吧，你们替我听吧。
以冷燕为首的蛇餐馆的四个蛇小姐，目送着金发女孩穿过广场上的雨雪向火车站走去，冷燕把头上的棒球帽摘了下来，她对商品有着天才的判断能力，将帽子摸一下，看看里面的环衬，看看商标，这帽子的价值她便心中有数了。
假货，地摊货。十块钱。冷燕没有把她对帽子的鉴别透露给其他三个蛇小姐，她一直目送着金发女孩的背影消失在世纪钟后面，说，这个女孩子蛮可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