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金发女孩像一枝瓶中的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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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发女孩像一枝瓶中的鲜花,盛开三天过后开始枯萎。

车站旅社的女孩子们普遍地注意到她的美貌一天不如一天,她们暗地里开始对冷燕的判断展开了争鸣,金发女孩是否做过整容术?她鼻梁上突然浮现出来的雀斑,还有一对与天皇巨星黎明先生相仿的眼袋像燕窝一样地生长出来,它们成为女孩子们注意的焦点。

大家知道判断一个人是否做过整容术主要是观察鼻梁的曲线是否自然,双眼皮是天生的还是医生用刀割出来的也要靠你的观察,可是并非所有的女孩子都像冷燕那样阅历丰富敢于下结论,她们研究了金发女孩的鼻梁,有的认为它挺拔得有点过分,似乎是用什么东西隆起来的,但有的女孩举出具体例子,说她的表姐什么的鼻梁也是这么挺拔的,人家根本就没垫过鼻梁。这就没法讨论了,女孩子们在一起探讨整容术,由于对这个领域缺乏必要的知识和经验,最后讨论莫名其妙地变调了,她们开始对金发女孩的身份职业争执不休,而且形成了两个派别,一个派别的观点虽然不尽相同,但综合起来说是清白派,那几个女孩有的猜测金发女孩是来本地寻找恋人的,恋人一时找不到,只能孤身一人住旅馆,有的女孩在走廊上偷听过金发女孩打电话找什么什么导演的,同时也过高估计了金发女孩的才貌,所以猜她是一个三流的或者不入流的演艺界人士,就是这种猜测引起了另外一些女孩的一片嘘声,这几个女孩虽然表达方法不一,有的说得害羞,有的说得坦荡,有的说得含蓄,有的说得明白,但我们不妨归纳一下她们对金发女孩职业的猜测,就是一个“鸡”派——反正我们在背后悄悄地议论,不会让金发女孩听见——她们认定金发女孩是一个鸡。

三天来金发女孩都是这样,早晨像一只美丽的蝴蝶一样飞出车站旅社的大门,大家以为她到城市的某个地方去拉开新生活的帷幕了,可黄昏时候金发女孩像一个没头苍蝇一样飞回来,她的银色的挂着小松鼠的挎包里露出一个矿泉水瓶子,浑身充满了怨气,你看看她噘着的嘴巴,看看她疲惫而怨恨的眼神就知道了,这一天的奔忙没有结果,那个什么刘先生,什么姚导演,什么杨光,谁也没找到。也许找到了人家,可人家没有为她预备美好的新生活,谁知道呢?谁知道金发女孩在外面奔忙的三天都遇见了什么人,做了些什么事?

车站旅社的人们个个都有一定的兴趣,可谁也不好意思去问她,怎么能去问呢?如今社会是讲究隐私权的。

金发女孩疏于修饰她的人造金发,所以到了后来车站旅社的女孩子们评价说她的头发像一头狮子的狮鬃,即使是傻瓜也能听出来那样的形容不是恭维,六月十日金发女孩穿一双新买的样式像木屐的凉鞋,拖着她的行李箱,在走廊上咯噔咯噔地走,她走过干燥机办事处租住的房间,停了一下,加快步子冲过打开的房门,里面的推销员却把脑袋探出来,招呼她说,走了?进来坐坐嘛!

人家也没得罪她,她却听出了调戏的意味,脆生生地说,坐坐?让你妹妹陪你坐去。

金发女孩走过热闹的彩票发行办公室,正好小秦走出来,两个人差点撞上了。

金发女孩说,你怎么走路的?

小秦说,你怎么说话的?我在让你呢。

小秦退到墙边,也不一定是故意的,小伙子的目光很不得体地停留在金发女孩的上半身,那上半身像触了电似的转了过去,你往哪儿看?金发女孩跺着脚说,没看够,还没看够?你们这旅馆里住的,没一个正经人!

金发女孩过激的反应让小秦想起了几天前的事情,小秦忍不住就嘿地笑了一声,这一笑笑得确实不正经,也是活该,金发女孩猛然回过头,啐了小秦一口。

旅社的走廊走了一半,金发小姐就把两个旅客得罪了。金发小姐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一样走到楼梯拐角处,看见一面穿衣镜,金发女孩迎着镜子走过去,突然地,她的鼻子抽搐了一下,人站在镜子面前,眼泪流下来了。

修红上楼的时候正看见金发女孩在镜子面前拉一绺金发,那一绺金发存心让她的主人生气,无端地翘得很高,更反常的是它长得也比别的头发快,上端显出了明显的黑色。

你怎么站在这里?修红说,我给柜台上说过了,你房费打八折,她们还不愿意呢,我跟他们说,人家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不容易,给点优惠也是应该的。

金发女孩仍然泪汪汪地站在镜子前,大姐,你有发夹吗?她说,这绺头发把我气死了,怎么整也整不好。我现在很丑是吧,我哪儿有空整发型?现在这发型,走出去会让人笑话的。

不会的不会的,这发型不是很时髦的吗?修红不懂发型,便胡乱地奉承,奉承永远不错,这是修红的哲学,但金发女孩张口索要发夹让修红有点为难,她的手在自己头上摸了一下——四块钱,发夹值四块钱,有点舍不得,手就又放下了,她说,我抽屉里有一个,你别嫌难看,我拿来给你。

金发女孩站在镜子前等修红的发夹时,一列火车驶过车站旅社的窗子,走廊里的光线随之紊乱起来,一会儿黑下来了,一会儿亮了,旅社的四层楼像一条大船微微晃动着,修红在走廊这一头看那一头的金发女孩,看见女孩镶了银色丝线的上衣闪着银色的光芒,其余部分却是泡在黑暗里的,很模糊。

她用两根手指捻着一个普通的黑色发夹走过去的时候,看见金发女孩手里抱着她的芭比娃娃,她预感到了什么,她的手下意识地去摸头上的四块钱的发夹,可这个动作来得迟了。

送给你女儿,你不是说你女儿一直缠着你买芭比娃娃吗?金发女孩把她的娃娃塞在修红的怀里,她说,大姐你别跟我客套,什么也别说,你是个好人,我现在是没钱,有钱我就买个新的玛丽莲·梦露的,送给你女儿。

修红不知所措,这可不行,她说,你不是说你从小就跟洋娃娃睡吗,你说旁边没有洋娃娃你就睡不好,我不能拿呀。

拿着,大姐,什么也别说了。金发女孩说,你记着给娃娃梳头就行了。头发不整不行,别让它跟我似的,头发乱得像个狮子。

我不能拿呀,拿了你晚上睡不好怎么办?

留着它我晚上还是睡不好。金发女孩伸出手在她的芭比娃娃美丽的金发上摸了一下,又摸了一下,然后她抹了抹眼角的泪花,突然发出一种放肆的神经质的笑声,我都二十四了,不能再和洋娃娃睡了,该和男人睡了,大姐你说对不对?

一幕应该是比较感人的场景最后又让金发女孩弄得不伦不类的,金发女孩说话如此不检点,修红就不好再附和了,修红后来就抱着女儿最心爱的礼物站在楼梯上目送金发女孩下楼,她最后关照女孩仍然是房价打八折的事,我跟他们说过了,房费打八折!

修红后来才想起该说的话她都忘了说了,她甚至没有问一问,你找到那个杨光,找到那个什么导演了吗?修红甚至忘了问,你离开车站旅社,是要去哪里?

金发女孩离开旅社的时候心情一定是恶劣透了,大约过了一分钟的样子,修红在上面清晰地听见她大声地跟人吵架的声音。

我不是鸡——你妈妈是鸡,你姐姐是鸡,你老婆是鸡——我不是鸡!

你奶奶是鸡,你妹妹是鸡,你们一家人都是鸡——我不是鸡!

你是鸡——我不是鸡!

大堂里不知是谁又去惹她了。修红知道那儿的人总是对金发女孩指指戳戳的,欺负外地人,欺负女孩子,算本事吗?同时修红认为金发女孩也不对,你不是鸡就不是鸡,不是鸡也不用这么嚷嚷呀,多难听。

修红伏在三楼走廊面向车站广场的窗前,她原想向那个金发女孩挥手道别的,可是广场上一片混乱,有人向世纪钟的方向狂奔而去,有人从世纪钟那里慌乱地向别处跑,有个人径直向车站旅社跑来了,她认出那个矮小的撒腿狂奔的男人是克渊,好奇心战胜了与金发女孩的离情别意,修红就向克渊挥起手来,克渊,广场上出什么事了?

克渊抬头向修红这里瞄了一眼,似乎无暇理睬她,修红直着身子从窗台上撑起来,仍然看不清世纪钟下面发生了什么事,不免有点迁怒于克渊。

修红说,这个死克渊,也没升官也没发财,架子倒大起来了!


十二 他的降落伞放哪儿了十四 一个死者是人生哲学课最好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