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你们是些什么野鸟
火葬场对于上了年纪的宾客们来说并不陌生,隔个一年两年的,甚至隔不了几个月,他们会到这地方来一次,城北地区沿袭了几代人的风俗礼仪要求他们这么做,邻里亲戚告别了这个世界,你作为活人拉不住急于升天的死者,那么遗体告别是必须的。不来不行,一般的人感冒发烧了也会坚持来,比如原来香椿树街梁家的老邻居王德基,他就是带病前来尽礼的,他的女儿秋红扶着他,王德基不停地打喷嚏,人老了,生理反应便有些奇怪,打一个喷嚏就流出一摊鼻涕,秋红便一直很紧张地察看她父亲的鼻腔,一边拿着纸巾替他擦鼻涕,一边向梁家的亲属说,他自己在发烧呢,病毒性感冒,唉,没办法,他这个人就是礼数重!
现在让我们看看从日产汽车中鱼贯而出的老街坊老邻居们,他们像是一群坐着厂车来上班的工人,在克渊的张罗吆喝下松散而熟练地向遗体告别大厅涌去,我打这个比方一点也不过分,有的人确实是一副要上流水线工作的打扮。尤其是以前住在绣花坊的三米的姐姐,据说她男人和梁坚是堂兄弟,也来了,可她干瘦的身体裹在一件肥大的蓝色工作服中,穿工作服也罢了,我认识的香椿树街的老朱和药店的福生穿的也是工作服,可人家在人堆里一点也不扎眼,三米的姐姐却是招人侧目,她的工作服上竟然还套了一对碎花布做的袖套,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不再戴上口罩?好像她是来危险品仓库上班似的。
克渊对她的装束是最看不惯的,他拎了拎她的袖套,说,你干什么,上这儿来剁肉馅呢?
三米的姐姐也看不惯克渊,她向克渊翻着白眼说,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是来剁肉馅的,剁你,把你剁成肉馅也是白忙,卖不出去!
克渊其实不善于和女人斗嘴,又有葬礼统筹的重任在身,一眨眼就不见了,三米的姐姐还不肯放过克渊,说,梁家没人了,让这个死东西来指挥我们,他也配?
旁边有人在说公道话了,克渊这人是不成器,不过心肠是不坏的,热心肠的人呀。
三米的姐姐一味地挑剔克渊的人品道德,倒是她男人看不下去了,在她背后捅她,说,把你的花袖套摘了。
三米的姐姐回头看看梁坚家的人,终于动手摘袖套,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手上忙着,嘴里还在向一个女宾解释她的穿着的好处,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死人多!隔几个星期往这儿跑一趟,跑一趟洗一次衣服,烦不烦呀?我就专门拣了一件不穿的,上这儿就套上。
三米的姐姐说着指指她丈夫,压低声音,他那件也是不能穿的,小了,你看裹在身上那样子,反正就是上这儿穿的,也不洗,平时挂在北面阳台上。
克渊召集亲属和宾客们排队,直系的亲属在最前面,别的亲戚和宾客们依次排成一个纵队。梁坚的老父亲耳朵聋了,戴着助听器,拄着个拐棍,让克渊一会儿拉拽到台阶上,一会儿又扯到下面,梁坚的姑妈和妹妹看不下去,说,克渊你手脚轻一点,他年纪大了,腿脚不好的。
克渊听不见似的,他在告别大厅的台阶上跳来跳去的,眼睛一直在四处张望,说,冷燕呢,这会儿她怎么不见了?×,哀乐马上要响啦!
有人说看见冷燕往洗手间去了,克渊就骂起来,这会儿还有这个闲空,他妈的,哀乐马上要响了,哀乐不等人的,你们谁快去把她喊出来呀!
也怪冷燕平时的人缘不好,这么关键的时刻竟然没有人自告奋勇,克渊一着急就把手里的三角旗塞给梁坚的姑妈,自己撒腿向洗手间跑去。
冷燕正好也从洗手间里出来了。
克渊这个人我们是了解的,他的情绪容易失控,他情绪一失控眼珠子会暴凸出来,很难看也很凶恶。
你在里面干什么?这么多人在等你,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克渊几乎是咆哮着说,冷燕你太不像话了!
冷燕却天生不吃克渊这一套,拽了拽黑裙说,你管得宽,女人家上厕所你也管?
克渊说,你早不上晚不上,偏偏这会儿上,梁坚现在跟你两清了,你装个样子也不会?你还有没有一点人味儿了?
也怪克渊不会说话,冷燕一下恼了,冷燕也不管宾客们都伸着脖子向这里张望,指着克渊的鼻子说,宋克渊,我告诉你,你少在这里跳上跳下装好人,梁坚怎么死的,他们蒙在鼓里,我可是清楚的,小心我当大家的面揭了你的老底,我放过你,公安不会放过你!
克渊向后面退了一步,他知道冷燕是什么意思,嘴上却不软,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冷燕说,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克渊说,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两个人就这么对立着往告别大厅去。
克渊说,你有脸说我?三万块救他一命,你就不肯拿。
冷燕说,三万块救不了他的命,只能救一天两天,他的命哪儿有这么贵?
克渊说,那还是你心狠嘛。
冷燕说,我心狠不犯法,你逼债逼死人犯法!
克渊说,你别怕,我又没有说你不肯拿三万块救他的命,绝对没说过,连德群那里都没说。
冷燕也不示弱,她说,你也别怕,我也没说是你逼他跳世纪钟的。克渊松了一口气,好了好了,我们别吵架了,现在也不是吵架的时候。
克渊看着冷燕裸露在黑裙外面的肩膀和手臂,冷燕的肩膀上有一个可疑的红印,让克渊顿时想起彩票办公室那个小陈肥厚的嘴唇和雪白的牙齿,克渊摇了摇头,告诫自己现在不是思想开小差的时候,他强行将目光转向冷燕手臂上的黑纱,发现那黑纱细细窄窄的,勒在冷燕白皙的浑圆的手臂上,看上去不像黑纱,倒像是一种设计师设计出来的装饰物,克渊的情绪突然又失控了,幸好这次他没有激怒冷燕,尽管他的口气是恶狠狠的,但话是有道理的。
冷燕我劝你一句,克渊说,一辈子就这一次,等会儿遗体告别的时候,你得哭几声,哭不出来,憋也要憋出几声,听见没有?克渊这时看了看那边的队伍,嘴里骂起来,怎么乱了?我不在他们排队都不会排!
克渊离开这么一会儿那边就出事了,早已经整顿好的队伍拧成了一团麻花。宾客们围着几个男人吵吵嚷嚷的,为其他死者送葬的陌生人竟然有哗变的,一脸好奇地向他的队伍里跑,那边打架了,看看去。
哀乐的前奏曲恢宏大气地响了一下,然后戛然而止,连殡仪馆的职工都出来了,一个个摇头啧嘴的,说,这家的丧事怎么办成这样?从来没见过的,看,快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到火葬场打架来了!
有五个人站成一排,堵着梁家的宾客们,怎么也不让他们往告别大厅去。五个年轻的男子,模样看上去都不是本地人,其中三个穿着短裤和拖鞋,一个光着膀子,脖子上系了一块毛巾,唯一一个穿着衬衣的男子好像是这帮人的头,他手里一直挥着一张纸,嘴里叫喊着,欠条在这儿,还了钱就让大家进去,不还钱只好对不起大家了!
人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令人震惊的场面,追账追到火葬场来啦,这样的事情就是在电视新闻和晚报的奇闻怪事栏目里都没有见过。
克渊一路把阻挡他的那些愤怒和惊愕的宾客推开,冲上去揪住了那个穿衬衣的,你们是哪儿来的鸟?
克渊的手熟练地扼住那人的脖子,说,吃了谁家的豹子胆?啊,什么鸟敢到这里来闹事?
一看克渊来者不善,旁边四个人犹疑了一下,拥上来架着克渊,说,别动手别动手,大家都吃社会饭,商量一下把事情解决了,你们不就可以进去了吗?
克渊一挥手给了那人一巴掌,谁吃社会饭,以为我是跟你们一样的混混?你不认识我?你们是哪儿来的鸟?眼睛长在屁股上了,不看看我是谁?
啪啪几声就打起来了,先出手的是克渊,吃亏的也是他。别人不动,克渊一个人敌不过四个人,所以他的身体几乎被架到了半空中,克渊就在半空中腾出一只手,朝下面的一个人的额头上抡了一拳,解决你妈个×,克渊说,看我不把你们一个个解决了!
显而易见的是克渊对自己打斗能力的估计是浪漫的不切实际的,而梁坚家的人本应该站出来承担一切,不幸的是他们都不是合适的人选,梁坚的老父亲站都站不住了,老人坐在地上浑身发抖,用拐棍不停地戳着台阶,他的愤怒在宾客们看来也偏离了方向,没有指责那五个索债者的卑鄙无义,反而把满腔的悲愤洒向已经在大厅里安息的儿子,他该死,该死,老人的拐棍疯狂地敲击水泥台阶,这里欠钱,那里欠钱,送到火葬场还有人追过来,不死怎么办?他该死,该死三次,四次,该死一百次!
梁坚的姐姐泣不成声地扶着她父亲,她对死者倒没有过多的抨击,只是一个劲地说,气死了,给他气死了,一家人都给他气死了。
梁坚的姑妈这时算是清醒的,她跺着脚对队伍里那些男性宾客叫喊着,你们怎么在一边看?上去帮帮克渊,去帮他呀!
老妇人这么说男宾客其实也不公平,有几个一直在旁边对那批人拉扯着只不过缺乏力度和怒火,也就没能帮上克渊的忙,现在他们终于撸起袖子上去了,上去了很快退下来了,那个光着膀子的壮汉突然从裤裆里掏出一条自行车的链条锁来,像一个杂技演员一样舞动起那链条锁来,谁也别——过——来,他说话结巴,但语气是真诚的与人为善的,伤着谁——谁了——我——我不管。
克渊仍然被三个人的六条胳膊锁着,无法动弹,强烈的羞辱使克渊的脸涨得通红,由于呼吸不畅,克渊嘴里的脏话已经不再连贯,他的脑袋在六条胳膊的空隙中转来转去的,他在寻找冷燕。他依稀看见冷燕的黑裙在台阶上闪了一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克渊认为冷燕是在场者中唯一能够帮上忙的人,在万般无奈之中他突然大叫一声,冷燕,打手机,到火车站叫人!
宾客们都回头看冷燕,冷燕皱着眉头站在告别大厅的门口,一只手驱赶着围绕她飞舞的一只苍蝇,另一只手打开了她的蓝色的新款手机,三米的姐姐凑上去,提醒冷燕说,现在打到火车站找谁去?没用了,现在不比过去了,男孩子出去惹祸,一招一大帮人,现在我们那儿都拆光了搬光了,喊谁去?冷燕并不感激那女人的提醒,我怎么会听他的?冷燕说,我打110,报警!
就像风吹野火似的,冷燕的决断使宾客们中间响起一片呼应声,110,报警!110,报警!这正义的声音明显让那帮人惊慌了,他们下意识地放松了对克渊的看管,克渊挣扎着回到了地面,马上承担起他允诺的职责,他驱赶着宾客们,说,有我在,看谁敢闹事,你们快进去告别呀,抓紧时间,让他们放哀乐,快把哀乐放起来!
梁坚的姑妈和胖老王勇敢地带头冲进了大厅,宾客们随后纷纷拥了进去,他们急于看到城北地区有名的美男子梁坚死后的遗容,秩序有点乱。
有人把大厅里事先摆放好的花圈踢翻了,有人被推搡后不小心撞到了盛放死者的玻璃棺上,尖叫起来,秩序这么乱,大家才想起克渊没有进来。可是现在每个人的注意力都被死者梁坚的遗容吸引了,顾不上秩序。
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栩栩如生的死者的脸,即使从世纪钟上高空坠落也没有破坏美男子梁坚令人嫉妒的仪容,而殡仪馆的美容师技艺也不错,她让死者红光满面,嘴角上绽开了一种自然舒展的微笑,也由于梁坚的家人知道梁坚的品位,他们没有拘泥于城北地区的传统,为死者穿上什么流行的带有福禄寿喜图案的长衫马褂,他们给梁坚穿上他与冷燕结婚时穿过的白色的西装,系了意大利进口的价格昂贵的领带,这种种因素加在一起,让死者梁坚看上去绝顶地俊美,绝顶地性感,甚至比他活着时更加风流倜傥一些。
有个年轻的女宾忍不住用异常惋惜的语气说,梁坚是走错了路,凭他的外形条件,没准可以在演艺圈发展的,没准会成大红大紫的大明星的。
有的女宾对死者的关注是敷衍了事的,她们更关注活人也就是死者亲人的表现,谁最伤心,谁最冷淡,这时候都会露出庐山真面目,谁为亲情在哭,谁为爱情在哭,谁为灾难在哭,谁为损失在哭,谁在痛哭谁在干嚎,这些细心而富有洞察力的女人一目了然,她们事先议论过冷燕会作何表现,她们一边看死者一边用目光搜索冷燕的黑裙子,可冷燕竟然也不见了,作为死者的遗孀,冷燕竟然又不见了。
三米的姐姐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她嫉恶如仇的天性,她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嘴里不停地嘀咕,不像话,不像话!三米的姐姐决心要把她的看法向冷燕摆出来,不管怎么样,你们还是夫妻,梁坚死了,你装个样子也得来哭一哭,哭不出来也不怪你,可你至少来看一看,站一站,怎么能躲起来?
三米的姐姐有点冲动地跑到外面去,一眼看见冷燕和克渊,一个躺在台阶上,一个站在那儿打手机,三米的姐姐就意识到自己错怪人家了,应了一句真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三米的姐姐看见克渊满脸是血,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半边脸,露出一只眼睛,愤懑地瞪着天空,哪儿来的野鸟,×他婶婶的,克渊伤成这样还在骂人,他说,敢跟我叫板?敢跟我闹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冷燕还在打她的手机,她的手机上一只紫色的蝴蝶始终荡来荡去的,看上去那种塑料蝴蝶比主人更慌张更不安。
冷燕现在是拨打120急救电话了,120吗?急救中心吗?
冷燕的声音像波浪一样起伏着,先是平静的,继而突然严厉起来,火葬场有个意外伤害事故,这小姐怎么说话的?严重不严重?不严重找你们120干什么?他额头上被打出一个洞!
三米的姐姐跑到克渊身边,拨开他的手,一看他额头上果然有个洞,血还在向外面冒,三米的姐姐就尖叫起来,不好了,不好了,那边事情没完,这边又出事啦!一定是三米的姐姐尖叫声过于高亢,告别大厅里有人开始向外面拥。冷燕用厌恶的目光看着她,拜托,请你别叫了,她说,你还嫌追悼会不热闹呀?
三米的姐姐虽然有点后悔自己的失态,但她就是不愿意受到冷燕的谴责,她说,我也不是存心的,天生嗓门就大,我让他们别出来就是啰。
三米的姐姐虎着脸绕过冷燕,忽然站住了,她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味,香水?三米的姐姐忍不住吸紧鼻子,凑到冷燕脖子那里,尽管冷燕闪开了,但三米的姐姐还是瞪大了眼睛,你刚才是去搽香水的?
冷燕不肯回答这个敏感的问题,而三米的姐姐也无需她回答这个问题了,这个正直的女人怀着一种接近于世界毁灭的恐惧向大厅里走,只用夸张的感叹发表了对死者遗孀的全部看法。
男人死了还搽香水,我的妈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