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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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欧提斯站在窗边,挂着胳膊,望着田野出神。菲利娜从大厅里蹑足走来,靠在这位朋友的身上,嘲笑他严肃的外表。

“你不要笑了,”他回答,“这是多么可怕,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切都起了变化,宣告结束了!你看,这里不久以前还树立着一座美丽的军营:那些帐篷显得多么有趣!里边有多么热闹!人们是多么小心谨慎地保护着这个区域!现在忽然一切都消逝了。将来只有踏碎的干草和掘成的炉灶在短时间内还留一些痕迹,以后就要一切都锄平了,曾有好几千那么健壮的人在这个地方出现过,将来只能在几个老人的脑中幽灵般地出没了。”

菲利娜一边唱着歌,一边拉着她的朋友到大厅里去跳舞。她说:“因为时间过去以后,我们无法追随它,那么当它正在我们身边走过时,就让我们至少把它看成是一个美丽的女神,快乐而优雅地来尊敬它吧。”

他们还没有跳上几圈,梅里纳太太便从大厅走过。菲利娜真坏,也请她加入跳舞的行列,使她由此想起因为怀孕而变得体型何等丑陋。

“可别让我,”菲利娜在她背后说,“再看见有喜的妇人吧!”

“可是她自己喜欢。”雷欧提斯说。

“但她穿得这么丑。你看见了那撑短了的裙子前面翘起来的衣褶吗?她只要一动,那衣褶就总是跑到前头来。她简直不会修饰,也不聪明,不懂得稍为打扮打扮,把自己的奇形怪状隐藏起来。”

“不要管,”雷欧提斯说,“时间会来帮她的忙。”

“如果我从树上摇下小孩来,”菲利娜大声说,“那总会更好一些。”

男爵走进来,以伯爵和伯爵夫人的名义,对他们说了些亲切的话,伯爵夫人一清早就起程走了,她给他们留下了几件赠品。他随即走到维廉那里去,维廉正在隔壁屋里同迷娘闲谈。这孩子显得非常和蔼亲切,她问起维廉的父母、弟妹、亲戚,因此,他想起了他的责任,觉得应该向自己家里的人报告一些有关自己的消息。

男爵替主人向他转述临别的致意,同时还明确地说伯爵对于他个人、他的表演、他的著作,以及他舞台上的努力是如何满意。他随后取出一个荷包作为这番心意的证明,新金线夺目的颜色闪透这美丽的编织物。维廉向后退,拒绝接受这赠品。

“这赠品,”男爵接着说,“你要看成是对你的时间的补偿,对你的辛劳的感谢,可不要看成是对你的才能的报酬。如果才能能使我们得到良好的名誉和人们的爱慕,那么我们同时用勤勉和努力获得金钱,满足我们的需要,也是应该的,因为我们究竟不能只靠精神活着。我们若是住在能买到一切的城里,我们早就把这一小笔现款变为一块表、一个戒指,或是另外的一些物品了,但是现在我把这魔杖直接交在你的手里,你自己去置办一块你最喜欢、最适用的宝石,把它留作对我们的纪念吧。同时你也要领受这个荷包,这是太太们亲手织的,她们的意思是,用它装起来,里边的赠物就有一个最优美的外表了。”

维廉答道:“请你谅解,我很为难,心中也很犯疑,我实在不能接受这个赠品。因为它恰恰会把我所做的那一点事毁灭掉,还会阻碍我自由地发挥我这段幸福的回忆。在一些事情了结时,钱财是一种好的东西,但对你们府中一切的纪念,我们却不愿意就这样完全了结。”

“这不是那么回事,”男爵回答,“若是你设身处地细想一想,你也就不会要求伯爵自己成为完全甘心欠你情的人。他这个人,总是把谨慎和正直看作自己最大的荣誉。你尽了什么样的力,你怎样为了满足他的心意而牺牲你许多时间,这一切他都没有忘记,甚至于他还知道,你为了促进某些事业,也曾不吝惜你自己的钱财。若是我不能向他担保他的感谢曾经使你欢喜,我怎么好去见他呢?”

“如果我可以只考虑我自己这一方面,只凭我自己的感情去行事,”维廉回答,“我就要不顾一切的理由,执拗地拒绝接受这件如此美丽而光荣的礼物;可是我不否认,这礼物在陷我于困难中的这一瞬间,也使我脱离另一个困难,这就是我一向觉得在我家里人的面前所处的困境,这困境正是我许多的隐痛的原因。关于时间和金钱我必须做个说明,这两样我都调度得很不得当。现在由于伯爵先生的慷慨大度,我才能安心地把这次奇异的歧途给我带来的幸福报告给我家里的人。在这种场合,廉洁感总像纯正的良心一样向我发出警告,我现在只好为了一个较高的义务牺牲这种廉洁感了;为了能大胆地走到我父亲的眼前,在你们贵府的面前我可就要惭愧了。”

“这真奇怪,”男爵说,“人们都怀着感谢和喜悦的心情从朋友和主人那里接受其他的赠品,但是接受钱财时,总要出现一种奇异的思虑。人们的天性有许多类似的特点,一般都喜欢造出这样的犹疑,还要小心地培养它。”

“一切和名誉相关的事不都是这样的吗?”维廉问。

“啊,是的,”男爵回答,“还有其他的成见。我们不愿意铲除它们,大半就为的是免得同时把珍贵的植物连带拔掉。但是,如果见到一些意识到他们能够而且应该自作主张,我也是很愉快的。有一个诗人给一个宫廷戏院编了几部剧本,博得了君主的欢心,我很愿意回想起这位诗人的故事。‘我必须重重地酬报他,’那慷慨大度的君王说:‘去问问他,他喜欢不喜欢宝石,他是否以领受钱财为耻?’诗人以他洒脱的风度回答那远来的宫臣:‘我热烈地感谢这仁慈的盛意,既然帝王天天从我们人民这里拿钱,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我领受他的钱反而感觉可耻呢?’”

男爵刚一离开这屋子,维廉就急忙数这笔现金,他得到这笔钱是这样地意想不到,他觉得这是超乎分外的所得。当那美丽闪烁的金钱从精巧的荷包里滚出来时,他好像预感着第一次亲眼看到我们步入晚年时才渐渐感到的黄金的价值与尊荣。他算了算他的账,特别是因为梅里纳已经说好立刻偿还他的借款,他觉得他的钱正好跟菲利娜使人向他请求第一束鲜花那天的那样多,甚至比那天的还要多。他暗自满意地想着他的才能,略带骄傲地看着这引导着他、陪伴着他的幸福。他于是心满意足地提起笔来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将骤然间使他的家族解除一切疑虑,并认为他这一向的行为都是光明正大的。他避开直接的叙述,只用暗示和神秘的语调让人猜想他所遇到的那些事。他经济充裕的情形,他仗着自己的才能所获的收入,大人物的恩惠,女人的爱慕,在一个广大世界里的结识,他身体方面以及精神方面的禀赋的深造,对于将来的希望,这一切组成一幅这样奇异的幻画,就是蜃楼也不能穿插得更为珍奇了。

他封好了这封信后,在这幸福的狂欢里,继续自言自语,把信的内容又重述一遍,描画出一个有为而尊荣的将来。这么多高贵的战士的榜样使他兴奋,莎士比亚的创作给他展开一个新的世界,从那美丽的伯爵夫人唇中他吸来一种不能言喻的情火。这一切不能,也不应该永远不发生影响。

厩长走来,问他行装整理好了没有。可惜除去梅里纳还没有人想到这件事。现在大家应该赶快起程了。伯爵答应派人护送整个剧团走几日的行程。马正准备好送他们,可是空闲的时间不太多。维廉问到他的箱子,梅里纳太太给用了;他要他的钱,梅里纳先生却已经小心谨慎地把钱完全装在箱子底下了。菲利娜说:“在我的箱子里还有地方。”她拿起维廉的衣服,吩咐迷娘把其余的物件也取过来。维廉有些不愿意,也只好让她这样办。

当大家装箱捆包整理一切时,梅里纳说:“我觉得讨厌的是,我们走在路上就好像一群走索的和市场上叫卖的人一样;我希望迷娘穿上女人的服装,竖琴老人也赶快把胡须剪短。”迷娘紧抱着维廉,很激奋地说:“我是男孩,我不愿意做女孩!”老人一声不吭,菲利娜趁机就她的保护人伯爵的特性发表了一通可笑的言论。“若是琴师剪去他的胡须,”她说,“他可以把这胡须小心翼翼地缝缀在一起保存起来,只要他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遇见伯爵先生,他就立刻可以取出它来戴上,因为正是胡须替他赢得了这位先生的恩惠。”

当大家追问她,要求她说明这奇异的议论时,她便让大家听她这样说:“那伯爵以为,若是演员在日常生活里也继续演他的角色,保持他的性格,那就很可以助长幻想,所以他这样宠爱老古板。他觉得,这琴师不但晚间在戏院里,就是白天也永远戴着他的假胡须,实在很聪明,他很喜欢这乔装的自然的外表。”

当别人嘲笑伯爵的谬误和他离奇的见解时,竖琴师却把维廉请到一边,向他告别,他含着泪请求维廉立刻让他走开。维廉劝说他,保证一定保护他,不准任何人扯断他一根胡须,更不用说不经他同意就给刮掉了。

那老人很感动,眼中燃烧着奇异的火。“不是这种原因促使我离去的,”他大声说,“我老早就暗下责备自己,不该留在你的身边。我什么地方也不该停留,因为不幸到处追赶着我,并伤害与我结伴的人们。你若不放我走开,你就会担心一切,但是你不要问我;我不是属于我的,我不能留下来。”

“你属于谁呢?谁能对你施展这样的威力呢?”

“我的主人,请你不要管我那充满辛酸的秘密了,让我走开吧!仇怨追逐着我,它不是人世上的审判官差遣来的。我属于一种毫不容情的运命。我不能留下来!”

“我既然了解了你是处在这样的境况里,我怎么能让你走呢?”

“我的恩人,我若踌躇不去,那对你是大逆不道的。我在你这里是安定的,但你却处在危险中。你不知道,你的近旁有个什么样的人。我是有罪的,但是比有罪的还不幸。我的出现吓走幸福,若是我一加入,好事也无能为力了。我应飘零不定,好使我不幸的命运赶不上我,它只是慢慢地追赶着我,但是我一要低下头来休息,它就让我看见它。只要我离开你,我就对你感激不尽了。”

“你这个怪人!你既不能夺去我对你的信任,也不能减少我对你必将得到幸福的希望。我不想探听你那些迷信的秘密;但如果你是生活在离奇的联想和对某些征兆的预感里,那么我就要安慰你,鼓舞你说:同我的幸福搭伴吧,我们来看一看谁的命神最强,是你的黑的,还是我的白的。”

维廉抓住这个机会,对他说了各种各样的安慰话;因为许久以来他就觉得他这位奇异的旅伴是这样一个人:由于偶然或是命运,他把一件大罪恶担在自己身上,并且永远拖带着这罪恶的回忆。就在几天以前,维廉偷听过他的歌唱,下边的几行他听得最清楚不过:

晨曦用灿烂的火焰

给他渲染洁净的天边,

全宇宙华丽的图像

崩溃在他罪恶的头上。

那老人只要说出他的愿望,维廉总有一段更强的辩词,他把一切都转移到最好的方面,他这样正直、这样诚恳、这样慰藉地说过之后,那老人好像是又有了生气,似乎放弃了他的恐怖。


第四部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