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他以最大的兴趣细心地倾听赛罗的生平:因为这个奇人平素就不惯于倾吐胸怀,有头有尾地谈论任何一些事。我们可以说他是在舞台上生下来的,在舞台上养大的。当他还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时,他就不得不出头露面,感动观众,因为那时的作家已经能够认识这些自然而天真的助力,所以在他还不知拍手的意义之前,他第一声的“父亲”和“母亲”就在被人喜爱的剧本里给他送来最大的喝彩。他不止一次地扮作爱神,带着翅膀颤动着飞落下来,又装成小丑从卵里蜕化出来,并且很早就充当一个打扫烟囱的小工给人留下种种有趣的笑柄。
可惜他在这光华灿烂的晚间所得的喝彩必须来自他练习时所受的很多的罪。他的父亲深信只有鞭打才能激发和保持住儿童的注意,在演习每个角色时,他都在适当的时候捶打他;并不是因为这孩子笨拙,而是为的使他变得更稳健、更持久地显示他的聪明才智。从前人们立下了一块界石,在那里曾对围绕着的孩子们痛打过一顿耳光,最年老的人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些地方。他渐渐长大,显示出精神上的非凡能干和身体上的极度敏捷,他的表演方法和行为动作也都运用自如。他模仿才能的精纯出人意外。他儿时已经模仿一个人,我们就觉得好像见到了本人一样,纵使这些人物和他在形体、年龄、性格上都完全不相似,而又彼此不同。他也不缺乏适应人世的才能,他刚一有几分自信他的能力时,他就觉得没有比从他父亲那里脱逃更为自然的了,因为这孩子的理性渐渐增长,他的聪明也增加,而他的父亲还以为严厉管教对他是必不可少的帮助。
这逃亡的孩子于是在自由的世界里感到非常幸福,他的奥伊伦施皮格尔的滑稽戏使他到处受人欢迎。他的幸运之星最先是在狂欢节时,引他来到一座修道院里,因为正巧那个要主持游行,用僧侣的化装会吸引基督教徒参加娱乐活动的神父死去了,于是他就装扮成一个慈善的守护天使登场。到了“天使传报”的那一幕,他立刻表演加百利的角色,并不使充当马利亚的那个漂亮的女孩子讨厌,她含着表面的谦卑和内心的骄傲很细腻地接受他毕恭毕敬的致意。随后他继续在宗教戏里演最重要的角色,他也以此自负,因为他最后甚至充当救世主被人嘲骂,鞭笞,又钉在十字架上。
几个演兵士的角色大半在鞭笞救世主时,打他打得太不留情了,所以他想用最巧妙的方法向他们报复。他利用最后裁判的机会给他们披上皇帝和国王的最光彩的衣裳,他们也很满意他们的角色,当他们在天上也趾高气扬地走在一切人们的前边的那一瞬间,他出人意料地化装成魔鬼的形体跟他们相遇,他决计要使全体观众和乞丐感到非常痛快,就用炉叉子把他们痛打了一番,毫不容情地把他们推在坑里,他们眼看着有一团熊熊的烈火最残酷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也很聪明,看透这些穿戴着帝王衣冠的人对他大胆的举动并不作好的解释,甚至于对他的告发人和巡查者的特权也不尊重;所以在千载太平盛世还没有开始之前,他就偷偷地走开了。他在邻近的一个城市里被那时人们称为“快乐的孩子们”的团体张开欢迎的手臂给收容了。
那都是条理清晰、聪明活泼的人,他们看得很清楚:用理性来除我们生存的总数,没有一次除尽,总剩下一个奇异的除不尽的小数。他们想在一个规定好的时刻故意脱离开这个从中作梗,然而若是散布于全体却很危险的除不尽的小数。他们每星期里有一天真正彻底地当傻子,在这天轮替着用些寓意的表演来惩罚他们在其余的日子内从自己或是从旁人身上所看到的傻事。品行端正的人持身处世天天总是自己留心,警诫,责罚,这个团体所用的方式虽然比这种修养的结果较为粗俗,可是也较为有趣,较为可靠:因为人们谁也不能否认有某一种经常犯的毛病,可是我们也必须承认它是毛病,不应该让它在另方面由于自欺的缘故而喧宾夺主,把理性压制成为秘密的奴隶,虽然理性自以为早已把这毛病除掉了。傻角的面具在这团体里循环使用,每个人都可以在他当傻角的那一天用自己的或旁人的标记刻画入微地装饰那个面具。在禁食节化装跳舞时,他们得到了最大的自由,他们可以和神父们举办的事相竞争,以愉悦群众,招引群众。那表示德行和罪恶、艺术和学术、大洲和四季的隆重而有寓意的行列在群众面前活现出许多抽象的概念,给他们一些遥远事物的观念,所以这些笑剧不是没有功效,因为从另方面看,那些神父的化装表演只能加强一种粗俗的迷信。
年轻的赛罗在这里也完全是如鱼得水。他并没有天生的创造力,但是却能发挥最大的智慧,对他眼前的事物运用自如,安置妥当,使之一目了然。他的奇思妙想,他的模仿才能,甚至他每星期里至少有一天可以完全自由发挥的,即使对他的恩人也无所顾忌的刻骨的讥讽,使他在全团体中变得举足轻重,甚至成了不可缺少的人物。
可是他的不安定的性格不久就迫使他离开这优越的境遇,他不得不到祖国的其他地方去接受一种新的训练。这些地方是德国的有教育但很不成样子的省份,那里诚然并不缺乏对善和美的真理的崇敬,但常常缺乏对善和美的精神的尊崇。他的假面具再也无济于事了。他必须设法影响人们的心情。他只是短时间停留在大大小小的剧团里,这时他总利用这样的机会研究所有的剧本,摸清演员们的特性。当时支配德国舞台的平淡无聊,亚历山大的诗律的蠢笨的转折和声调,生涩而浅薄的对话,率直的道德说教者的乏味与庸俗,这一切他不久便都领略了,同时也注意到了什么可以感动人,讨人欢喜。
在那些流行的剧本里,不仅一个角色,而且全部内容都很容易留在他的记忆里,同时他也留心记住演员表演时博得喝彩的特殊的声音。所以他在流浪中,若是钱完全花光了,便忽然想出妙计,独自一个人表演全剧,特别是在贵族的宅邸和乡村里,因此他到处都可以立刻得到生活的费用和住处。在每个酒店、每间房屋、每个花园里,他都能立刻打开场面。他会用一种流氓气的严肃和装腔作势的热情激发观众的幻想力,迷惑他们的观感,在他们眼前把一个老柜化成一座堡垒,拿一把扇子当成匕首。他的青春的温暖可以弥补一种深刻情感的缺乏,他的热烈好似坚强,他的谄媚好似温柔。他使那些看过戏的人想起他们从前所看到所听到的一切,在没有看过戏的人们心中也唤起一种对奇迹的预感和进一步认识剧院的愿望。凡是在一个地方发生影响的,他忘不了在另一个地方也重复表演,如果他能用同样的方法临时就能把一切人嘲笑一番,他就会充满最快活的幸灾乐祸的心情。
在他一再演习那些角色和剧本时,他总是用他的活泼、自由、无羁无碍的精神迅速地改进自己的演技。不久,他的诵读和表演,就比他最初模仿时更合情合理了。在这条途径上他渐渐趋于表演逼真,可是他永远不露出本来面目。他好像兴奋忘形,却暗地期待好的效果,他最大的骄傲是一层一层地使人们感动。甚至他所从事的狂放的职业不久也使他不得不以某一种的节制加以处理,他一方面为时势所迫,一方面出自本能,学习了演员们好像不能理解的事,那就是节省地运用语声和姿态。
所以甚至粗暴,不和蔼的人,他也能加以控制,使他们对他发生兴趣。因为他到处都不计较饮食和住处,人们送给他的赠品他都领谢,有几次他以为他的钱够用,就拒收赠金,所以人们互相写信介绍他,于是他有一大段时间从一个贵族的府邸走到另一个贵族的府邸,在这些地方他唤起一些快乐,自己也有些享受,同时也有些最愉快最合法的风流韵事。
他的心是冷的,他本来谁也不爱。他的目光是亮的,他能够睥睨所有的人:因为他永远只把人们表面的特性作为他模仿时的参考资料。但如果他不能使人人满意,如果他不是到处引起赞美,他就感到有伤他的自尊心。怎样才能赢得赞美呢?他在这上面渐渐地精密注意,磨炼他的心智,甚至他不单在表演时,就是在日常生活里,也是一味地谄媚。他的气质,他的才能,他的生活方式,就这样互相轮替着努力,他不知不觉地修养成一个完美的演员。是的,他的诵读、吟咏和动作,都由于一种好像是珍奇的但完全是自然的影响和反响,由于他的睿智和练习,升到真实、自由、坦白的极度,而在人生交际中他却仿佛变得越来越隐秘,造作,甚至于胆小,失却了本来面目。
关于他的运命和风流故事,我们也许在另外一个地方谈到,这里我们就讲这么多吧!后来因为他已经是一个成功的人,负有盛名,处在一种虽然不牢固,却也很好的环境中,所以他自己也就习惯于在谈话时用一种文雅的方式,时而冷嘲,时而讥讽,装作诡辩家,因此每次郑重的谈论,都几乎被他破坏了。他特别运用这种格调来对待维廉,只要他一遇到维廉在谈话时牵连到普通的理论,他就这样。虽然如此,他们在一起却很相得,同时由于他们双方思路不同,谈话也就很有生趣。维廉愿意从他把握的概念里引申一切,他要在一种关联中研究艺术。他要确立些明显的条例,规定什么是正确、美、善,什么值得赞美,一言以蔽之,他看待一切都极其严肃。赛罗却把事物看得很轻易,他从来没有直接回答过一个问题,他善于从一段故事,或是一个笑话,引出最合适最快乐的说明,当他使全场欢笑时,也就给他们做了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