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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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里纳希望把他的剧团安置在一座小而富的城市里。他们已经到了伯爵的马匹该把他们送到的地方,他们寻找新的车马,希望继续前进。梅里纳担任运送,可是他仍像往常一样地吝啬。相反,维廉因为在衣袋里有伯爵夫人赠给的一笔钱,倒觉得有极大的主权来慷慨使用,然而他竟轻易地忘记了他在寄给家里人的冠冕堂皇的清单里曾经夸耀地提到这些金钱。

他以极大的欢喜承认他的朋友莎士比亚是他的教父,所以更爱听人叫他维廉,莎士比亚使他认识了一个王子,这王子曾在微贱的,甚至于坏的社会里生活过一些时候,他不顾他高贵的天性,一味拿那些俗人的粗暴、笨拙和愚蠢取乐。这种理想最合乎维廉的心意,他可以拿它跟他的现况对比。他感觉到他有一种几乎不能克制的自欺心理,他觉得这种自欺的心理是很可聊以自慰的。

他现在开始考虑他应该怎样穿戴。他觉得穿着一件小背心,遇必要时再披上一件短外套,对旅行人来说是一种很适宜的装束。毛线织成的短裤腿,一双系襻带的靴子,很像一个徒步行路的人真正的服装。他又置办了一条美丽的丝带,最初的借口是说用来保护体温;另一方面他想从一条领带的压迫下解放出他的脖颈来,便把几条粗麻布缝在衬衣上,可是麻布又宽了一些,外观仿佛是一种古希腊的衣领。那美丽的丝围巾是从火焰中抢出来的马利亚娜留下的纪念品,他只把它松松地系在麻布的衣领下边。一顶带一条彩色的带子的、插着一支大羽翎的圆帽,完成了这乔装打扮。

女人们认为这个服装对他实在是好极了。菲利娜做出完全着了迷的样子,她向他要他的美丽的头发,这头发是他为的是更近乎自然的理想忍心剪下来的。她这样做,显得很讨人欢喜,我们的朋友由于他的慷慨,也得到特权,仿照哈瑞王子的风度跟其余的人来往,没过多久自己也兴致勃勃地发起并促成了几件放肆的玩笑。大家比剑,跳舞,发明各样的游戏,在心情快乐时,他们遇到能够喝得下去的酒,便过分地享受一番,菲利娜在这无秩序的生活中窥伺着这脆弱的英雄,他的良好的护身神多替他担心!

这剧团最喜欢用一种好玩的消遣取乐,他们在即兴的表演里模仿和嘲笑他们往日的主人和恩人。他们里边有几个人记住了几位高贵人物外表的特点,他们便模拟这几位贵人,其余的人看着都极力喝彩,当菲利娜从她详密的经验档案里说出几段别人向她求爱的情话时,大家都几乎遏制不住幸灾乐祸的表情和哄笑了。

维廉骂他们忘恩负义;可是大家反驳他,他们说,他们在那里所得到的都是卖力气挣来的,他们自夸是很有功劳的人,而且那里对待他们的态度也并不是最好的态度。现在他们都抱怨那些人对他们是怎样不注意,怎样慢待他们。嘲讽,嬉笑,模拟又开始了,他们做得更刻薄,更偏狭了。

“我希望,”维廉随后说,“你们不要从言谈话语里透露出嫉妒和自私,你们要从公平的观点上观察那些人物和他们的情形。一出生就在人类的社会里占有高尚的地位,那是人家自己的事。谁若是享有丰富的遗产而一生无忧无虑,谁若从青年起,如果我们可以这样说的话,周围就有无数和蔼可亲的陪伴,他多半就爱把这些福利看成是人生第一位的重要的事物,而对一种禀赋优异的人类的意义,他却从来不去探索。贵人们对下等人的态度以及他们彼此相处,都是按着外表的特长来估量的。他们承认每个人的头衔、阶级、衣服、车马是有意义的,就是不承认人的功劳。”

这段话全体听了都非常满意。他们觉得这是不合理的,有功劳的人必须永远靠后,并且在这大人物的世界里找不到自然而诚意的交际的痕迹。尤其是关于最后这一点,他们漫无头绪地越说越多。

“不要为这一点骂他们,”维廉说,“你们要为他们感到惋惜!因为我们认为天赋所禀的内在的聪颖的流露,是最高的幸福,他们却很少有这种强烈的感觉。只有我们稍有财产或是一无所有的穷人才有份尽量享受友情的幸福。我们对我们所爱的人们既不能用恩惠提拔,也不能用宠爱奖励,也不能用赠品讨他们欢喜。我们除却我们自己以外一无所有。我们必须呈献我们整个的自我,如果这自我还有些价值,我们就把这宝物永远赠送给我们的朋友。对于赠予的人和接受的人来说,这是怎样一种享受,怎样一种幸福啊!忠诚使我们踏入怎样幸福的境地!忠诚给了我们过客般的人生一种天堂般的现实。它创造出我们宝藏中最重要的财产。”

说这些话时,迷娘挨近了他,她用柔腕抱住他,把头靠在他的胸前站着。他把手放在这孩子的头上,继续说:“一个大人物是多么容易赢得群情!多么容易获得人心啊!一种亲切的、舒适的、只要几分近乎人情的态度就能产生奇迹,他有多少方法能维系住他已经得到的人心,至于我们,一切都较为稀少,较为艰难,所以,我们认为我们所获得的和所贡献的都有更大的价值,才是多么地自然!有些忠实的仆人为自己的主人而牺牲一切,做出过多么感人的事迹!莎士比亚给我们描写得多么好!在这种情况下,忠诚是一个高贵的灵魂想使自己变成为伟大的人物的努力。由于不间断的忠义和爱,仆人就变得和他的主人一样了;不然那主人只能把他看成是一个雇来的奴隶。是的,这些道德都只是为了卑微阶级的,这阶级不能缺少这些道德,而道德也适宜于他们。谁能轻而易举地报答人情,他就能同样容易地自以为是还完心愿,一身轻快了。是的,就这个意义而言,我自信可以这样说,一个大人物也许有些朋友,但他不能做别人的朋友。”

迷娘靠着他,越靠越紧。

“这固然是对的,”全体中有一人回答,“我们用不着他们的友情,而且从来没有要求过。如果他们要保护艺术,他们就应该了解艺术。我们演得极好的时候也没有人听我们。一切完全都出于偏私。他们喜欢谁,就对谁好,值得他们喜欢的,他们却不对他好。愚蠢和乏味竟这样屡屡地引起他们的注意和赞美,那是不应该的。”

“如果要我来推测,”维廉回答,“幸灾乐祸和冷嘲热讽到底是些什么,那么我想这在艺术里和爱情里是完全一样的。世俗的人在他散漫的生活中是不怎么追求内心生活的,而一个艺术家要想创造一些完美的作品,他就必须永远在内心里生活,艺术家也希望并渴求那些关怀他的人也稍微懂得点内心生活。”

“请你们相信我,我的朋友们,我们对于才能和对于道德一样:我们必须为它们的本身而爱它们,不然就完全放弃它们。但是,只有我们能够像从事一种危险的秘密活动一样在暗地里练习它们,才是对它们的认识和酬报。”

“在这中间要等到一个知音找到我们,我们早已饿死了。”一个人从屋角里嚷着说。

“也不见得是这样,”维廉回答,“我已经看透了,只要一个人活着,并且有所事事,他就总会找到一碗饭吃,纵使这碗饭不是最甘美的。你们到底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正当我们前途最暗淡的时候,我们被人收容了,这我们不是完全没有想到吗?现在我们是丰衣足食了,可是我们中有谁又想去再练习练习,稍求一些进步呢?我们净从事些分外的活动,就好像那些小学生一样,凡是该想到的课业的事,都被放在脑后了。”

“真的,”菲利娜说,“这是不能原谅的!让我们选择一出戏来当场表演。每个人必须像立在大庭广众前一样尽量演好。”

大家考虑不久,戏就选好了。那是当时在德国到处受欢迎,现在已经消迹了的戏中的一出。几个人吹奏一段交响乐,每人都赶快考虑自己的角色,大家开始了,小心翼翼地演完这出戏,实在没有想到演得这么好。大家轮流着拍手喝彩。他们很难得玩得这样圆满。

他们演完了,都感到有一种分外的喜悦,一来是因为他们的时间过得很快乐,再则是因为每个人都对自己的表演非常满意。维廉得意忘形地大加赞美,他们的消遣真是爽快而欢乐。

“你们看一看,”我们的朋友说,“如果我们这样继续我们的练习,不只是为了义务和职业而机械拘泥于背诵、排练和表演上,我们会有多大的发展。如果那些音乐家也一起练习,他们是多么更值得称赞,他们自己会多么快乐,他们会演奏得多么精确!他们怎样用心协调他们的乐器,怎样精确地保持节奏,他们多么善于细腻地表现出音的强弱!没有一个人想在别人独唱时用一种强调的伴奏来出风头。每个人都努力按照作曲家的精神与意识来演奏,每个人都把他所担任的那一部分,不管是多是少,都好好地表现出来。我们就不应当也这样精确、这样聪明地工作吗?因为我们是从事于一种比每种音乐都细腻得多的艺术,因为我们的任务是优雅而有趣地表演人类最平常和最珍奇的情绪。有什么比试演时敷衍了事,演戏时完全任凭脾气的好坏和一时的侥幸,比这更令人反感呢?我们应该把我们最大的幸福和愉乐寄托在融洽一致和彼此满意上,只在我们自己认为值得喝彩的地方,观众喝彩,我们才觉得可贵。为什么乐队队长对他乐队的演奏比剧团经理对他剧团的演出更有把握呢?因为在乐队里若是有一个人弹奏错了,使听众感到很不悦耳,他就觉得很羞惭;但是一个演员由于可原谅的与不可原谅的错误非常荒谬地不能使观众满意,我却很少看见他肯承认错误并引为羞惭!我只希望,舞台像是一个走索人的绳索一般地狭窄,好使笨拙的人不敢上来尝试,不要像现在似的每个人都感到能力充足,敢在上边夸耀。”

全体倾听着这段责难的话,可是每个人都确信这里所说的并不是他,因为他不久前和其余的人一齐表演得很好。准确地说,他们是更趋于一致了,现在是在这旅途上,将来只要大家还在一起,就要像今天一样共同切磋工作。大家都觉得演戏是一时的兴会和自由意志的表现,经理本来就无须掺在里边。他们断定,在好人中间共和政体是最好的形式。他们主张,经理的职务必须轮流担任;经理必须由大家选举产生,同时设立一个小评议会一类的常设组织。他们完全被这个思想占据了,甚至于希望一切都立刻实行起来。

“我没有什么反对的,”梅里纳说,“如果你们在旅途上要做一个这样的试验,我愿意停止我经理的职务,一直到我们到达目的地为止。”他希望同时要节省开支,许多开销要由这小共和国或临时推选的经理负担。于是大家便热烈地商议起这新国家的形式怎样方能设置得最好。

“这是一个游行流动的国家,”雷欧提斯说,“我们至少不会有边界的争端。”

他们立即着手筹备这件事,选举维廉为第一任经理。评议会组织好了,女人们得到出席权和选举权。大家提出规章,并对此展开辩论,最后通过了规章。时间在这场戏中不知不觉地过去,因为这段时间他们是很愉快地度过的,他们也就真相信干了一些有益的事,认为这新的形式给祖国的舞台打开了一个新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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