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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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罗张开双臂迎接他,对他大声说:“我见着你了吗?我还认识你吗?你变得很少,也许就没有变。你对于最高贵的艺术的爱还是那样强、那样热烈吗?你来了,我非常高兴,我甚至再也感觉不到你最近的来信在我心里引起的怀疑了。”

维廉很惊愕,请求详细地说明。

“你对我的态度,”赛罗回答,“不像是一个老朋友。你对待我像是对待一个伟大的人物,对这样的人是可以善意地介绍些没有用的人的。我们的命运同观众的舆论息息相关,我怕你的梅里纳先生和他的演员们在我们这里很难得到观众的欢迎。”

维廉要替他们说些好话,但是赛罗开始把他们形容得淋漓尽致,就连我们的朋友也感到很满意;这时一个女子走进屋来,打断他们的谈话,赛罗立刻给维廉介绍,这是他的妹妹奥莱丽亚。她极殷勤地招待他,她的谈话是这样令人愉快,他竟丝毫没有看出那给她聪颖的面貌上增添了一种特殊意味的明显的悲哀神情。

维廉又处在他适意的境遇里了,这是经过了很长时间以后的第一次。他往日谈话时,总是很少看到情投意合的听者,现在他却有幸和艺术、家鉴赏家谈话了,他们不仅完全了解他,就连他们的答话也含有教导启发的意义。他们怎样迅速地探讨那些最新的剧本!他们怎样确切地判断它们!他们怎样善于考验和重视观众的评论!他们怎样快地使互相得到启发!

维廉特别喜爱莎士比亚,现在的话题当然就谈到这位作家身上。他说他有一种强烈的愿望,他希望这些出类拔萃的剧本能在德国起一个划时代的作用,他立刻提出他热心研究过的《哈姆雷特》。

赛罗明确地说,若是可能的话,他早就演这出戏了,他愿意担任普隆涅斯这个角色。他又含着微笑添上一句:“只要我们一有那位王子,莪菲莉霞大半也就出现了。”

维廉没有注意到,哥哥的这句玩笑话好像得罪了妹妹奥莱丽亚。他以他一向的态度详细而透彻地解说,他按什么意义表演哈姆雷特。他不厌其详地向他们陈述我们在前边已经知道的他所研究的结论,费尽口舌使他的意见被人接受,虽然赛罗对他的臆说还有很多的怀疑。“那么好了,”最后赛罗说,“我们承认你所说的一切,往下你要怎样说明呢?”“我要说的很多,我要说明一切,”维廉回答,“你想一想我所形容的那个王子,他的父亲忽然出乎意料地死了。虚荣心和统治欲并不是使他兴奋的热望;他满足于做一个国王的儿子;但是如今他不得不比较注意到国王和臣属之间的距离。继承王冠的权利并不是世袭的,但如果他父亲享寿长久一些,也许会加强他惟一的爱子的要求,而实现他继承王冠的希望。可是现在他的叔父篡夺了王位,虽然有些虚伪的诺言,他却觉得自己也许永远不能继位了;他如今得不到恩宠,得不到财富,对于从青年起一向视为己有的事物,都感到生疏了。这时他的心情才开始有悲哀的倾向。他觉得,他并不比每一个贵族强,甚至还不如他们;他说他是每个人的仆人,他不是客气,不是谦虚,不是的,他只是颓丧、困乏。

“他回顾他从前的情况,一切犹如一个消逝了的梦境。他的叔父要鼓励他,要从另一个观点叫他认识他的处境,都归无效。他的虚无之感再也离不开他了。

“他受的第二个打击把他伤害得更深,折磨得更重。那是他母亲的结婚。父亲既然死了,对于这个忠实而多感的儿子,还剩有一个母亲;他希望和他未亡的高贵的母亲相伴,来崇敬那伟大的死去的英雄;但是他的母亲他也失去了,这比死人把他的母亲夺去还坏。一个幸福的孩子常从他的父母那里得来的可靠的图像,如今是消逝了;在死人那里得不到帮助,在活人身上得不到依靠。她也是一个女人,她也被理解在一般的女性名称‘脆弱’的含义里。

“现在他才真感到意气消沉,现在才真感到孤独,世界上没有一种幸福能够补偿他的损失。他的天性不是悲哀的,不是沉思的,所以悲哀和沉思成为他沉重的负担。我们看着他这样登场。我不想在这出戏里添上一些枝叶,或是有一点夸张。”

赛罗瞅着他的妹妹说:“我从先向你谈我们的朋友,是不是歪曲了他的形象呢?他一开始就很好,接着又讲了不少事,想开导我们。”维廉赌咒发誓说,他并不想开导谁,而是要说服,他只请求再忍耐一些时候。

“你们不妨想象一下这个青年,这个王子的形象,”他说,“你们设想一下他的处境,当他听说他父亲的形体出现时,你们仔细观察观察他;在恐怖的夜里当那尊贵的鬼魂在他面前登场时,你们要站在他的身边。他感到一种非常的恐惧;他向这奇异的形体谈话,看见它招手,他跟随着它,他听——他耳中听到那最可怕的对他叔父的控诉、报仇的要求和迫切的一再重复的请求:‘你要记着我!’

“鬼魂消逝了,我们看见一个什么样的人在我们面前呢?是一个迫切要报仇雪恨的青年英雄呢,还是一个天生的王子,他为了要和篡取他的王冠的叔父决斗而感到幸福呢?都不是!惊愕和忧郁袭击这个寂寞的人;他痛恨那些微笑的坏蛋,立誓不忘记死者,最后说出这样意味深长的慨叹的话:‘时代整个儿脱节了;啊,真糟,我生来就是要把它重新整好的。’

“我以为这句话是哈姆雷特全部行动的关键,我觉得很明显,莎士比亚要描写的正是一件伟大的事业担负在一个不能胜任的人的身上。这出戏完全是按照这个意义写成的。这是一棵槲树栽种在一个宝贵的花盆里,而这花盆只能种植可爱的花卉;树根伸长,花盆就破碎了。

“一个美丽、纯洁、高贵而道德高尚的人,他没有坚强的意志使自己成为英雄,却在一个重担下毁灭了,这重担他既不能掮起,也不能放下;每个责任对他都是神圣的,这个责任却是太沉重了。人们要求去做不可能的事,这事本身不是不可能的,对于他却是不可能的。他是怎样地徘徊、辗转、恐惧、进退维谷,总是触景生情,总是回忆过去,最后几乎失却他面前的目标,可是再也不能变得快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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