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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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维廉想去拜访梅里纳太太。他看她没有在家,便打听游行剧团的其他团员都到哪里去了,后来才知道,是菲利娜请他们吃早点去了。他怀着好奇心跑到那里,看见他们都很愉快平静。这聪明的人儿把他们召集在一起,用巧克力茶款待他们,让他们清醒地看到,现在一切的希望并不是都堵塞了。她希望利用她的影响使经理确信,把这些熟练的人收容在他的剧团里,对他是如何有益。他们都用心倾听,一杯又一杯地啜饮下去,觉得这个女孩子很不错,都诚心诚意地说她的好话。

“你当真相信吗?”维廉在只剩下他和菲利娜二人的时候说,“赛罗还会决定留住我们的伙伴吗?”——“绝不会,”菲利娜回答,“这对我也丝毫不关痛痒。我愿意他们走得越早越好!我惟一的愿望是留住雷欧提斯。其他人,我们要把他们渐渐地都请开。”

前后她让她的朋友领悟到,她相信他从此不会再埋没他的才能了,他将在赛罗的管理下登上舞台。她不断称赞这里的秩序,高尚的趣味,在这里占支配地位的精神。她对我们的朋友这样花言巧语,这样中听地谈他的才能,致使他的心和他的幻想都非常想接受她的提议,可是他的理智和他的理性却恰恰与此相反。他在他自己的面前和菲利娜面前,都不表示他的心意,就这样度过了一天极安宁的日子。这天,他不能决定要不要到他的同业朋友那里去取为他存放的信件。因为他虽然能够想象得出这一向他家里人的不安,可是他不敢详知他们的忧虑和责备,况且他这天晚上还希望从一出新剧的导演上得到一种极大的艺术享受。

赛罗不同意他参观试演。他说:“在我们允许你窥探我们的内情之前,你必须先从好的方面了解我们。”

但是我们的朋友随后在晚间参加了表演,得到了最大的满足。他看见一个舞台这样完美,这还是第一次。大家相信全体演员确有卓越的才能,天生的资质,和对他们艺术的高尚而透彻的理解,可是他们各有长短;但他们互相切磋,彼此鼓舞,他们全部的表演都很精确,明了。人们很快就感觉到,赛罗是全体的灵魂,他的仪表对他很有利。他有一种爽快的脾气,一种适度的活泼,他是一个善于模仿的天才,而对合情合理的东西具有特定的感觉,他一登台,一开口,人们便必然绝口称赞。他内在的愉悦好像波及所有听众,他的精神上的天分轻易而可爱地表现出剧本中最微小的变化,同时唤起更多的欢悦,因为他会让人看不出来,他有一种由于不住的练习而化为己有的技巧。

他的妹妹奥莱丽亚也并不稍逊于他,她总得到更大的赞赏,赛罗能使大家心情喜悦,她却触动大家的情感。

这样愉快地度过了几天以后,奥莱丽亚约请我们的朋友去。他急忙跑到她那里,看见她躺在躺椅上。她好像正患头痛,她一点儿也隐瞒不住她的焦躁不安,当她瞧见他走进来时,她的目光豁然亮了起来。“请你原谅!”她对他大声说,“是我对你的信任使我变脆弱了。一向我还能够和我的痛苦暗暗地周旋,它们甚至于给我力量和安慰。现在我不知怎么回事,你把那沉默的带子解开了,你将违背你的意志,来参加我对我自己所发起的战争。”

维廉亲切而关怀地回答她。他担保她的形象和她的痛苦永远在他灵魂的前边浮漾,他请求她向他倾吐,他必将对她尽朋友的义务。

他这样说时,他的目光却被一个男孩所吸引,这男孩在她面前,坐在地上,乱抛乱甩他的玩具。正如菲利娜所说,他大约三岁,现在维廉才了解,那个在自己的言辞中很少有崇高话语的、轻浮的女子为什么把这男孩比作太阳。因为围着那双褐色的大眼睛和丰满的面庞披散着美丽的金黄色的鬈发,明亮、雪白的前额下显出两道温柔、黑暗、轻轻弯曲的眉毛,生气勃勃的健康颜色在他两颊上发光。“请你到我这边坐,”奥莱丽亚说,“你惊奇地注视这个幸福的孩子。真的,我是怀着无限的喜悦把他接养过来的,我小心地保护着他;只有在他的身上我才能认出我的痛苦的程度,因为有了这痛苦我很少感到这样一个赠品的价值。”

“请你允许我,”她继续说,“现在也来谈一谈我和我的命运,因为我觉得请你不要错认我,是很重要的。我以为现在我能有一些平静的时刻了,所以我才请你来。现在你到了这里,我却把我要说的话的线索失去了。

“世界上不过多了一个被遗弃的人!你会这样说。你是一个男子,你会说:好个呆女子!一个男子的薄幸是一种必然的灾难,它浮在女人身上比死还难受,她在这不幸中是怎样的失态啊!——啊,我的朋友,但愿我的运命是平凡的,我情愿忍受一般的灾难;但它是这样的不同寻常;我为什么不能在镜子里把运命指给你看,为什么不能托一个人告诉你呢?我若是被诱惑了,忽然感到失望,终归被人遗弃,那么我在绝望中也还有些慰藉;但是我的情形要恶劣得多,要知道,我欺骗了我自己,我违背我的智能蒙混了我自己,这就是我永远不能原谅我自己的事。”

“有你这样高尚的心境,”她的朋友说,“你不能完全是不幸的。”

“你知道吗,我有这样的心情是多亏谁呢?”奥莱丽亚问,“多亏那几乎使一个女孩身败名裂的最坏的教育,多亏那腐化人官感和爱好的最恶劣的榜样。

“自从我母亲早死以来,我那最美好的发育年龄是在一位姑母家里度过的,那姑母把轻蔑德育的法则看作她恪守的法则。她盲目地沉湎于每种爱好中,她只能在放纵的享受里忘却她自己,无论支配她的对象,还是当对象的奴隶。

“按我们儿童纯洁而天真明亮的眼光看,必须给男性什么样的定义呢?每个她所招引来的人是怎样的沉郁、倔强、大胆、笨拙,只要他的欲望得到了满足,他又是怎样的饱满、傲慢、空虚、粗俗。我就这样看到这个女人几年之久在那些最坏的人的号令下受尽了摧残,怎样的遇合她得去忍耐,并且用怎样的面皮善于适应她的运命,甚至用怎样的方法承受那些卑劣的束缚。

“我就是这样看你们男性的,我的朋友,我是多么干脆地憎恨你们男性啊,因为我觉得,就是很规矩的男人对我们的关系也好像很难引起好感,虽然自然能赋予他们引起好感的能力。

“可惜我在这样的机遇里也必然得到许多关于我们女性的悲哀的经验,我那时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比现在聪明,现在我几乎不明白我怎么会这样蠢。为什么我们年轻时就都这样聪明,而这样聪明,就为的是渐渐变蠢!”

那男孩闹起来了,奥莱丽亚不能忍耐,便按了按铃。一个年老的女人走进来,准备把他带出去。“你还总是牙痛吗?”奥莱丽亚对老女人说。她脸上缠着绷带。“几乎忍受不了。”她用沉郁的声音回答,抱起那男孩,他好像也愿意跟她去,她便把他带走了。

孩子刚刚走开,奥莱丽亚就痛哭起来。“我除了哀泣悲悼外,一无所能,”她说,“我很惭愧,我像一个可怜虫一样躺在你的面前。我已经失去了镇静,我再也说不下去了。”她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她的朋友不愿意说一般的话,可是又说不出特别的话,只按住她的手,向她凝视了一些时候。在窘迫中,他终于从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拿起一本书;那是莎士比亚文集,打开的地方正是《哈姆雷特》。

这时,赛罗正走进门,他来问候他的妹妹的身体,他看见我们的朋友手里拿着的那本书,大声说:“又遇见你在弄你的哈姆雷特了。正好!我心里产生了一些怀疑,这些怀疑好像把你所喜欢给予这剧本的庄严的地位减轻了不少。英国人自己不是看出来了吗,主要的情节已经随着第三幕结束,最后两幕不过是支持残局;而且这也是实情,这出戏到结局时便停滞不前了。”

“一个民族具有这么多名剧,”维廉说,“由于成见和偏狭,其中有几个人竟被引入错误的判断,也是很可能的;但是这不能阻止我们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不能阻止我们保持公正。我绝不非难这出戏的布局,我相信,没有比它构思得更杰出的了;其实它不是构思出来的,它本来就是这样。”

“你想怎样解释它呢?”赛罗问。

“我不想做什么解释,”维廉回答,“我只想向你说明,我想的是什么。”

奥莱丽亚从她的靠垫上坐起,用手支着身体,注视我们的朋友,他自信有道理,于是继续着说:“如果我们看见一个英雄,他的行事全由自己做主,他爱憎都听从他良知的命令,他经营而实现他的事业,躲开一切阻碍,达到一个伟大的目的,那诚然合我们的心意,我们也会很高兴。历史家和诗人都愿意使我们相信这样一种骄傲的运命能够落在人的身上。这里教给我们的却是另一回事。这英雄没有计划,但是剧本却是计划周到。这里并不是按照一种僵枯偏执的复仇观念,使一个坏蛋受到惩罚,不是的,这里发生了一件不同凡响的事,它一直沿着它的进程发展下去,连累了清白的人。罪人好像要躲开给他规定的深渊,可是正在他想顺利地走完他的路程时,他跌了下去。因为这是暴行的特性,它使恶性也轮到清白人的身上,正如善行的特性把许多利益赐给不配得到的人一样,但是这两方面的主动者,常常既不受惩罚,也得不到报酬。在我们的剧本里是怎样的不同!炼狱派遣它的鬼魂,要求复仇,但是徒然。一切的局势凑在一起,催促复仇,徒然!凡是只诉诸运命的,既不是人世的力,也不是阴间的力所能办到。审判的时刻到了,坏人随着好人倒下。一个族系被芟除了,另外一个在萌芽。”

话音一落,他们彼此对望了一会儿,随后赛罗说道:“在你抬高这诗人的时候,你对天命就没有特殊的敬意,可是我觉得你尊敬你的诗人正如别人尊敬天命一样,把他所没有想到的最后目的和计划都推在他的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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