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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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她卧在躺床上,好像很安静。“你觉得明天还能演戏吗?”他问。“啊,是的,”她活泼地回答,“你要知道,在这一方面什么也不能阻碍我。——但愿我能知道一种谢绝全体喝彩的方法:他们以为对我好,可是这会要了我的命。前天我想,我的心简直要裂了!从前满意自己的时候,觉得喝彩还不错;在我经过长时间的研习,做了充足准备之后,只有从各个角落听到证实自己内心所期望的角色成功的反应,我才从心底感到喜悦。现在我不说我想望什么,我也不说我希望怎样得到这一切。演戏时我心向神往,精神迷离,我的表演给人留下更深的印象。喝彩的声音更大了,我想:‘你们哪里知道是什么使你们如此欢喜!是那么深幽、热烈、不定的同情感动你们,使你们赞赏。你们把你们的好感送给一个不幸女子,你们却不曾觉察到,这都是她痛苦的声音。’

“今天早晨我学习了,现在又温习了,试演了。我疲乏,憔悴,明天又要重新开始。明天晚上就要上演。我就这样拖来拖去,我起来觉得无聊,到床上去觉得烦恼。一切都在我身上永远循环不已。随后那些不入耳的慰藉又在我面前出现,我又抛开它们,诅咒它们。我不肯投降,我不向‘必要’投降——为什么使我沉沦的应该是‘必要’促成的呢?就不能改个样子吗?因为我是一个德国人,我就得受罪。德国人的性格就是这样:一切加重他们的负担,他们使一切的负担加重。”

“啊,我的女友,”维廉截住她的话头说,“我希望你能够住手,不去磨这把不停地伤害你自己的短刀!你难道什么也没有了吗?难道你的青春、你的身材、你的健康、你的才能,都是虚无吗?既然你并没有因自己的罪过而失落一笔财产,你有什么必要把其余的一切也都抛弃呢?难道这也是必要的吗?”

她沉默了一时,随后她又兴奋地说:“我知道,这是很浪费时间,爱情无非是浪费时间!我什么也不能够做,什么也不应该做!如今一切都化为虚无了。我是一个可怜的痴情的人,无非是痴情!你同情我,上帝呀,我是一个可怜的人!”

她沉思起来。过了一小会儿,她热烈地高声说:“一切都落在你们怀中,你们习以为常了。但是你们却感觉不到,没有一个男子能感觉到一个懂得自尊的女子的价值!一切神圣的天使为证,一个纯洁正直的心所创造的一切最美好的图像为证,没有什么比一个献身给自己所爱男子的女人的天性更为坚贞纯洁!如果我们值得称作女人,那是因为我们都是冷静、骄傲、高贵、纯洁、聪明的;只要我们爱上一个人,只要我们获得对方的爱,我们就把这一切优点放在你们脚下。啊,我就是这样心甘情愿地献出了我的整个生命!但是现在我也要绝望了,故意地绝望了。在我体内没有一滴血不受惩罚,没有一缕神经我不加以苛责。你尽管面带微笑,嘲笑我这痴情的女戏子在浪费生命吧!”

我们的朋友无论如何也无从笑起。尽管他的女友的半自然半被迫的恐怖的情况使他太痛苦,他也能感到这不幸的紧张情绪的揶揄。他的脑筋碎裂,他的血在火辣辣地震荡。

她站起身来,在屋里走来走去。“这一切我都看得很清楚,”她叫道,“我为什么不应该爱他?我也知道,他不值得爱。我向各方面排解我的心绪,只要能行,我就去做。有时我就选定一个角色,虽然我并不是必须演它。我练习那些我深晓透悟的、旧日的角色,越来越勤勉,直到最细微的地方,我练习了又练习——我的朋友,我的知己,强使自己离开自己,是多么可怕的工作!我的理智在隐忍,我的脑筋是这样的紧张。为了我免于疯狂,我又把我交付给我爱他的那种情感。——是的,我爱他,我爱他!”她热泪纵横地喊,“我爱他,我要这样死去。”

他握住她的手,他极恳切地请求她不要自寻烦恼。“啊,”他说,“我真感到奇怪,世界不只有这样一些不可能的东西,而且也有这么些可能的东西使人怎么也得不到,你并没有命中注定要得到一颗创造你整个幸福的忠诚的心。我却命中注定要把我生命全部的幸福紧紧系在一个不幸者的身上,她像是一枝芦苇,被我忠实的重量压倒在地上,甚至都要被压断了。”

他曾经把他和马利亚娜的故事告诉给奥莱丽亚,他现在所说的就是指的那件事。她盯着他的眼睛问:“你能说,你还从未欺骗过一个女人,你从来没有用过轻浮的调笑、用过罪恶的盟约、用过诱惑人心的宣誓,骗得一个女子的爱情吗?”

“我能说,”维廉回答,“并且毫无夸大:因为我从前的生活很单纯,我很少鬼迷心窍地去诱惑别人。我的美丽的高贵的女友,我看你所陷入的这悲哀的境况对我是怎样的一个警诫!请你从我这里接受一个完全适合我的心境的誓约,这誓约因你在我心中唤起的感动而决定了它的形式和誓词,并且就在此时此刻神圣化了。我要抵御每次暂时的爱慕,就是那些最严肃的爱慕也要把它蕴藏在我的心中。如果我不能把我整个生命都献给她,就不会有一个女性能从我的唇间听到爱情的剖白!”

她带着一种阴沉沉的淡漠神情望着他,当他向她伸出手去时,她离开了几步。“这并不重要!”她说,“这样多的女人中的眼泪多一些还是少一些算得了什么,反正海水不能因此而增多。可是,”她继续说,“在千万女子中间有一人被救,这也无意义,在千万男子中间找到一个正直的人,也是可能的!你知道你许诺了些什么吗?”

“我知道。”维廉微笑着回答,伸出他的手。

“我相信。”她回答,她的右手动了一下,他以为她要握他的手,但是那手很快探入衣袋,闪电般扯出匕首,用刀尖和刀刃迅速地滑过他的手。他很快把手撤回,但是血已经流下来了。

“我们必须给你们男人们画下深刻的记号,才能让你们记住!”她含着一种粗野的快活心情喊道,这快活心情很快就为一件匆忙的急救活动所代替。她拿来她的手帕,包扎好他的手,止住刚刚涌出来的血。“请你原谅一个半疯的人,”她叫道,“请你不要后悔滴这几滴血。我同你和解了,我的心情又镇定下来了。我要跪着谢罪:请你让我治疗吧,这样我就得到安慰了。”

她跑向柜橱,取来麻布和一些器具,止住了血,随后又用心观看伤处。刀口正切在大拇指下的手掌上,分开命纹,一直伸向小拇指。她静静地给他包扎好,这时,一种沉思的意味回到自己的内心上来。他问了几次:“最好的人,你怎么能够割伤你的朋友呢?”

“别作声,”她把手指放在嘴上说,“别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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