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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在彼得堡发生这些事情时,法军已经越过斯摩棱斯克继续向前推进,离莫斯科越来越近了。
斯摩棱斯克战役以后,拿破仑先后多次寻找战机,但俄军在到达离莫斯科一百一十二俄里的波罗金诺之前,都未能应战。于是拿破仑在维亚济马下达命令,率法军向莫斯科开进。
在维亚济马至察列沃—扎伊米希的行军途中,拿破仑与被俘的哥萨克农奴拉夫鲁什卡进行了一番谈话。
拉夫鲁什卡属于那种仆人,他们粗野、胆大,为了主子什么事都能干得出,主人怀有什么鬼胎,他都能狡黠地猜到。
当拿破仑问他,俄国人有什么看法,他们能不能打败拿破仑的时候,拉夫鲁什卡:“事情是这样的:如果有会战,而且很快的话,那就对了。但如果过了三天,战争就会拖下去了。”
拉夫鲁什卡看出拿破仑听了这话后的那种愉快心情,为了让他高兴,拉夫鲁什卡还装着不知道他是谁。拿破仑让参谋长贝蒂埃告诉这个“顿河的孩子”,和他谈话的就是皇帝本人,拉夫鲁什卡立刻装作吓得目瞪口呆,脸上露出他被带去受鞭笞时惯有的表情。
拿破仑一边往前走,一边梦想着萦绕在他胸中的莫斯科,而拉夫鲁什卡则向自家军队的前哨驰去,事先在心里编造一些实际没有发生而他却准备讲给自己人听的事情。
并不像安德烈公爵所想的那样,玛丽娅公爵小姐并没有到莫斯科。
阿尔帕特奇从斯摩棱斯克回来以后,老公爵突然间清醒了。他武装起各乡的民兵,并致信总司令,声称他要留下来保卫秃山。
对父亲一改往日的消沉并夜以继日进行的疯狂举动,公爵小姐深感吃惊。她没有离开他,这使得公爵又大发脾气。但他并没有下命令强迫地把她送走,这使玛丽娅公爵小姐大喜过望,她知道,这证明了,他对她留在家里不走,心里还是觉得高兴的。
在小尼古拉走后的第二天,老公爵穿了全套制服,去检阅武装的农民和家奴。
玛丽娅公爵小姐坐在窗边,听到老公爵从花园里传来的声音。突然,有几个人面色惊惶地从林荫道上跑来。当玛丽娅公爵小姐跑到被人托着胳膊的老公爵跟前,她不能看出他的脸上有什么变化。他向女儿动了动无力的嘴,但却无法得知他在说什么。
夜里,请来的医生为他放了血,他诊断老公爵为中风,且右半身已经瘫痪了。
留在秃山越来越危险了。在中风的第二天,他们把公爵送到博古恰罗沃,医生同他一道去了。他们到达博古恰罗沃时,德萨尔带着小尼古拉已经到莫斯科去了。
老公爵躺在安德烈公爵在博古恰罗沃盖起的新房子里,病情仍没有好转。他很痛苦,并且觉得还需要说些什么。
他在身体上、精神上都感到痛苦。复原的希望是没有了,送他上路是不可能的。玛丽娅公爵小姐几乎日夜不睡地看守他,但她并不希望他的病能好转,相反,她甚至盼望着他出现生命垂危的局面。
当然,公爵小姐不会承认自己有这种想法,但是,这想法在她内心确实是存在着。有一个她无法摆脱的念头始终萦绕在她的脑际,这个念头就是,在解决完这件事以后,她自己将如何安排生活。
留在博古恰罗沃变得危险起来,四面八方都传来了法国人渐渐推进的消息。
公爵小姐打算十五日动身。十四日至十五日的夜间,她跟平时一样,在老公爵的隔壁房间里和衣而卧。她听见他这晚的嘟囔声比平时大些,她睡不着,好几次想进去,但又不敢。她知道在夜间这个不寻常的时间进去,一定会惹他生气。
凌晨,他安静了,她也睡着了。
她醒得很晚,一醒来,她又听到了他的呻吟和门外发生的一切。
收拾停当,她走到台阶上,台阶前的几辆马车正在装东西。
医生从楼梯上下来,让公爵小姐到公爵那里去,说他在找她。
玛丽娅公爵小姐走进公爵的房间,来到他的床前。他高高地仰卧着,两只瘦骨嶙峋的手放在被子外面,脸上毫无表情。当公爵小姐前去吻他的手时,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看来,他是在等她。他牵着她的手,眉毛和嘴不停地抽动着。
他时而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时而又握着她的手,断断续续地说着:“整个的心!都在惦记你,谢谢你……女儿,好孩子……为了一切,为了一切,谢谢你……原谅我……”泪水从他眼睛里流出来。“去叫安德烈来!”他突然说道,一说出这个要求,他脸上就露出孩子似的胆怯和不信任的神情。
“他在军队里,爸爸,在斯摩棱斯克。”
他闭上眼睛,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肯定地点点头,睁开了眼睛。
他声音清楚而又低沉:“俄国完了!他们把俄国毁了!”他说完后,又闭上了眼睛,泪水从他那紧闭的眼角流出来。公爵小姐望着这张流泪的脸,忍不住也哭了起来。
“穿上你的白衣裳,我喜欢它。”他说。
玛丽娅公爵小姐明白了这话,她的呜咽声更高了。她离开后,公爵又说起儿子,说起战争,说起皇帝,气愤地牵动着眼眉,提高了沙哑的声音。他的中风又发作了,这也是最后一次发作。
玛丽娅公爵小姐在凉台上站着。她觉得,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过父亲。
“啊……我是盼望他死,盼望安宁……可以后会怎样呢?”
玛丽娅公爵小姐走到花园,坐在草地上。她不知道在那里待了多长时间。忽然她看见了她的女仆杜尼亚莎。
“请……公爵小姐……公爵……”杜尼亚莎用喘息的声音说。
没等她说完,玛丽娅公爵小姐就向屋里跑去。
他还是那样躺着,但是他宁静的面孔上那严厉的神色却使公爵小姐在门口停住了。
“不,他没有死;这是不可能的!”玛丽娅公爵小姐自语着,走到他的面前。她克服着心里的恐惧,把嘴唇贴在他的腮上。
快到夜里的时候,人们已将收拾好的尸体装进了棺材,棺材的四周是燃着的蜡烛。地板上,撒着松树枝,一本印刷的祈祷文被放在了死者那干枯的头下。教堂的执事在房间的角落里朗诵着诗文。许多外来人和自家人挤在客厅的棺材周围,惊惶地瞪着眼睛,画着十字,不停地鞠躬,去吻老公爵那又冷又硬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