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众元老考虑接班人胡耀邦准备再亮相
张春桥就象关在铁笼里的老虎,闭着眼睛卧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他把仇恨、愤怒、屈辱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一点儿也没流露出来。当初的咤叱岁月,已经过去。今后的命运前途,实难预料。所以,他最好的选择就是保持沉默,沉默……
自从离开最初关着的地下室,到了这深山峻岭般的秦城监狱后,他就一个人被关进这间小小的房屋里。没有人和他聊天,也没有过问他的一切。直到预审、提审开始后,他才想起,到底那些人还没有忘记他。
能忘记了吗?
他感到一种心理满足。从一九七六年十月六日被捕,整整四年多、广播和报纸天天都要提到,没有一天不提到他。当他们不敢直斥那位伟大得不便提名的巨人时,他们就用“四人帮’来取代他。一般人的心理简直无法承受那种巨大的压力,但他却出奇般地承受住了。
今年已经六十三岁的张春桥,头发、胡须都已成了灰白色,变成一个瘦干巴巴的小老头儿。他的身体面孔像风干了的匣子,神情木然,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爱搭不理。仿佛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自己,再没有任何人似的。
那天,当法警和特别检察厅的人给他传达起诉书的时候,他还是老样子;翻动了几下眼皮,不理,不睬,不答腔。
“请你在起诉书送达回执上签字。”张春桥抬起头,仿佛压根儿根本没有听见。
这段精彩的录相,华国锋连续看了四、五遍,他真不敢想象,他要陷入张春桥那样的境地,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看到张春桥那副阴森森的面孔,他想起了五年前张春桥和自己的一段对话。那时,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刚刚开始不久,张春桥正在洋洋得意之际。
“国锋同志,现在相信了吧?还是我们会胜利吧?我早就讲过,邓小平那一套是不得人心的,毛主席和党中央,还有广大无产阶级革命派是决不会容忍他长期干下去的”
“春桥同志,还是你有远见。”
“希望你今后多靠江青同志,事实证明,江青同志理解毛主席的思想很准、很具体、很能抓住问题的关键。”
“我以后要多请示你。”
“不要请示我,还是有事和大家商量嘛。”
华国锋不敢得罪张春桥,他小心异异地问:“现在中央有相当一部分对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想不通,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对走资派,一般地批是不能解决问题了。”张春桥说:“我正在从理论上考虑如何对他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问题,不杀一批、关
—批、管一批,是很难解决问题的。只要有—次反复就不好办了。”
“什么反复?”
“邓小平上台嘛。”
想到这里,华国锋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惊出了一身冷汗。屏幕的张春桥,那双深藏着的眼睛似乎在窥视他,向他发出一阵狞笑,他几乎要叫出声来……轿车越出中南海,进入天安门广场,此时暮色已淹没了街道。
彭真很喜欢这个时分的北京。六点半钟后,长安街和两旁大楼的窗口、商店的灯火已经亮了,行驶在路上的汽车也开了小灯。进入八十年代后的北京正要改变面貌,由绚烂的白昼进入神秘的黑夜。以初秋的季节来说,今天的天黑似乎嫌早了些,也许是积压在天空的乌云所造成的错觉吧?
看完有关审判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的材料后已经开始出现乌云,不过那一大片乌云变成雪雨,可能还要有一段时间。
彭真和万里都被一种激情所驱使,坐在同一辆车里兜起风来。彭真吩咐司机:“就在城里转吧,我们散散步,一种特殊的散步。”
开会开得很久,容易把人的大脑压得沉沉的,许多好意见反而发挥不出来了。也许在城里转—转,会使自己突然来点灵感。他们俩都在北京市委工作过,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没有北京也就没有故乡。不错,这里的一幢一幢楼厦,毕竟给人一种故乡的情怀。
“政治局会议开了这么几次了,我看华国锋下台已成定局。”万里说:“我在想,他下台后谁担任中共中央主席合适呢?”
彭真说:“小平担任最合适。”
“他会干吗?”
“他干是众望所归啊!”彭真说:“叶帅老矣。陈云同志身体不适,让他出出主意,讲讲话还可,真要让他挂帅不行。”
“我担心小平同志不会出任这个职务。从三中全会以来,中央一直致力于让比较年青力强而能坚持正确政治方向的同志担负领导工作,我看这个挂帅的人,还得在胡罐邦和赵紫阳之间选择。”
“唉,接班人难选!”
“毛主席从六十年代就提出培养和造就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可是培养了十多年,他也没解决好这个问题。”
彭真说:“教训很多嘛,这个问题也不是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时势造英雄。只有历史选择领袖,而领袖想要改变历史,难啊!”
“你这话的意思……”
“我们的工作还是放在健全社会主义的法制和民主上较好。选择接班人的提法,我觉得还是为时太早。”
万里琢磨着他的话,陷入思考之中。
彭真说:“领袖是在实践中、斗争中自然形成的。人为地培养和树立很难站得住脚。从无产阶级革命、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来看,凡是人为树立的领袖全垮了。马克思是什么人培养的吗?不是!列宁是什么人培养的吗?也不是,斯大林就不是列宁培养和树立的。恰恰相反,列宁临近逝世之前,是想把斯大林换掉的。
但斯大林逝世不久,赫鲁晓夫就把马林科夫搞掉了。”
万里听得仔细,显然已被他的观点吸引住了,思想也随着他的议论而活动。
彭真说:“大凡领袖人物,都是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锻炼出来,具有一定的应变能力和斗争的手段才能站得住脚。凡是靠人封予的接班人,都是很难持久的。”
万里有同感:“刘少奇曾被毛主席作为接班人培养过,结果是毛主席亲手打倒了他。还有林彪,为了早点接班,他甚至动用各种阴谋手段来对付毛主席,结果是折干沉沙,死在了外蒙古。”
彭真感慨地说:“一直到晚年,我真不知道毛主席怎么会看中这个华国锋,要文没文,要武没武。他能掌了权,笑话!”
“也许毛主席的本意是让“四人帮’批倒他的,没想到他认为的老实的人干掉了他的老婆和亲信。”万里毫不掩饰的他的观点:“结果早晚还是没以他的意志发展,最后让小平同志给他翻了个底朝天。”
“华国锋那个样子,我一看就知道他坐不长!我还没有站出来时,就知他不行!”
“他下台是肯定了,他下台后……”
“还得小平干!”彭真坚定地说:“他不干没人能干的了。这里不存在着什么谦虚不谦虚的问题,而是水到渠成的事了。这是天意。”
“剑英也是这个意见。”万里说:“那天我和叶帅谈了十几分钟,他说:“毛主席最初成立书记处的时候,是把小平作为接班人来培养的。我们这批老家伙中,只有小平能胜任。’”
“我考虑他另有想法。”彭真想了想说:“这里有个舆论问题。不过,我认为无所谓,舆论可以变,它毕竟由人决定的。”
这话真让彭真说准了。
邓小平考虑华国锋下台后由谁接任中共中央主席,已经许久了。他有他自己的一套主意,但始终不便说出来和人交换意见。
“还要征求我的意见?不用啦,你说出来不得了吗?“我是想听听你的高见。”
“我看,非你莫属。”
“我?”邓小平哈哈大笑:“叶帅老了,我也老了嘛,也快八十岁的人了,合适吗?”
“毛主席不是到死还在位吗?”
“所以老人家干了—件又一件糊涂事嘛。”
“我们破除干部的终身制,看来真要从我们这里带头了。”
“不过,还有一个传帮带的问题,我们还不能大撒手,大撒手会出问题。”
“你还是把你的想法亮出来吧。”
邓小平挺认真地说:“我主张交班分步来走,首先中共中央主席这个位置选一个六十多岁的人干。军委主席嘛,得有个能镇得住的担任。在没有合适的情况下,我看还是我兼任一段时候吧。”
陈云想了想,眼睛眯在一条线:“我说还是你有办法嘛。这个主意果然高人一筹,这不就把许多人难以解决的问题一下子解决了吗?就这样干!”
邓小平说:“我们商量的这些,只是一个初步设想。还得进一步征求剑英和先念的意见才能最后决定。”
其实,连他自己也知道,这件事其实是不谋而合的。陈云给叶剑英打电话征询意见时,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喜得眉开眼笑。
“我没意见哟。这下我就再也不怕别人掘我的祖坟,鞭尸问罪了。小平是中央的高参,就按他的心意办吧。”
陈云会心地望了邓小平一眼,说:“这可是我的主意,我的点子哟。”
陈云和邓小平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瞒不了我,我一听就能猜到,除了小平,谁也出不了这种高招儿。他能够破天荒出奇绩,不愧是我们改革工作的总设计师啊!!”
共同的利益和共同的目标,把胡耀邦和赵紫阳紧紧地联系到了一起,使他们建立起亲密的友谊。
“华国锋下台后,你估计谁会接替他的位置?”赵紫阳直截了当地提出这个问题时,胡耀邦的心早“噔噔”跳起来了。
“我看小平担任党中央主席、军委主席最合适。”胡耀邦小心异异地说。
赵紫阳轻轻耳语:“我估计小平会推荐你干!”
“我?”胡耀邦也料到这点,但是故意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还有比我更合适的。”
“不!”赵紫阳果断地悦:“谁也没有比你更合适了。作为党中央主席,既得有实践经验,还得有理论水平,更重要的是还应该在军队里干过—段时间,熟悉军队的管理事务。所有这些你都具备。看来,这个帅位非你执掌不可。”
胡耀邦狠狠捶了赵紫阳一拳:“如果是这样,总理啊,党把整个中国交给了我们,我们非得好好下气力建设好不可。就是豁出这条老命不要,也要为人民作出几件漂亮的事!”
“我保证和你搭好班干,决不会使你失望的。”
“那就甭说了!我们非下决心来点彻底改革的措施不可!”胡耀邦磨拳擦掌,跃跃欲试,好象他果真就要走马上任了。
他认为,赵紫阳这番话不是凭空而说,而是根据中央的现状作出的正确判断。其实,他也早有同感。
正在召开的中共中央宣传部关于各省、市、自治区思想政治工作座谈会,已经开幕了。他决定在这个会议作个亮相,发表—篇引人注目的讲话,就像当初发表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文章和开展讨论一样。他想了很久,决定这篇讲话的题目就叫《做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
他很满意这个题目,一看就旗帜鲜明,又有战斗力。他考虑了几段话,决定写出来,加进去:
“五届人大三次会议以后,中央各地方提出了四条,就是:中央没想到的,地方想;中央决错了的,地方可以争论。一个叫想,—个叫干,一个叫变,一个叫争……”
“多年来,特别是林彪、“四人帮’横行时期,搞个人崇拜,把个人封成神,认为谁说的都是百分百正确,不可能有错误。什么明察秋毫呀,洞悉一切呀,大救星呀,那是封建愚昧的表现。粉碎“四人帮’以后,我们还搞了一段个人崇拜,危害之烈,莫此为甚。这样搞,第一,根本不可能实行党的民主集中制;第二,根本不可做到实事求是;第三,根本不可能解放思想;第四,根本不可能避免导致一言堂、家长制等封建专制主义,并被某些坏人利用搞法西斯主义。我们共产党人,只有能力大小强弱之分,没有绝对行同绝对不行之分。不能说这个人的能力绝对行,那个人的能力绝对不行……”
“关于宣传个人的历史的作用问题,多少年来,我们在思想、理论上相当混乱,即使到现在也还没有完全澄清。什么大救星啦,什么首长到我们这里来是莫大鼓舞、莫大鞭策、莫大教育、莫大幸福啦,诸如此类的话,以后再也不要说了……”
胡耀邦想,他的这几段话,一定能使座谈会受到很大的震动。现在是需要点大震,才能把“两个凡是”派架起的那些空架子、草房子统统震垮、震塌!正在这时,胡启立有事来找他商量,他兴高采烈地把这篇讲演稿拿给他看,指着这几段问:
“你看怎么样?”
“当然好了。不过……”
“有话直说嘛。”
“这是针对着华国锋的错误,我们可以严肃批判。但是如果有人要搞小平的个人崇拜怎么办?也这么说吗?”
胡耀邦一怔,他可没想到胡启立会提这样的问题。半晌他才说:“我想,小平同志是不会搞自己的个人崇拜的。”
“小平不搞不等于别人不搞。如果别人要搞你也反对吗?”
“反对!”胡耀邦毫不犹豫地说,“今后不管谁搞这些反马克思主义的东西,我们都得反对。不然,后患无穷哪。我们今天拥护小平同志,是因为他手中有真理,假如他明天……”
“好了,不要说了!”
胡耀邦想了想,也点点头说:“对了,不能再说了。我这个人,有时说话随便,往往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这个毛病,希望你们都帮助我克服。”
这是这位总书记发自内心的话。
他又想起了一件事:那是一九七六月年四月二、三日左右,即安门事件爆发前,邓小平已经靠边站了,但还没有被撤职。那天晚上,胡耀邦被人陪着从北京饭店到邓小平的客厅。这位领导人正在那里等他。胡耀邦将几份文件和材料放到老头子的面前。
他看了一遍,把材料放下。“参与者并不多。”他说。
“是的,但广大群众肯定会卷进来的。第一,总理在人民群众中有崇高的威望,群众都知道那几个人是反总理的,而你正是总理最信任的。第二,发起悼念总理的计划极其保密。连我的悼诗也是孩子们送去的。我认为明智的办法是把参与者压缩到最小的数目。在需要了解的情况下,也不会有人知道真正的目的。第三,反过来,由于时间特别紧迫,必须尽量少兜圈子。过去采取重大措施时总是习惯于用几个月,现在必须缩短到几天、几小时之内。”
邓小平慢慢点着头:“那么,你认为这样做能起什么效果吗?”
“整个行动的关键,是向中央显示一下人民的力量。让毛主席知道,人民并不是赞成他的这一套计划的。他老了,糊涂了,以为他的任何决定人民都会俯首贴耳地喊拥护。不见得!总理一死,问题全暴露了。”
邓小平笑笑:“他说翻案不得人心。”
“你看,正是人心所向。”
“你说话要注意呢。”邓小平说:“你的缺点就是说活总让人抓住把柄,搞得太过火不行。就是来这里也要注意。最后一点,我不想让任何人以任何方式使人看
到我和天安门广场的事有什么关系。我已嘱咐我的孩们谁也不能到广场去。因为,谁也不知道谁会被人监视。或者……”
他并没有说出来的另一个担心。
“就这些。”说完,他把面前那几份文件和材料拿在手里,划着一根火柴,把它们点燃了。火苗子呼呼地在他脸前往上窜,把他的面孔映得通红,就像刚出炉的铁人。最后,他抬起头来:“说话—定要注意不能像维吾尔族姑娘似的,满头小辫子。那几个笔杆子,最喜欢抓人的小辫子,而我,也是小辫子最多的一个人。”
但是,—个人的弱点、缺点和错误,总会要导致他的挫折。即使此时此刻不会体现,也将在以后的行动中暴露,否则就失去了它的功能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