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变盐法事宜状
长庆二年，张平叔为户部侍郎，上疏请官自卖盐，可以富国强兵，陈利害十八条。诏下其说令公卿详议。公与韦处厚条诘之，事遂不行。平叔所陈十八条，此可见者十六，白乐天行平叔 判度支词曰：“计能析秋毫，吏畏如夏日。”东坡曰：“此必小人也。”按柳氏家训：“平叔后以赃败，穷失官钱四十万缗。是宜以此终也。”〔补注〕方苞曰：张所奏乖谬，颇易掊击；所难者，语皆通俗而不俚杂。是公天授耳。
张平叔所奏盐法条件
右奉敕将变盐法，事贵精详，宜令臣等各陈利害可否闻奏者。平叔所上变法条件，臣终始详度，恐不可施行。各随本条分析利害如后：
一件：平叔请令州府差人自粜官盐，收实估匹段，省司准旧例支用，自然获利一倍已上者。臣今通计所在百姓，贫多富少，除城郭外，有见钱籴盐者，十无二三。多用杂物及米谷博易。盐商利归于己，无物不取，或从赊贷升斗，约以时熟填还。用此取济，两得利便。今令州县人吏坐铺自粜¹，利不关己，罪则加身。不得见钱及头段物，恐失官利，必不敢粜。变法之后，百姓贫者无从得盐而食矣。求利未得，敛怨已多，自然坐失盐利常数。所云“获利一倍”，臣所未见。
¹〔补注〕沈钦韩曰：宋 熙宁法，亦以放散青苗钱赢缩为州县殿最。
一件：平叔又请乡村去州县远处，令所由将盐就村粜易，不得令百姓阙盐者¹。臣以为乡村远处，或三家五家，山谷居住，不可令人吏将盐家至户到。多将则粜货不尽，少将则得钱无多²，计其往来，自充粮食不足。比来商人或自负檐斗石，往与百姓博易，所冀平价之上，利得三钱两钱；不比所由为官所使，到村之后，必索百姓供应。所利至少，为弊则多。此又不可行者也。
¹〔补注〕沈钦韩曰：通鉴注：项安世家说曰：“今坊市公人谓之‘所由’。”
²“无”，或作“不”。
一件：平叔云，所务至重，须令庙堂宰相充使。臣以为若法可行，不假令宰相充使；若不可行，虽宰相为使，无益也¹。又宰相者²，所以临察百司，考其殿最；若自为使，纵有败阙，遣谁举之？此又不可者也。
¹下“若”字，或作“令”。或有“若”字，无下十一字。
²或无“者”字；或无“又”“者”二字。
一件：平叔又云¹：法行之后，停减盐司所由粮课，年可收钱十万贯。臣以为变法之后，弊随事生，尚恐不登常数，安得更望赢利？
¹或无“一件”字。今按：此别是一条，当有“一件”字。
一件：平叔欲令府县粜盐，每月更加京兆尹料钱百千，司录及两县令每月各加五十千，其余观察及诸州刺史县令录事参军多至每月五十千，少至五千三千者。臣今计此用钱已多，其余官典及巡察手力所由等粮课，仍不在此数。通计所给，每岁不下十万贯。未见其利，所费已广。平叔又云停盐司诸色所由粮课，约每岁合减得十万贯钱¹。今臣计其新法，亦用十万不啻²。减得十万，却用十万，所亡所得，一无赢余也。平叔又请以粜盐多少为刺史县令殿最，多者迁转不拘常例；如阙课利，依条科责者。刺史县令职在分忧³，今惟以盐利多少为之升黜，不复考其治行，非唐 虞三载考绩黜陟幽明之义也。
¹或无“所由”二字。
²〔补注〕陈景云曰：“不啻”句绝。犹言不止也。左传“鲜不五稔”，杜注“少尚当历五年，多则不啻”。又子厚序棋亦有“相去千万不啻”之语。
³〔补注〕“县令”，原作“职令”，据别本校改。
一件：平叔请定盐价每斤三十文；又每二百里每斤价加收二文，以充脚价；量地远近险易加至六文；脚价不足，官与出。名为每斤三十文，其实已三十六文也¹。今盐价京师每斤四十²，诸州则不登此。变法之后，秪校数文，于百姓未有厚利也³。脚价用五文者官与出二文⁴，用十文者官与出四文：是盐一斤，官粜得钱名为三十，其实斤多得二十八，少得二十六文，折长补短，每斤收钱不过二十六七。百姓折长补短，每斤用钱三十四。则是公私之间每斤常失七八文也。下不及百姓，上不归官家，积数至多，不可遽筭⁵，以此言之，不为有益。平叔又请令所在及农隙时，并召车牛，般盐送纳都仓，不得令有阙绝者。州县和雇车牛，百姓必无情愿。事须差配，然付脚钱；百姓将车载盐，所由先皆无检，齐集之后，始得载盐；及至院监请受⁶，又须待其轮次，不用门户，皆被停留⁷；输纳之时，人事又别⁸：凡是和雇无不皆然。百姓宁为私家载物取钱五文，不为官家载物取十文钱也⁹。不和雇则无可载盐，和雇则害及百姓，此又不可也。
¹“也”上，或无“文”字。
²一有“文”字。
³“秪”，或作“只”。
⁴“用”，或作“每”。“二”，或作“三”。
⁵〔补注〕曾国藩曰：每斤失利七八文，积至千万亿斤，则失利无算也。
⁶〔补注〕曾国藩曰：车牛到官，请受而用之。
⁷〔补注〕沈钦韩曰：顺宗实录：“宫市率用百钱物买人直数千钱物，仍索进奉门户并脚价钱。”胡三省曰：“所经由门户，皆有费用，如汉灵帝时所导行费也。”
⁸〔补注〕曾国藩曰：“输纳之时，人事又别”，犹今俗称“交卸”。
⁹“文”下，或无“钱”字。
一件：平叔称停减盐务，所由收其粮课，一岁尚得十万贯文¹。今又称既有巡院，请量闲剧留官吏于仓场，勾当要害守捉；少置人数，优恤粮料，严加把捉；如有漏失私粜等，并准条处分者。平叔所管盐务，所由人数有几？量留之外，收其粮课，一岁尚得十万贯：此又不近理也。比来要害守捉，人数至多，尚有漏失私粜之弊；今又减置人数，谓能私盐断绝：此又于理不可也。
¹“尚”，或作“计”。
一件：平叔云：变法之后，岁计必有所余，日用还恐不足；谓一年已来¹，且未责以课利，后必数倍校多者。此又不可。方今国用常言不足，若一岁顿阙课利，为害已深；虽云明年校多，岂可悬保？此又非公私蓄积尚少之时可行者也。
¹“谓”，或作“请”。
一件：平叔又云：浮寄奸猾者转富，土著守业者日贫。若官自粜盐，不问贵贱贫富、士农工商、道士僧尼，并兼游惰，因其所食，尽输官钱；并诸道军诸使家口亲族，递相影占，不曾输税，若官自粜盐，此辈无一人遗漏者。臣以此数色人等，官未自粜盐之时，从来籴盐而食，不待官自粜然后食盐也¹。若官不自粜盐，此色人等不籴盐而食；官自粜盐，即籴而食之：则信如平叔所言矣。若官自粜与不自粜，皆常籴盐而食：则今官自粜，亦无利也。所谓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见其近而不见其远也。国家榷盐²，粜与商人；商人纳榷，粜与百姓：则是天下百姓无贫富贵贱皆已输钱于官矣；不必与国家交手付钱，然后为输钱于官也。
¹“籴”上，或有“来”字。今按文势，恐“来”字上更有“从”字，今亦补足。
²“国”，或作“官”。
一件：平叔云：初定两税时，绢一匹直钱三千，今绢一匹直钱八百。百姓贫虚，或先取粟麦价，及至收获，悉以还债，又充官税，颗粒不残¹。若官中粜盐，一家五口，所食盐价，不过十钱，随日而输，不劳驱遣，则必无举债逃亡之患者²。臣以为百姓困弊，不皆为盐价贵也。今官自粜盐，与依旧令商人粜，其价贵贱，所校无多。通计一家五口所食之盐，平叔所计，一日以十钱为率，一月当用钱三百；是³则三日食盐一斤，一月率当十斤。新法实价，与旧每斤不校三四钱以下。通计五口之家，以平叔所约之法计之：贱于旧价，日校一钱，月校三十，不满五口之家，所校更少；然则改用新法，百姓亦未免穷困流散也。初定税时，一匹绢三千，今只八百。假如特变盐法，绢价亦未肯贵。五口之家，因变盐法日得一钱之利，岂能便免作债，收获之时，不被征索，输官税后有赢余也？以臣所见，百姓困弊日久；不以事扰之，自然渐裕⁴：不在变盐法也。今绢一匹八百，百姓尚多寒无衣者；若使匹直三千，则无衣者必更众多。况绢之贵贱，皆不缘盐法，以此言之，盐法未要变也。
¹〔补注〕沈钦韩曰：“残”，集韵“余也”。稾人注“戋，余也”。释文：“戋，亦作残。”此言百姓颗粒无余也。
²“举债”，或作“举赁”。
³“三百是”，或作“三百六十足”，云：“或云‘六十’字恐羡，非。盖盐每斤已当三十六文，月当十斤，则三百六十也。”“足”，或作“是”属下句。今按：平叔所定盐价，一斤止三十文。韩公通计民间所加脚费，多者一月或至三十六文耳。其地近者，自不及此，难预计也。故此上文但云“一日以十钱为率”，则一月安得用三百六十乎？其“六十”字当依或说删去。“足”改作“是”而属下句为当。
⁴〔补注〕“裕”，原作“校”，据别本校改。
一件：平叔云：每州粜盐不少，长吏或有不亲公事，所由浮词云：“当界无人籴盐。”臣即请差清强巡官检责所在实户，据口团保，给一年盐，使其四季输纳盐价¹。口多粜少，及盐价迟违，请停观察使见任，改散慢官。其刺史已下，贬与上佐；其余官贬远处者²。平叔本请官自粜盐以宽百姓，令其苏息，免更流亡。今令责实户口团保给盐，令其随季输纳盐价，所谓扰而困之³，非前意也⁴。百姓贫家食盐至少⁵，或有淡食动经旬月；若据口给盐，依时征价⁶，办与不办，并须纳钱。迟违及违条件，观察使已下各加罪谴⁷。官吏畏罪，必用威刑。臣恐因此所在不安，百姓转致流散。此又不可之大者也。
¹〔补注〕沈钦韩曰：此蚕盐钱之始。厥后至宋，盐不给而钱仍输，弊害无穷矣。
²或无“与”字。
³〔补注〕“谓扰而困”四字，原作“能为也人”，据别本校改。
⁴或无“非”字。
⁵“少”，或作“小”。
⁶或无“盐”字。
⁷“谴”，或作“于”。
一件：平叔请限商人盐纳官后，不得辄于诸军诸使觅职，掌把钱捉店、看守庄硙¹，以求影庇。请令所在官吏严加防察²，如有违犯，应有资财，并令纳官；仍牒送府县充所由者。臣以为盐商纳榷³，为官粜盐，子父相承，坐受厚利，比之百姓，实则校优⁴。今既夺其业，又禁不得求觅职事，及为人把钱捉店、看守庄硙：不知何罪，一朝穷蹙之也⁵！若必行此，则富商大贾必生怨恨；或收市重宝，逃入反侧之地，以资寇盗。此又不可不虑者⁶。
¹“硙”，午对切。
²“防”，或作“访”。
³“榷”，或作“税”。
⁴“比”下，当有“之”字，今补足。
⁵“何”，或作“其”。
⁶“者”，或作“也”。
一件：平叔云¹：行此策后，两市军人，富商大贾，或行财贿，邀截喧诉。请令所由切加收捉。如获头首，所在决杀；连状聚众人等，各决脊杖二十。检责军司军户，盐如有隐漏，并准府县例科决，并赏所由告人者。此一件若果行之，不惟大失人心，兼亦惊动远近。不知粜盐所获几何，而害人蠧政，其弊实甚！
¹“叔”下，疑当有“云”字或“称”字之类，今亦补足。
右前件状¹，奉今月九日敕，令臣等各陈利害者。谨录奏闻，伏听敕旨。
¹〔补注〕“右”，原作“以”，据别本校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