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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环境史-王玉山译
树
树比人这个物种古老得多,树木研究本身就是一大课题。古往今来,树既是人类的崇拜对象、食物来源(或农业阻碍),也是生长习性被人类改变的野生生物。
树在大约3.6亿年前出现,远早于人类。出于灵性和审美原因,人类文化自始至终都在崇拜它们。人与树的交往最早始于旧石器时代森林中的采集—狩猎者,在那时,人是森林和林地的威胁。时至今日,森林的最大威胁变成了世界各地疾病与害虫组成的“混合军团”。
人类出现之前的树
树是野生生物。它们存在的时间远比人类长久。3.6亿年前,在尚不知人类影响为何物时,它们就走上了自己多样的生命旅程。现在树的种类成千上万、千姿百态。所有树都与真菌共生,很多还与蚂蚁、授粉昆虫及鸟类相依存。从热带到极地边缘,生长着不同种类的树。有些树生长在森林里,有些树生长在稀树草原。有些树可被动物食用,有些树则让动物厌恶或中毒。反过来,动物,从能弄倒并吃光大树的巨象,到以树的果实和种子为食的灵长目动物(人类的祖先)及鸟类,也逐渐在许多方面对树产生了依赖。有些树易燃且能经受森林大火(很多树靠火来延续生命并繁衍后代),另外一些树则遇火不燃。有些树由种子长成,另外一些则来自根蘖。
在过去200万年里,冰川时代的气候变化使树在世界上的许多地方难以生长,打断了它的缓慢演变和适应故事。树只能设法应对历史偶然加诸自身的种种环境。
农民出现之前的树
在(除人类外的)人科动物之后,人类出现了。在其起源地非洲,人们大概生活在稀树草原中。过了成千上万年,人类既能在森林里生活,也能无惧寒冷和干旱地适应无树之地。这一阶段的人类——少量采集—狩猎者——与树的关系有四种:
1.树的果实和其他产物可能是人类食物的一部分,例如在中石器时代的不列颠,人们在大片榛树林中寻找榛子为食。
2.人们发明了砍倒小树的工具,这为他们带来了木柴和木制品原料。(石器时代这个名称有误导性。石制工具虽然利于保存,但在当时,它们或许比木制品少得多,只是后者并未保存下来。)到那时为止,人类的砍伐数量与树的生长速度相比微不足道。
3.在稀树草原或森林偶然着火之处,人们用火来管理土地,控制植被,以利于他们喜欢的那些动植物的生长。
4.早期人类大概要对巨象和其他林地破坏者(现在生活在非洲的是它们的弱化版)的灭绝负责。但反过来,这却有利于树的生长。
可以说,后两个例子是迄今人类对世界植被造成的最大影响。至于人们在旧石器和中石器时代是否与树有文化和精神方面的联系,这种联系又是否对树本身造成了影响,尚无法断言。
金属出现前的树
在过去1万年里,人与树的关系进一步发展。最后一个冰期结束后,树回到了英国等北方国家。传统上认为,这时的树长成了连片“原始森林”,实际上当时可能更像稀树草原(草原遍布,树木不多)。人类学会了新石器时代的农作技艺(养牲口和种粮食),建了耐久的房屋,还醉心于制陶、修庙、修墓及诸般定居文明技艺。这些文明是在世界不同地区(除澳大利亚外)分别出现的,然后在全球缓慢传播。
在温带,树是农民之敌,因为田里的农作物无法在树荫下生长,共有的家畜也需要空旷的草地。森林只能容纳少量牲畜,因为后者只吃低矮植被,吃光后就会挨饿,所以农业应该始于稀树草原或草地。在林地拓荒,需下大力气挖出树木:美洲殖民经历证实了这一点;在新石器时代的北欧,大概也出现过林耕农业,不过当时的人却不像美洲殖民者那样拥有金属工具和省力机械。
在热带,情况略有不同,因为有些热带作物生长在树荫下,而且有些树本身就长着可以吃的水果。因此森林无须被清除,有时它们甚至可以变成果园和人工疏林。
在这一时期,如果不是更早的话,人类有了重要的发现,即有些树是从砍伐后的树桩或树根上长出来的,而随后长出的枝干比原来的树干更有用。这样,林地管理就产生了,最早的确凿证据来自大约5000年前的英格兰萨默塞特平原。人类能够费力扳倒大树,但在发明有力的工具以前,大树的唯一用途就是造独木舟。从采集—狩猎时代起,人口虽在增长,但数量仍然不多,所以其伐树毁林仅有局部性影响。
定居人类对森林的典型影响为:
1.挖出树木,以利用林地进行农事。
2.砍倒树木,以制器具或烧薪柴(包括烧陶的燃料)。
3.管理剩下的林地,以便持久地生产和供应一两个人就能处理的小树。
4.消灭或减少众多野生植食动物。
5.以家畜取代野兽,家畜数量通常又很多,这就阻止了被伐树木的再生。
6.在全世界迁移树种,例如栽培苹果就是由罗马人从其原产地哈萨克斯坦带到不列颠的。
让·皮埃尔·韦尔(Jean-Pierre Houël),《栗树之下马百匹》(Castagno dei centocavalli,1782年)。水粉画。距埃特纳山火山口8千米的这棵栗树,是世界上最老的栗树。根据传说,当一位阿拉贡女王还有她那100位随扈骑士在山路中遭遇雷雨之时,它曾为他们遮风挡雨。
从新石器时代开始,这些影响一点一滴扩展至全球。有人声称,即使是史前森林的减少,都能严重影响大气中二氧化碳的含量。尽管如此,毕竟产生影响的地区太小,不足以导致二氧化碳异常,除非计算公式把大洋洲和美洲原住民在其大陆上的活动(阻止森林压倒稀树草原)也囊括在内。
剪下枝叶来喂牲口,这种用树方式不太为人所知。它始于新石器时代,在牛羊被引入缺少草地的森林地区时发生过。如今在世界部分地区,由于草的生长季短,这种使用方式依然留存。被如此利用的树,其生长期通常很长,并且会长成特别的形状。
洲际旅行出现前的树
史前时代末期,树的用途增多,特别是在那些发明了金属的文明中。青铜和铁制工具令砍树变得容易,熔炼和锻造金属也大大增加了对树或燃料的需求。罗马人在大量活动中都需要燃料,包括沐浴、制砖、制作玻璃、家庭取暖及制造燃烧罐。人口增多与技术发展也增加了木材需求。不过,仅靠人力,树的被伐速度只在部分地方超过了其再生速度。人们有能力(出于特定目的)运输和加工巨树,如耶路撒冷的所罗门神殿的栋梁,但这是一项罕见的创举。在多数文明中,日常所用的材料都是可以随手处理的小树。
到史前时代末期,人类已经开始对世界各个大陆的森林和热带疏林造成实质影响,至少是通过介入树与植食动物的关系并(在可行的情况下)改变林火频率而产生了作用。那些原来就生活着本地哺乳动物的地中海岛屿,大概不太会被人类殖民所影响。但将羊和猪带到圣赫勒拿这样的岛屿,岛上植被从未应付过任何一种陆地动物,其后果就会极具毁灭性。最后两块无人涉足的巨大区域是马达加斯加和新西兰,在大约2000年前和800年前这两座岛才有人登陆。世界上最后一块真正未受人类影响的“原始森林”,大概存在于18世纪的一些遥远岛屿。
农业逐渐从林木不多的西南亚发源地,扩展至树木茂盛却不宜耕作的欧洲地区。即使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森林是怎样转变成农田的,至于原因就所知更少了。尽管自新石器时代以来,意大利的农业种植就发展良好,但即使在罗马帝国时期,供应罗马这座伟大城市的粮食也大多从北非运来,意大利则被留作其木材和燃料的主供应地。
因为人口密度高,英格兰走上了一条明显不同的道路。到铁器时代(公元前最后几个世纪),它的多数自然林变成了农田或荒地,并开始走向如今的乡村格调。《末日审判书》,这份征服者威廉于1085年下令对英格兰13418块居住区进行的调查,提供了关于地貌的唯一一份详细数据,其中15%的区域是林地(少于现在法国的森林占有率)。之后,这一比率一直在下降,到1349年降到只有约6%,直到黑死病暴发中止了人口增长才结束。
林地保护大概源自对小树的持续需要,并且受到木材稀缺性——毕竟物以稀为贵——的进一步推动。在英格兰,很多中世纪文献中提到的树,今天依然存在:凭着它们独特的名字和外形、守护在周围的沟垄、从老根上新生的大片树林(树被砍伐后再生)及附近林地没有的独特植物,我们就可以认出它们。
在树篱和其他非林地条件下,也有树木生长,它们为人们提供了木材和薪柴。在罗马时代后的欧洲和其他大陆,果园种植发展了起来。
在中世纪,国际木材(如克里特柏树和普通树木)贸易的地位上升。英格兰、尼德兰和西班牙越来越多地从波罗的海进口松木和橡木,不仅是因为它们自身林地不足,也与这些出口国的木材加工设备和技术的发展有关。
毁林造田和建牧场,并非一条单行道。如果放任自生,树极易蕃息。只要土地因瘟疫、奴隶贸易中止或人们找到了一条更好的活路被弃耕,树林就会归来,灌木丛亦将变成森林。因此,在中世纪英格兰的很多林区,留有史前或罗马时代的农屋、居住区和其他遗迹。
树的文化性与灵性
在物质利用之外,人类植物学学者还描述了人与树之间丰富多彩的关系:从众所周知的灵性关系(把树当作神的家)到纯粹的审美关系(规整式庭院中树所带来的“流光溢彩”),不一而足。
《拉美西斯和生命之树》,19世纪画作,描绘的是约公元前1330年的埃及壁画。纽约公共图书馆。
对树的尊崇和热爱虽在不同人类文化中广泛存在,但除非有文字记载,否则我们难知其具体时间。树在不同文化中的确切作用,通常也难以说清。因为对别种文化一知半解(或不友善)的旅行者,往往是记录这些信息的人。另外,树在巨石阵或吴哥窟中发挥了何种作用,除非有树迹留存,否则考古学家在考察和记录古代遗迹中存活的树时,很难有所发现。
个别树被当作神的住所而广受尊崇,如古代罗马城中的圣树或古代和现代日本神道教中无数(种类也不少)的圣树。在教堂和庙观周围,或者在仪式和祭典处,往往存在圣林。在庆典中,特别树种可能扮演着角色,如古罗马胜利庆典中的月桂,圣诞节的冬青,棕枝主日的棕榈(在某些北方地区,棕榈或被别的树代替)。
一神教敬拜特别的树,至少是在非正式层面。犹太教信徒、穆斯林和基督徒,都敬拜巴勒斯坦希伯伦的“亚伯拉罕橡树”(易卜拉欣橡树)。英格兰古老墓地中的紫衫,有些可以追溯到基督教传播的最初几个世纪。在威尔士,古老的紫衫跟西元第一个千年的圣徒和隐士密不可分。
在苑囿和庭院中植树(除果树外),是许多文化的一个特点。古希腊人的圣林,就像现代日本的佛教寺院和神道教的神社,它既有天然林地,也有规整庭院。古罗马人建起了世俗公共园林,在保护已有树木的同时,也植树其中。这种做法在其他传统文化中是否存在,在没有文字佐证的情况下很难说清。
城中的树千差万别。中世纪的多数城镇规模小且建筑拥挤,少有留给树的空间,不过在城里的宗教场所或河漫滩上倒有些树。从18世纪开始,城镇规划以更加松散的方式展开,树成了城里一景,以至于现在很多欧美城市比周边乡村的树还多。
对古树或个别树种的崇拜,在人类文化中广泛存在,却并非普遍现象。在英格兰,古树给乡间庭院带来了一种堂皇古韵。这种崇树之风曾在12世纪中叶陷入低潮,但随着人们对“古树”重燃兴趣,它又焕发了生机。地中海地区有些著名古树,其中尤以橄榄树和栗树为最。在日本,古树敬拜是出于对逝去帝王的纪念,甚至树死了也将它保留着,还会制作盆景来把它缩微复制。很多古树存留了诸如剪枝和果园栽培等园艺活动的痕迹。
在很多文化中,树也有医药和巫术用途,尽管并不比其他植物起的作用大。众所周知,奎宁树皮治疟疾;英国博物学家吉尔伯特·怀特(Gilbert White)也提到,“鼩鼱梣”治牛被鼩鼱撞到后得的病。
机械时代的树
17—20世纪见证了技术的进一步发展。其实,许多发明出现于中世纪,只是当时的利用规模不大。如今,这些技术被广泛应用,无远弗届。
新大陆的发现和殖民让欧式农业传播到了其他大洲。毁去森林和灌木丛来造农田,在欧洲历经数千年才实现,但在美洲和大洋洲短短数十年就完成了。甚至在20世纪中后期,众多樵夫(和牛)仍在毁林开荒,接着用专门的“跳桩”机械来耕作。
在其他国家,特别是在难以开展机械化农业的贫瘠或陡峭之地,树林却有增加。在19世纪的北美东部和20世纪的地中海地区,大片土地重新变成了森林。
在此之前,造船对林地只有地方性影响。随着船越来越大、越来越多,随着它们去到遥远大陆并长期驻留在腐蚀性强的热带水域,再加上欧洲海军沉浸于军备竞赛,用木制船的数量大为增加——短期(1800—1860年)内它甚至成为影响欧洲林地和热带森林的主要力量。
19世纪的国际贸易,让欧洲广泛利用起了其他大洲(如北美)的松木和热带硬木。锯木厂,另一种中世纪的发明,在铁路到来后遍地建立且规模巨大,其用途是对付雨林中的巨树。美国太平洋沿岸、澳大利亚西南部及较易抵达的热带地区,巨树变为铁路枕木、栅栏桩和路基,这在当时被视为一种技术进步。
人工林——为利用木材建立的林区——是由中世纪的德国和日本独立发明的。从那时起,(从理论上说)为了特定用途种树就变得可行了,假定在树长成后那些用处还在。干旱的国家曾屡次尝试大规模植树,认为此举能阻止沙漠扩展。在19世纪,植树造林成了现代林业的主要内容。但德国或法国的林业理念和实践在印度和(稍后的)英国推广后,却让当地的林业实践和技术边缘化了。到20世纪末,智利和塔斯马尼亚岛等地区的本地森林被毁,人工林取而代之,其规模之大,引起了环保主义者的极大关注。天然林几乎只能栖身于陡坡、自然保护区和其他机械力所不及的地方。
古代的管理实践被忽视了。不过,在英格兰,铁路将煤炭运到农村地区,这让人们不再把木头作为燃料来源。像英格兰一样,日本也开始掠夺其他国家的天然林来供应木材,同时将本国的木材存留不用。
人类让全世界动物和植物混在一起,这让森林和热带疏林陷入危险之中。一个耳熟能详的例子是将北美灰松鼠轻率地引入英国。这种松鼠在英国的大量繁殖,不但危及了一些本地树种的生存,还将本地红松鼠减少到近乎灭绝的地步。
植物亦是如此。热带雨林为何如此容易被毁掉?之前,伐树卖钱可能危害不那么大,美国太平洋地区的红杉林不就再次成林了吗(尽管原来森林里的植物和动物可能无法全部恢复)?不过,现在,树被砍伐后,地面会被从其他热带地区来的一种巨大“象草”占据。这种草会直接阻碍树的再生,而且它们极度易燃,于是火就被引入了之前没有火也不适应火的森林里。
气候变迁也有一定影响。热带森林比之前生长得更加迅速,可能就是对空气中二氧化碳增加的反应。只能在山顶生长的树——如某些热带云雾林和美国西南部的高海拔森林——受到威胁,因为气候变暖令它们无处可逃。不过,受全球变暖影响最大的,可能是那些被移植到别处的高海拔树种,譬如英国的山毛榉和云杉,它们承受不住当地日益炎热的夏天了。
在20世纪末,世界很多地区的大型猎物都在增加,这危及草、鸟类和树木的存活。就数量来说,英国现有的鹿是1000年以来最多的。就种类而言,英国现有的鹿种比任何时候都多,鹿在林地大啃大嚼成为头号环保问题。这种情况也出现在北美,部分原因是猎人需要比自然承载量多得多的鹿,以备猎杀。甚至在日本,鹿也成了问题。
对树木的最大威胁,大概是全世界的害虫和疾病被混为了一炉,这是20世纪人类活动的结果。在美国俄亥俄州,不到100年的时间里,栗树、多数的榆树、很多橡树、开花山茱萸和冷杉都因偶然引入的欧亚细菌与寄生虫而不见了踪影,梣树成了剩下的树中最常见的树种。为了保护它(梣树)不被亚洲昆虫吃掉,美国已经徒劳地花费了数百万美元。这样的故事可能在很多其他国家重演。照这样的速度,再过100年还有什么留下?
奥利弗·拉克姆(Oliver Rackham)
英国剑桥大学基督圣体学院
另见《生物交换》《森林砍伐》《植物病害》《自然》《木材》。
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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