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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环境史-王玉山译
森林砍伐
人类对森林的砍伐、利用和焚烧已有50万年左右的历史了,随着人口的增长与扩散,森林在逐渐萎缩。毁林开荒一直是森林砍伐的主因,而伐木做原料和燃料在森林砍伐活动中也扮演了重要角色。
森林砍伐一词包罗广泛,涵盖了对树林的砍伐、利用和毁坏等含义。在它之下还包括其他活动,如烧火(家用取暖与烹饪、冶金、制陶)、盖房和做工具,还有将林地变为田地和牧场。森林砍伐是人类生存的基础,它涉及人类生活和世界历史的方方面面。从50万年前直立人出现开始,人们就在利用(及滥用)遍布大地的森林来获取食物、温暖和遮风避雨的住所。
在过去的年月(甚至现在),我们不太清楚森林砍伐的速度与地点。这取决于我们对三个基本问题的理解:森林究竟是指什么?在过去任一时间,森林的范围和密度是多少?如何称得上森林砍伐?说白了,人们可以把密度迥异的浓密树林和疏旷林地都称为森林。森林砍伐泛指任何改变森林原初状态的过程,从皆伐到疏伐再到偶尔放火。但我们不该忘记,森林会再生,而且速度和劲头往往惊人。每当压力一松,森林就会回来。在公元800年左右人口崩溃后的玛雅,在1348年后经历大瘟疫的欧洲,在1492年与欧洲初次相遇的美洲,还有分别于1910年后和1980年后弃耕农地的美国东部与欧洲,森林再生都有史可鉴。
现代之前(至1500年)
因为农作物的驯化与人口的增加及扩散都出现在林木繁多的环境中,所以世界各地的古代社会都对森林造成了缓慢却严重的影响。在欧洲中石器时代(公元前9000—前5000年),人类在林地边缘放火,以方便狩猎。继起的新石器时代的农民(公元前4500—前2000年)影响更大,他们用燧石斧和其他石斧砍倒森林,以便在肥沃的黄土地上精心播种果蔬并(粗放地)种植小麦。为了使饮食多样化,他们还在林地与牧场饲养大量的猪、羊、(尤其是)牛,以便获得肉、奶和血——可能还有奶酪。只有在稳定的定居社会,众多森林产品才会得到充分利用。有人做过计算,满足一个人的燃料、畜牧、建材与食物需求,平均需要20公顷的林地。
在亚洲南部和东南部的森林里,兴起了复杂且高度组织化的社会。人们在林中进行砍伐、刀耕火种和弃地他往的循环,还在园中精心种植水果、香料和蔬菜,并独具匠心地发明了水稻种植(水田)——这种技术能阻止新垦地的土壤侵蚀和矿物质流失,特别是在雨水丰沛的森林地区。牲畜,尤其是牛和猪的饲养,在这种经济形态中的各个部分都不可或缺。
有证据表明,美洲也经历了类似的进程。最早在公元前1.2万年,赤道高地雨林中出现了刀耕火种农业。从热带的墨西哥湾低地文明——奥尔梅克和玛雅——到亚马孙河流域组织程度不高的部落,雨林都遭到了砍伐与焚烧,经受了变迁或消亡。大片亚马孙森林,因人类对有用树种的选择与培育及不同的农业轮作周期,被无可挽回地改变了。因此,茂盛的雨林也可以被视作一种巨大的文化创造。在北美,最早(公元前1万年)的粮食种植区位于大陆南部和东南部的肥沃河滩。与欧洲新石器时代的做法类似,河漫滩与河流阶地都被开垦成了农田,而随着精耕细作农业的扩展,阶地之上的斜坡也被改变了。但与欧洲新石器时代不同,狩猎在该地经济中所占的比重大得多。在北美大陆东部,温带林地是在后期(公元800年后)被开发的,但留下的印迹与河滩相同,都是精耕细作的田地、荒废的农田、早期次生林及(人为造成的)稀疏森林构成的“拼盘”。美洲与欧亚大陆的最大不同是缺少大牲口,大牲口一方面会啃食枝叶,另一方面让(伐树和焚林)建牧场变得有利可图,二者一起阻止了欧亚大陆的森林再生。
在亚洲部分地区,人们在有水灌溉的沙土上种植本地杂交杨树(Populus simonigra),并施以肥料让它们加速成林。
关于非洲森林砍伐的信息很少,除了在热带稀树草原中的林地及毗邻的西非林带外,它可能并不广泛存在。
总而言之,早期人类对森林的影响远比想象中大,它可能是历史上的几大森林砍伐期之一——这让原始森林成了对过去的浪漫想象和对现在的环保批评,除此之外,原始森林并不存在。
地中海盆地的古典文献首次提供了在造船、城市取暖、建筑与金属冶炼等领域使用木材的丰富细节,但在毁林开荒——一直是森林砍伐的主因,在当时肯定也遍地都是——上却耐人寻味地沉默。在之后的历史时期,毁林开荒仍是一个普遍现象。在开展农耕和生产粮食之前,先砍伐树木大概太平常了,以致根本不值一提,而移民模式与粮食产量显示出它必定广泛存在。
西欧和中欧的中古时期跟之前完全不同。那时,精力充沛、富有创造力且数量快速增长的人在特许状、地租清册、法院案件、田地样式和地名上留下了大量的森林砍伐记录。强烈的宗教信仰——人是在帮助神造的天地使其更完整,还有世俗和教会贵族(通过鼓励人们在森林边上居住)扩大租金收入的愿望,都推动了毁林开荒活动。此外,还有个体层面的动机,即个人也想通过毁林开荒来打破严苛的封建束缚,获取自由、财产和解放。
三种技术创新肯定帮助提高了农业产量。首先,一田休耕的二圃制被三圃制取代,这就缩短了休耕期。新耕作体系之所以可能,是因为燕麦和豆类等新作物肥沃了土壤,并且为人畜补充了营养。其次,由犁刀和犁板组成的重型铧犁出现,让耕作既可在松软土壤上进行,亦可在黏湿土壤(通常有森林丛生其上)上进行。第三,硬马轭与马蹄铁的发明,增加了马的速度与拉力,提高了犁耕效率,使马耕在与牛耕的竞争中胜出。这些创新背后的一大驱动力是人口增长(在650—1350年增加了6倍),因此需更多的粮食来避免饥荒。
从6世纪到中古末期,耕地在土地利用中的比例从5%上升到30%~40%。法国的森林面积从公元800年的3000万公顷减少到1300年的1300万公顷。德国和中欧的森林覆盖率,从900年的约70%降到1900年的25%。
多种因素相互交织,共同造就了研究中世纪技术史的史学家林恩·怀特所称的“中世纪农业革命”(1962,6),它宣示人终于战胜了自然。它也将欧洲的重心从南转向北,从地中海周边的少数低地转向了卢瓦尔河、塞纳河、莱茵河、易北河、多瑙河与泰晤士河流经的森林密布的大平原。在那些地方发展出的中古时代的独有特征(技术能力、自信与变化速度等方面的提升),使欧洲在公元1500年后得以侵略并殖民世界其他地区。在那段全球扩张的漫长征程里,森林及其创造的财富发挥了关键作用。
一名林业工人在埃勒坎达(Ellakanda)种植区砍树,这里是斯里兰卡班德勒韦拉(Bandarawela)的一个索道集材试验点。
中国肯定也出现了大规模森林砍伐的情况,但细节尚不清楚。它的人口从1400年的6500万~8000万增加到1770年的2.7亿,农业用地则增加了4倍。华中和华南各地的大片森林定然被北方来的大量移民吞噬。
现代世界(1500—1900年)
在1492—1900年约400年的时间里,欧洲突破了所在大陆的限制,对全球森林产生了深远影响。它的资本主义经济把它发现的几乎所有东西都变成了商品,把自然——无论是土地、树木、动物、植物还是人——都转化成了财富。随着人口稳步增长(从1500年的4亿左右到1900年的16.5亿左右),还有城市化与工业化(先是在欧洲,随后是19世纪中叶后的美国),社会对原材料和粮食的需求增加,全球森林资源面临着巨大压力。在新欧洲地区(主要在温带),移民社会建立起来。但只有到17世纪50年代,即旧大陆的致命病原体(如天花、麻疹和流感)把原住民几乎全部消灭后,永久性定居才真正开始。从旧大陆引入的农作物和牲畜适应良好。在土地自由占有、分散移居、“改良”、个人自由与政治自由等共同酝酿的社会气氛下,殖民在快速且成功地扩展着(但也出现了许多破坏环境的开发行为)。在所有移民社会,树木长势都被看作土壤肥力的一个很好的指标,树越大,它们就会越快被砍倒来为农场腾地儿。美国就是一个典型例子。拓荒的农民以“汗水、技艺和力量”(Ellis 1946,73)英勇地征服了阴郁、野性难驯的荒野。林地开垦随处可见,它是农村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到1850年左右,约有46.03万平方千米的密林被砍伐,到1910年,又有77.09万平方千米的森林被砍倒。法国旅行者沙特吕侯爵(Marquis de Chastellux)在1789年惊叹道:
这是美国的方式。100年前,美国完全是一片广袤的森林,那里居住着300万人……4年前,人们可以在丛林里走上10英里[1]……却看不到一处住宅。(Chastellu×1789,29)
这是有史以来森林砍伐最严重的时期之一。加拿大、新西兰、南非和澳大利亚经历了类似的进程,拓荒者在森林中为自己和家人劈砍出了一条活路。到20世纪初,澳大利亚东南部有近40万平方千米的森林和疏林被开垦出来。
在热带和亚热带森林,欧洲的殖民开发导致当地树木(如橡胶和硬木)遭到砍伐。之后,由奴隶或契约工培育的“种植园”作物系统地取代了原来的森林。典型例子是西印度群岛的暴利型糖料作物、巴西的亚热带沿海森林里的咖啡和糖、美国南部的棉花和烟草、斯里兰卡与印度的茶,还有之后马来西亚与印度尼西亚的橡胶。巴西东部原有78万平方千米的大片亚热带森林,由于农业开发和采矿,这些森林到1950年已消失了一半以上。到1952年,仅在圣保罗一州,其原有的20.45万平方千米的森林就减少到4.55万平方千米。
在全球商业市场的压力下,农民沦为帮凶。突出例子是1850—1950年英国殖民政府所鼓动的下缅甸农业扩展,此举导致约3.5万平方千米壮观的赤道雨林被破坏,取而代之的是水稻田。在整个南亚次大陆,早期的铁路网延伸意味着小农种植的各种农作物面积在扩大——往往以市场为导向,它造成了遍地的毁林开荒。
威斯康星州的阿普尔顿造纸厂,约1898年。随着对纸质和木质产品的需求激增,20世纪森林砍伐的速度更快,工厂和城市的用地需求则让森林进一步萎缩。美国国会图书馆。
尚未被殖民的亚洲社会也同样在积极且无情地对它们的森林进行商业开发,跟欧洲社会并无不同。例如,有证据表明,16世纪之后的印度西南部与中国中南部(湖南省)也对森林进行了开发,说明此类做法源远流长。在印度,本地永久性农业开发与游耕并存,乡村委员会控制着农民的森林开发。不过,森林并不被视为集体资源,大地主掌管当地的森林利用,而像白檀、黑檀、肉桂和胡椒这样的稀缺商品,则受政府和(或)皇室掌控。在中国湖南省,高度集权的政府鼓励土地开垦,以提高地方政府收入,扩大税收基础,进而养活更多的官吏和民团。后来,国家还鼓励人们迁到华南的山林地区。简而言之,由于人口增加和社会日趋复杂,世界各地的森林都遭到了开发,森林规模不断缩小。比起后来欧洲人携其新目标、技术与洲际贸易网造成的变化,这时亚热带世界的变化只是稍慢,但同样严重。1860—1950年,虽然不知其毁林方式,但南亚和东南亚有21.6万平方千米的森林和6.2万平方千米的次生林或疏林被毁作农田。
在过去数百年中,森林砍伐也在欧洲本土如火如荼地进行,此时欧洲正经历内部殖民。这种情况在中欧的俄罗斯混交林区尤为明显,在1700—1914年左右,该地有6.7万平方千米的林区被毁林开荒。
所有社会都在不停地追逐新农田和居住区,而对森林自身产品的追求亦不在少数。例如,欧洲对战略性海军补给品(桅杆、沥青、焦油、松节油)和船用木料的追求,给15世纪之后的波罗的海沿岸林区和约1700年后的美国南部森林造成了巨大冲击。自18世纪初以来,来自热带硬木林中的柚木、桃花心木等又被用作替代性造船材料。
过去一百年
20世纪前50年,变革的步伐在加快。西方国家对木材的需求增加了。新的用途(纸浆、纸、包装材料、胶合板、硬纸板)和木料本身的无可替代性,使木材的使用量增加,能源生产、建筑和工业等传统行业的木材用量则在继续扩大。木材在西方经济诸方面的无可替代性,让它具备了与如今的石油相似的战略价值。在热带地区,人口在11亿人口基数上又有超过5亿的巨大增长,使为了生计而进行的毁林开荒广泛存在,同时还伴随商业型种植园农业的扩展。在1920—1949年,共有约235万平方千米的热带森林消失。在那些年里,整个世界上唯一鼓舞人心的现象就是退耕还林。它始于美国东部,新英格兰地区放弃了难耕之地,转向了易耕的开阔草地。接着,南方各州放弃了一些棉田与烟草地。北欧的“边缘”农场也出现了类似的进程。
最广为人知的森林砍伐——提到这个词时人人都会想到的现象——发生于1950年后。从那时起,温带(软木)针叶林大体满足了工业社会对木材和纸浆的需求,但森林砍伐的焦点已毅然转向热带地区。在那里,良好的健康和营养状况导致人口爆炸,该地区又增加了35亿~40亿人。新增的往往是无地之人,他们迁到森林深处,甚至迁到了森林的陡峭坡地。脚下的土地若非己有,就不会致力于可持续性管理。此外,链锯和卡车使雄心勃勃的个人也能像大公司一样去干毁林之事。自1950年以来,约有750万平方千米的热带森林消失,中美洲和拉丁美洲尤为突出。热带硬木森林正被快速砍伐用作建材,而在非洲、印度和拉丁美洲,还有树木被大量砍伐作为家庭燃料。从全球来看,目前用作燃料的木材采伐量与建材的采伐量大致相当,前者为18亿立方米/年,后者为19亿立方米/年。随着世界人口的增长,用作燃料的伐木量预计将迅速增加。
未来
漫长而复杂的森林砍伐史,是世界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是陆地变迁的主要原因之一,人类借此改造地表,时至今日已逼近极限。有一点是肯定的:随着世界人口的不断增加(到2020年将再增加20亿~30亿人),很多人都希望开发资源,因而森林砍伐的进程不会终结。其他人则希望限制人类对森林的利用并保护它。开发与保护间的关系将十分紧张。
迈克尔·威廉斯(Michael Williams)
已故,生前就职于英国牛津大学奥里尔学院
另见《木材》《树》。
延伸阅读
Bechmann, R. (1990). Trees and man: The forest in the Middle Ages (K. Dunham,Trans.). St. Paul, MN: Paragon House.
Bogucki, P. I. (1988). Forest farmers and stockholders: Early agriculture and its consequences in north-central Europe.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Chastellux, F. J., marquis de. (1789). Travels in North America in the Years 1780, 1781, and 1782 (Vol. 1). New York: White, Gallacher and Whi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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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n, W. (1995). With broada×and firebrand: The destruction of the Brazilian Atlantic forest.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Ellis, D. M. (1946). Landlords and farmers in Hudson-Mohawk Region, 1790-1850.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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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lliams, M. (1989). The Americans and their forests.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Williams, M. (2003). Deforesting the Earth: From prehistory to global crisis.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 1英里约等于1.6千米。——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