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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娜卡列尼娜 - 于大卫译 >
- 第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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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文夫妇已经在莫斯科住到第三个月。按照了解此事的人们最可信的估算,吉蒂早该生产了。可她没有生,而且哪里也看不出现在比两个月前更加接近产期。无论医生、助产士、多丽以及母亲,尤其是一想到产期临近便不能不胆战心惊的列文,全都经受着急躁和不安的情绪。只有吉蒂一个人感到自己完全平静而幸福。
她现在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心里对未来的、她觉得某种程度上已经存在的孩子产生出一种新的爱的感觉,并满心喜悦地倾听着这一感觉。他已经全然不再是她的一部分,有时过着不依赖于她的生活。常常她因此而痛苦,但同时这陌生而新奇的喜悦又让她想笑出声来。
她爱的人全都陪在身边,大家对她那么好,那样照顾着她,让她觉得一切都是那样舒心惬意,要是她不知道、不觉得这些很快就会结束的话,她简直不会期望比这更好、更舒心的生活了。只有一样,破坏了她这种生活的完美,那就是她的丈夫不再像她所爱的那样,不像他在乡下时那样了。
她爱他在乡下那种平和、亲热、殷勤好客的样子。在城里他总是显得不安而又警觉,好像害怕什么人会欺负他,尤其是欺负她。在乡下,他,显然意识到是在自己家里,从不匆匆忙忙去什么地方,也从来没有空闲。在这儿,在城里,他总是急急忙忙,好像怕错过什么,而他又无事可做。这让她很可怜他。对别人来说,她知道,他并不显得让人可怜;相反,当吉蒂在社交场合里看他,正如有时人们看着自己所爱的人,尽量像看陌生人那样,以便暗自判断他留给别人的印象,她看到,甚至为自己的猜忌而害怕,他不仅不可怜,而且十分吸引人,以他的端庄正派,对待女人的那种过时的、略带羞涩的彬彬有礼,还有他那强壮有力的身形和独特的、在她看来富于表情的面孔。但她并非从他的外在,而是从他的内里去看他;她看到,在这儿的不是真的他,不然的话她就无法确定他的状态了。有时候她在心里指责他,觉得他不善于在城里生活;有时候她又意识到,他的确很难在这里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让她满意。
事实上,他又能做什么呢?他不爱打牌,也不去俱乐部。与奥勃隆斯基那样的快乐男人们交往,现在她已经知道意味着什么……这意味喝酒并且在喝过之后去某个地方。她一想到就不能不害怕,男人们在这种情况会去什么地方。去社交场所吗?但她知道,去那里就要与年轻女人接近,从中寻找乐趣,她不可能希望这样。跟她坐在家里,跟母亲和姐姐们待在一起?可是,不管她觉得那一成不变的谈话多么惬意而愉快——老公爵将姐妹之间的谈话称作“说阿丽娜-道纳吉娜”——她知道,这一定让他觉得乏味无趣。还剩下什么他能做的呢?继续写自己的书?他也尝试过这件事,一开始去图书馆为自己的书做摘录、查阅资料。但是,就像他对她说的那样,他越是无所事事,他所剩的时间就越少。而且除此之外,他还对她抱怨说,他在这里过多谈论了自己的书,因此有关它的全部想法在他脑子里乱成一团,也就丧失了兴趣。
城市生活的一个好处是,他们两人,在城里,从未发生过争吵,是否因为城里的条件不同,还是因为他们都在这方面更为小心、审慎;在莫斯科他们没有因为猜忌吵过架,那是当初他们搬到城里时最为担心的。
这方面甚至发生过一件对他们两人都十分重大的事件,这就是吉蒂与弗隆斯基的会面。
老太婆玛丽亚·鲍利索夫娜公爵夫人,吉蒂的教母,一直很喜爱她,一定要见见她。吉蒂因为怀着身孕哪里都没有去,这次与父亲一道去了可敬的老太婆那里,在她家遇见了弗隆斯基。
吉蒂就这次见面能够指责自己的只是在于,当她认出穿着便服、曾几何时她那样熟悉的身姿时,一瞬间呼吸停顿,血涌入心口,一阵明显的红晕——她感觉得到——浮上脸颊。但这些仅持续了几秒钟。父亲故意大声地与弗隆斯基说话,在他们还没有结束谈话之前,她就已完全准备好正视弗隆斯基,跟他说话,如果需要,就像跟玛丽亚·鲍利索夫娜公爵夫人说话那样;而且,最主要的,要做到一切细微到语调和微笑都要让丈夫称赞,她仿佛觉得这一刻他隐身地来到这里,正在看着她。
她跟他说了几句话,甚至当他讲那个他称为“我们的议会”的选举笑话时,她平静地笑了笑(应该微笑,以表示她明白了这个笑话)。但是她立刻转向玛丽亚·鲍利索夫娜公爵夫人,一次也没再看他,直到他站起身告辞。这时她看看他,但显然只是因为当别人鞠躬时,不看着人家是不礼貌的。
她感激父亲的是,他没再跟她说起任何有关这次与弗隆斯基见面的话,但凭着拜访之后,在日常散步时他对她格外温柔,他对她很满意。她也对自己满意。她怎么也没料到,自己竟有那样一种力量,把对弗隆斯基先前情感的所有回忆埋在内心深处,不仅看上去是,而且真正对他完全漠然而平静。
当她告诉列文她在玛丽亚·鲍利索夫娜公爵夫人家里遇到弗隆斯基的时候,他的脸红得更厉害。她本来就很难向他说起这件事,但更难的是接着说见面的详情,因为他并没有问她,只是皱着眉头,看着她。
“我很遗憾你不在场,”她说,“不是说你不在房间里……有你在场的话我就不会那样自然了……我现在脸红得更厉害,还要厉害得多,”她说,脸红得都快掉眼泪了,“而是说你无法隔着门缝瞧见。”
一双诚实的眼睛告诉列文,她很为自己满意;而他,尽管见她脸红,但还是立刻安下心来,开始询问她也想让他问的事情。当他得知一切,甚至到了那样的细枝末节,知道她只是在最初一刻无法不脸红,随后却随意而轻松,像与任何初次见面的人那样,列文便彻底变得愉快起来,说他对此很高兴,他不会像在选举上那样做出愚蠢的举动,下次见到弗隆斯基要尽量友善些。
“总想着有一个近乎敌人的人,见面都感到沉重,那才难受呢。”列文说,“我非常、非常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