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字数:2701

安娜感觉这回完全和解了,从一早就精力十足地做着出行的准备。尽管还没有决定是星期一还是星期二动身,因为昨晚他俩一个让着一个,安娜积极准备出行,觉得自己现在完全不在意早一天还是晚一天走。她站在自己的房间,俯身在一只打开的箱子上,挑拣着东西。这时候,他已经穿好了衣服,比平时更早,走进来见她。

“我现在去妈妈那儿,她可以通过叶戈罗夫把钱捎给我。明天我就准备出发。”他说。

不论她此时情绪有多好,提及去别墅见他母亲的事还是刺伤了她。

“不,我自己也来不及呢。”她说,马上想道,“看来,是可以安排得如我所愿。”便说,“不,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去餐室吧,我马上就来,只是把这些不需要的东西挑一挑。”她说,在安奴什卡手上堆成小山似的旧衣物中又放了一件什么。

弗隆斯基正吃着牛排时,她走进餐室。

“你都不相信这些房间多让我讨厌,”她说,在他旁边坐下,喝着咖啡,“没有什么比这些chambres garnies更可怕的了。里面没有表情,没有灵魂。这些钟表、窗帷,主要是这些墙纸——简直糟透了。我想起沃兹德维任斯科耶,就觉得那是一片乐土。你还没有把马匹打发走吧?”

“没有,我们走后它们才走呢。你还要去什么地方吗?”

“我想去一趟威尔逊那里,我要给她送些衣服。那就确定了明天走?”她用愉快的声音说道,但她的面色突然间变了。

弗隆斯基的贴身男仆进来为一封彼得堡发来的电报索要收条。弗隆斯基收一份急电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但他,就像是有意隐瞒她似的,说收条在书房里,然后便匆忙转向她。

“明天我一定把所有的事情办完。”

“谁来的电报?”她问,没去听他说什么。

“是斯季瓦。”他不情愿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看?斯季瓦跟我之间能有什么秘密?”

弗隆斯基唤回贴身男仆,吩咐把电报拿来。

“我没想拿给你看,是因为斯季瓦有打电报的癖好。如果什么事情都没定下来,那还打电报做什么?”

“是离婚的事?”

“是的,但他写的是,还没能达成任何目的。答应这几天给决定性的答复。你读吧。”

双手颤抖着,安娜拿过电报,读到的内容与弗隆斯基说的一样。结尾还补充了:希望不大,但一切可能和不可能的我都会去做。

“我昨天说了,我对什么时候办成或者办不成离婚,都完全无所谓。”她说,脸上一红。“完全没必要瞒着我。”“他也会这样对我隐瞒,而且正隐瞒着自己跟那些女人的通信。”她想。

“亚施文今天上午想跟沃伊托夫一起来,”弗隆斯基说,“好像他让佩夫佐夫输得一干二净,他都偿付不起了——大概六万卢布。”

“不,”她说,她恼火的是,他如此明显地用这种改变话题的方式,向她指出她恼怒了,“你为什么认为这个消息会那么让我感兴趣,甚至还隐藏起来?我说过我不愿去想这件事,我希望你也像我一样,对这件事不那么有兴趣。”

“我感兴趣是因为,我喜欢清晰明确。”他说。

“清晰明确不在于形式,而在于爱。”她说,愈发感到恼火,不是因为他说的话,而是他说话时那种冷冷的平静腔调,“你为什么希望这个?”

“我的天哪,又说到爱情。”他想,皱起眉头。

“可你知道为什么,为了你,也为了将来的孩子。”他说。

“孩子是不会有了。”

“这太遗憾了。”他说。

“你觉得这对孩子有必要,但你没有想一想我吗?”她说,完全忘了,也没有去听他说的话:“为了你,也为了孩子。”

有没有可能要孩子早就是引发争吵并激怒她的问题。他想要孩子的愿望,被她解释为他不珍惜她的美貌。

“唉,我说了,为了你,更主要是为了你。”就像是因为疼痛而皱起眉头,他重复道,“因为我相信,你的恼火大部分产生于处境的不确定性。”

“是的,他现在已经不再假装,他对我冷冰冰的仇视全都显现出来了。”她想,没去听他的话,而是怀着惊恐紧紧盯着那个嘲弄着她、从他的眼睛里望向她的冷酷无情的法官。

“原因不是那样的,”她说,“我甚至不明白,我完全处于你的掌控之下,这怎么会是让我——如你所称——恼火的原因呢。处境还有什么不确定的地方?恰恰相反。”

“我很遗憾,你不想去明白,”他打断她的话,固执地想要说出自己的想法,“不确定性就在于,在你看来,我是自由的。”

“在这个问题上你完全可以放心。”她说,转过身去,开始喝咖啡。

她举起杯子,伸着小指,把杯子递到嘴边。喝下几口咖啡,她望了望他,从他脸上的表情清楚地看出,她的手、姿势,以及她嘴唇发出的声响都让他讨厌。

“我完全不在乎你母亲在想什么,她多想让你结婚。”她说,用颤抖的手放下杯子。

“但我们不是在说这件事。”

“不,正是说这件事。相信我,对我来说,一个女人,没有心,无论她是不是个老太太,是你的母亲还是别人的母亲,我都毫无兴趣,也不想知道。”

“安娜,我请你不要毫无尊重地说及我的母亲。”

“一个女人,不能用心去看出儿子的幸福和名誉之所在,那么这个女人就没有心。”

“我重复一遍我的请求:不要毫无尊重地说及我母亲,我尊敬她。”他说,抬高了声音,严厉地望着她。

她没有回答。专注地望着他,望着他的脸,他的手,她记起昨天和好的场面和他激情的爱抚。“正是这同样的爱抚,他靡费在了别的女人身上,而且还会、还想靡费下去!”她想。

“你不爱母亲。这些都是空话,空话,空话!”她恨恨地望着他,说道。

“要是这样,就应该……”

“应该做决定,我已经决定了。”她说,正想离开,但就在这时亚施文走进了房间。安娜向他问好,便停下了。

为什么,当她心里刮起一场风暴,让她感到自己站在即将带来可怕后果的生活转折点,为什么她在这个时刻必须在一个外人面前装模作样,而他早晚会得知这一切——她不知道。不过,立刻抑制住了内心的风暴,她坐下来,开始跟客人说话。

“那么,您的情况如何?收到债款了吗?”她问亚施文。

“还好吧。看来,收不到全部,星期三我就该走了。你们什么时候走?”亚施文说,眯起眼睛望着弗隆斯基,显然已猜到刚刚发生了争吵。

“看样子,后天吧。”弗隆斯基说。

“不过,你们早就打算走了。”

“但现在是一定要走了。”安娜说,直视着弗隆斯基的眼睛,那种目光在对他说,他不要以为有什么和解的可能。

“难道您就不可怜可怜这个不幸的佩夫佐夫吗?”她继续跟亚施文交谈。

“我从来没有问过我自己,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要不要去可怜。这就跟在战争中谁也不会去问,要不要可怜一样,我的全部财产都在这儿了。”他指了指侧边的衣袋,“现在我是个富人,可今晚我要是去了俱乐部,有可能出来时就成了乞丐。要知道,不管谁跟我坐下来,都想让我输得连衬衫都不剩,我对他也是一样。瞧,我们就这么争来斗去,可正是这样才有乐趣呢。”

“嗯,可要是您结婚了,”安娜说,“您妻子会怎么样呢?”

亚施文笑了起来。

“看来,就是因为这个,我没结婚,也不打算结婚。”

“可是赫尔辛福斯呢?”弗隆斯基说,参与到交谈中,看了一眼微笑着的安娜。

遇上他的目光,安娜的脸突然换上冷酷的表情,仿佛在告诉他:“还没有忘掉。一切还是那样。”

“难道您真的恋爱过?”她对亚施文说。

“噢,我的老天!多少次了!可是您知道,有这样的人,坐下玩牌,一到rendez-vous时间随时就得走。我也可以谈恋爱,但是得让我晚上赌牌不迟到。我就是这么安排的。”

“不,我问的不是这个,而是有关现在的事。”她想说赫尔辛福斯,但不想说弗隆斯基说过的字眼。

买了牡马的沃伊托夫来了,安娜起身离开房间。

在出门之前,弗隆斯基走进她的房间。她想装作正在桌子上找什么东西的样子,但又羞于装假,便用冷冷的目光直视着他的脸。

“您要做什么?”她用法语问他。

“来拿甘贝塔的证书,我把它卖了。”他说,那腔调比话语更清楚地表示出:“我没工夫解释,再说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我在她面前没有任何过错,”他想,“如果她想惩罚自己,tant pis pour elle。”但是,出门时,他仿佛觉得她说了一句什么,他的心突然间由于对她的同情而一阵慌乱。

“什么,安娜?”他问。

“我没什么。”她还是那样冷淡而平静地回答。

“没什么,那就tant pis。”他想,再次变得冷漠,转过身走了。走出门来,他在镜子里看见她的脸,苍白暗淡,嘴唇颤抖着。他想停下来,对她说句安慰的话,但他还没想好说什么,两条腿就把他带出了房间。一整天他都是在外面度过的,当他晚归时,女仆告诉他,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头痛,说她请他不要去她的房间。


2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