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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1969

没有什么环境是适应不了的，尤其是看到周围的人都这样生活着。列文三个月前绝不会相信，他在如今所处的环境下竟能安安稳稳入睡。就这样，过着毫无目的、毫无条理的日子，而且还是入不敷出的日子，在酗酒（他无法不这样称呼俱乐部里做的事情），与妻子曾几何时爱上过的人形成笨拙的友情关系，以及更为笨拙地去见了那个女人，一个只能被称作迷失的女人，在被这个女人迷惑并让自己妻子伤心之后——在这种环境下他还能够安然入睡。但在疲劳、一夜未眠和喝下的酒的影响下，他睡得深而安稳。

五点钟时一阵开门的吱呀声唤醒了他。他猛地起身，四下张望。吉蒂没睡在他的旁边。但隔墙后面有移动的光亮，他听见了她的脚步声。

“怎么……怎么回事？”他半睡半醒地说，“吉蒂！怎么回事？”

“没什么，”她说，手里拿着蜡烛从隔墙后面走出来，“没什么。我觉得不舒服。”她说，带着特别可爱而意有所指的微笑。

“什么？开始了，是开始了吗？”他惊恐地说，“要去叫人。”他急忙开始穿衣服。

“不，不，”她微笑着说，伸手拦住他，“大概没什么。我只是有点儿不舒服。但现在过去了。”

她走到床前，熄了蜡烛，躺下就不再出声了。尽管她那如同屏住呼吸一般的安静让他觉得可疑，尤其是当她走出隔墙对他说“没什么”的时候，那种特别的温柔和激动的表情。但他是那样困倦，马上就睡着了。只是随后他回想起她寂然无声的呼吸，他才明白，她一动不动躺在他身边，等待着女人一生中最重大事件的那一刻，她那可亲可爱的心灵中所发生的一切。七点钟时他被她放在肩膀上的手和轻声低语唤醒了。她仿佛在不忍叫醒他和想要跟他说话这两者间斗争着。

“柯斯佳，别害怕。没什么。但是好像……该吩咐人去叫丽扎维塔·彼得洛夫娜。”

蜡烛又点燃了。她坐在床上，手里拿着这几天做的编织活。

“求你别害怕呀，没什么。我一点儿都不害怕。”见他一脸惊恐的样子，她说道，把他的手贴紧自己胸口，然后是自己的嘴唇上。

他匆忙起身，对自己浑然不觉，眼睛一直不离开她，穿上长衫便停住了，依然望着她。已经该走了，但他却无法从她身上移开视线。他倒不是不爱她的面庞，不是不了解她的表情和目光，但他从未见过她像现在这样。回想起昨天她的悲伤，他便觉得面对她，面对现在这样的她，自己是多么龌龊和恶劣！她绯红的脸庞，被从睡帽中露出的柔软的头发环绕着，闪耀着快乐和决断的光芒。

无论吉蒂整体性格的不自然和循规蹈矩之处多么少见，列文还是为他眼前暴露出的一切所震惊，此时突然揭去所有蒙覆，她那本真的灵魂内核在她双眼中闪耀。而在这单纯和袒露之间，她，这个他爱的女人，就更加鲜明可见了。她微笑着，看了看他，但突然她眉毛一蹙，抬起头，快速走到他身边，拉起他的手，整个身子贴着他，把她那热热的呼吸投给他。她受着痛苦，仿佛在向他怨诉自己的痛苦，而他在最初一刻习惯地觉得是自己的错。但她的目光中含着温柔，仿佛在说，她不仅不责怪他，反而喜欢这些痛苦。“如果不是我，那会是谁的错呢？”他不禁想道，寻找着这些痛苦的肇事者，好去施以惩罚。但肇事者是没有的。就算没有肇事者，那么难道不能只是帮帮她，帮她摆脱呢，可这办不到，也没有必要。她受了苦，抱怨着，却又为这些痛苦而得意，为它们高兴，爱着它们。他看到，她的心里完成了某种美好的东西，但那是什么呢？他弄不明白。这超出了他的理解。

“我吩咐人去叫妈妈了。你快点儿去请丽扎维塔·彼得洛夫娜……柯斯佳！……没什么，过去了。”

她从他身边走开，打了铃。

“好了，现在就去吧，帕莎马上就来。我没事的。”

列文惊讶地看见她拿起晚上带过来的编织活，又开始做起来。

列文走出房间的一扇门时，听见女仆从另一扇门走进来。他在门边停下，听见吉蒂向女仆详细地做了吩咐，又亲自跟她一起挪动床铺。

他穿好衣服，趁着套上马车的时候——因为还没有出租马车，他又跑回卧室，不是踮着脚尖，他觉得用了一双翅膀。两个女仆费心地重新布置着卧室里的某种物件。吉蒂走着，编织着，快速挑动线扣，一边作出吩咐。

“我马上去找医生。有人去请丽扎维塔·彼得洛夫娜了，不过我还要过去看看。还需要什么吗？要吩咐人去找多丽吗？”

她看了看他，显然没有听他在说什么。

“好的，好的。去吧，去吧。”她很快地说，皱着眉头，朝他挥了挥手。

他已经走进客厅，突然一声凄苦的、但立刻平息下去的呻吟传出卧室。他停住脚步，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是的，是她。”他对自己说，捂着头跑下楼去。

“求主怜悯吧！宽恕我们，帮帮我们吧！”他重复着不意间涌到唇边的话。而他，这个不信教的人，并不只是在唇边重复着这些话。现在，在这一时刻，他知道，不只是他的怀疑，还有他深知的、凭理智相信的那种不可能性，这一切一点儿都不妨碍他求助上帝。现在所有这一切，就像一抹尘土从他的心灵散去。要是不向那个他觉得自身、自己的灵魂和自己的爱情都在其掌控之中的那一位求助，他还能向谁求助呢？

马还没有备好，但是，感觉到自己身上无论是体力还是注意力都感到一种特殊的紧张，为了去做他面临的那件事，一分钟都不浪费，他，也不再等马，徒步走了出去，吩咐库兹马去追他。

在拐角处他遇见了一辆匆忙赶路的夜间出租马车。小雪橇上坐着穿了丝绒宽松外套、裹着头巾的丽扎维塔·彼得洛夫娜。“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说道，认出她来他感到特别高兴，此刻她那长着淡黄头发的小脸庞有一种严肃、甚至冷峻的表情。他并没叫车夫停住，在旁边与它一道往回跑去。

“有两个钟头了？不是更长吗？”她说，“您会找见彼得·德密特里奇的，只是别催他。请去药店买点儿鸦片。”

“那么，您认为会顺利吗？上帝，宽恕我们，帮帮我们吧！”列文说着，见到自己的马从大门里出来。跳上雪橇，坐在库兹马旁边，吩咐去医生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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