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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还没有哪一天是在争吵中度过的,今天是第一次,而且这也不是争吵,这是明显承认了全然的冷淡。难道可以那样瞧她吗,就像他走进房间取证书时瞧她一眼那样?看着她,看见她绝望得心碎,就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一脸无动于衷,平平静静?他对她不只是冷淡,他还讨厌她,因为他爱上了别的女人——这一点确定无疑。

而且,回忆起他说过的所有残忍的话,安娜还臆想出那些他显然想对她说,也会对她说的话,继而变得愈发恼怒。

“我不会挽留您,”他会说,“您可以走,想去哪里都行。看来,您不想与您的丈夫离婚,好再回到他那儿去。请回去吧,如果您需要钱,我就给您。您需要多少卢布?”

一个粗鲁的人会说出的所有那些最残酷无情的话,他在她的想象中都对她说了出来,她不能原谅他,就像他真的说了这些话一样。

“可昨天他不是刚为爱情发过誓吗,他这个正直和真诚的人?难道我不是徒劳地感到绝望已经很多次了吗?”紧接着她又对自己说。

整整一天,除了去威尔逊家花去两个钟头外,安娜都在疑惑之中度过,不知是否一切都已完结,或是还有希望和解,她是该马上就走呢,还是再跟他见上一面。她一整天都在等他,晚上走进自己的房间,吩咐仆人转告他,说她头疼,心里暗自想定,“如果他来了,不管佣人说什么,那就意味着他还是爱的。如果没有来,那就意味着一切都完结了,那时候我再决定我该做什么!……”

她晚上听到他的马车停下时的撞击声,他打门铃的声音、他的脚步声和与女仆的说话声——他相信了对他说的话,什么都不想再探问就去了自己的房间。这么说,一切都完结了。

死亡,作为恢复他心中对她的爱,惩罚他并在驻留她心中的恶灵与他展开的争斗中获胜的唯一手段,清晰而生动地呈现在她面前。

现在,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去还是不去沃兹德维任斯科耶,得到还是得不到丈夫的离婚许可——一切都不需要了。需要的只是一件事——惩罚他。

当她为自己倒出通常药量的鸦片,她想,只要把一整瓶都喝下去,就能死。她觉得这件事是那样容易,那样简单,让她再次饶有兴味地开始想他将如何伤心、懊悔、去爱对她的追忆,只是为时已晚。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凭着一支将要燃尽的烛光,望着天花板上的雕花檐条,望着占去了它一部分的、由围屏投下的阴影,一边生动地想象着没有了她,她对他而言只是一场回忆的时候,他会是什么感受。“我怎么能对她说这些残忍的话?”他会说,“我怎么能什么话都不对她说,就离开了房间?可现在她不在了。她永远离开了我们。她在那边……”突然间围屏的阴影摇曳起来,占据了整个檐条、整个天花板,另一些影子从另一个方向朝她迎面扑来。有一会儿,阴影逃脱了,但随后它们以新的速度移动起来,摇曳着,相互汇合,随即便是一团黑暗。“死神!”她想。那样一种恐怖攫住了她,让她久久无法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久久无法用颤抖的双手找到火柴,点燃另一支蜡烛,换掉已经燃尽熄灭的那一支。“不,无论怎样——只要活着!毕竟我爱着他。毕竟他爱着我!过去的事都会过去的。”她说,感觉到回归生活的幸福泪水流下脸颊。为了从自己的恐惧中逃脱出去,她匆忙去书房找他。

他在书房睡得很沉稳。她走到他身边,从上方照着他的脸,久久地看着他。现在,当他睡着的时候,她是那样爱他,见到他便忍不住自己温柔的泪水。但她知道,要是他醒了,他就会用冷冷的,以为自己有理的目光看着她,而在向他诉说自己的爱意之前,她必得让他知道他是多么对不起她。她,没有叫醒他,回到了自己房间又服下一剂鸦片,将近凌晨才沉沉睡去,似梦似醒,一直没有失去对自己的感觉。

早上的一场噩梦,还是在与弗隆斯基关系开始之前就重复过好几次的梦境,如今再次出现,惊醒了她。一个留着散乱胡须的小老头农民,在做着什么,弯腰朝着一块铁,叨咕着毫无意义的法国话,而她,正如每次做这场噩梦时那样(这也正是它的恐怖之处),觉得这个小老头没有去注意她,但在这块铁上对她做着某种可怕的事情,在她身上做着什么可怕的事情。她在一身冷汗中醒了过来。

当她起床时,她,像在雾中一样,模糊记起了昨天的事情。

“有过争吵。有过那种已经发生过好几次的事情。我说我头疼,他就没有来。明天我们就要走了,应该去见他,做动身的准备。”她对自己说。得知他正在书房,她便去找他。经过客厅时,她听见门口有辆马车停了下来,于是望了望窗外,便看见一辆轿式马车,一个戴淡紫色帽子的年轻姑娘从里面探出头来,对打门铃的仆人吩咐着什么。在前厅交谈了几句之后,不知是谁走上楼来,客厅旁边传来弗隆斯基的脚步声。他快步沿着楼梯下楼。安娜再次走近窗边。只见他没戴帽子来到门廊上,走向轿式马车。戴淡紫色帽子的年轻姑娘交给他一个包裹。弗隆斯基微笑着对她说了句什么。马车走了,他很快返身跑上楼梯。

在她心中遮蔽了一切的那层迷雾,突然间散开了。昨天的种种感受带着新的痛楚挤压着受伤的心。她现在无法理解,她怎么能够自我贬损到这种地步,可以跟他在他的房子里度过一整天。她走进他的书房,要向他宣告自己的决定。

“是索罗金娜和女儿顺路来这儿,从妈妈那里把钱和文件捎给我。昨天我没能拿到。你的头痛好点儿了吗?”他平静地说,不想看也不想弄清她脸上阴沉而又庄重的表情。

她默然专注地看着他,站在房间的正中。他望了她一眼,瞬间皱了皱眉,继续看那封信。她转过身去,慢慢走出房间。他还是可以让她回来,但她走到门口,他仍沉默着,只听到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对了,顺便说,”当她已经在门口了,他说,“明天我们一定走?是不是?”

“是您,不是我。”她朝他转过身来说。

“安娜,这样可没法生活……”

“是您,不是我。”她重复道。

“这已变得无法忍受了!”

“您……您会为此而后悔的。”她说完便走了出去。

被安娜说出这些话时的绝望表情吓到,他跳起来,想跑去追她,但是,冷静了一下,他又坐了下来,咬紧牙齿,皱起了眉头。这种在他看来不体面的、为着什么的威吓激怒了他。“我什么都试过了,”他想,“只剩下一样——不加理会。”于是他开始准备进城,再去母亲那儿一趟,要从她那里拿到委托书的签字。

安娜听见他在书房和餐室里走动的脚步声。在客厅前他停了下来。但没有朝她转过身,他只是做了吩咐,他不在的时候让人把牡马交给沃伊托夫。随后她听到,赶来了马车,门开了,他又走了出去。但他马上又回到门厅,有个人跑了上来。是贴身男仆跑进来取忘记的手套。她走到窗前,看见他头也不抬地拿过手套,一只手碰了碰车夫的后背,对他说了句什么。然后,没去望窗户,他上了马车,以自己惯常的姿势坐定,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戴上手套,消失在拐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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