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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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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文在草堆上过的那一夜,对他来说并非虚度:他所经营的那种农务让他反感起来,丧失了全部兴趣。虽说收成大好,但以往从来没有,或者至少他从未觉得像今年这样挫折,他与农民们的关系是这样敌对。挫折和敌对的原因他现在完全清楚了。他从劳作本身体会到的美好,由于劳作而导致的与农民们的接近,他所体会到的对他们、对他们生活的羡慕,转而去过这种生活的愿望(这愿望在这一夜对他来说已不再是幻想,而是一种意图,他思考了加以实现的详细情形)——这一切是那样改变了他对农务的看法,让他不管怎样都已无法在其中找到原来那种乐趣,也无法不正视作为整个事情基础的、他与雇工们之间那种令人不快的关系了。像帕瓦那样的良种母牛群,所有施了肥、用犁翻耕的土地,九块用柳条围起来的平坦田野,九十俄亩深深埋下厩肥的地,还有那些条播机等等——这一切都好得很,如果这是由他自己,或者由他和他的同伴们、那些支持他的人一道完成的话。但是他现在清楚地看到(他在撰写一本有关农业的书,认为农业的要素应该是劳动者,在这一问题上对他大有帮助)——他现在清楚地看到,他所操持的这种农业,只是他与雇工们之间残酷而顽强的斗争,其中的一方,他这一方,是持续而紧张地追求一切改造成所认定的最好样本。在另一方呢——则事事任其自然。而在这场斗争中他看到,他这一方发挥出最大力量和另一方全无任何努力甚至全无意图的情况下,最终取得的只是,农务没有让任何人遂愿,且白白浪费了上好的工具、上好的牲畜和土地。最主要的是——不仅花在这件事上的精力完全白费,而且现在,当他的农事对他显露出意义的时候,他无法不感到他花费精力的目标是最不值得的。从本质上说,这场斗争是为了什么呢?他图的是自己的每一枚小钱(他不能不图这个,因为一旦他放松努力,他就没有足够的钱付工资了),而他们只图干活平静、愉快,也就是他们习惯的那样。以他的利益,每个雇工都应该尽量多干活,同时又不能忘了尽量不要损坏扬谷机、马拉耙子、脱粒机,好好考虑他正在干的活计;雇工想要的则是干活时尽可能愉快,有休息,最主要的是——省心、不经意、不必思考。今年夏天列文随处看到这种情况。他派人去割苜蓿做干草饲料,选了几俄亩长了野草和蒿草的不能留种的坏地——可他们却给他接连割了那几俄亩最好的种子地,辩解说,是管家吩咐这样割的,还宽慰他,干草会很好的;但他知道,发生这种事情是因为这几俄亩地割起来更容易。他派了一架翻草机去翻干草——可机器刚翻了几行就被弄坏了,因为那个农民坐在头顶有翼片挥舞的台子上觉得烦闷。他们还对他说:“您别担心,婆娘们很快就翻好了。”犁全都不好用,因为雇工想都没想过要把抬起的犁刀放下去,而是用力转弯,既害苦了马又毁了地;他们还请他安心。马放进了麦田里,因为没有一个雇工愿意守夜,尽管吩咐过不许那样做,雇工们还是轮流值夜,万卡干了一整天活,结果睡着了,也后悔自己犯了错,说:“随您怎么处置吧。”三头最好的小母牛喂得撑死了,因为没喂水就放它们到再生的苜蓿地里去了,又怎么都不肯相信是苜蓿草胀死了它们,反而出于安慰说起邻居怎么在三天内失掉了一百十二头牲口的事。发生所有这些事并非因为有人希望列文或者他的农务遭殃;正相反,他知道,他们爱他,认为他是个实在的老爷(就是最高的称赞了);但发生这种事只是因为他们都想高高兴兴、不费心思地干活,而他的利益对他们来说不但格格不入、不可理解,而且命中注定与他们最公正的利益相对立。列文已经很久不满于自己对待农务的态度。他看到他的船在漏水,但却没找到也没去寻找漏洞,可能是故意在欺骗自己。他所经营的农事让他觉得不仅没有乐趣,反而让人厌恶,他不能再做下去了。
此外再加上吉蒂·谢尔巴茨卡娅就在离他三十俄里外的地方,他想见却不能去见她。达丽娅·阿列克桑德洛夫娜·奥勃隆斯卡娅,当他在她那儿时,曾邀请他再去:去就是要继续向她的妹妹求婚,她让他觉得,她妹妹这次会接受他。列文自己这边,在见到吉蒂·谢尔巴茨卡娅后,意识到自己还在爱着她;但他知道她在那儿,就不能去奥勃隆斯基家了。他向她求过婚,被她拒绝了,这成了横在她和他之间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我不能只因为她不能做她想要的那个人的妻子,就去求她做我的妻子。”他对自己说。一想到这个,他就对她冷淡下来并有了敌意。“我无力做到跟她说话而不怀有责备的感觉,看着她而不带怨恨,她也会对我更加憎恨,这是必然的。再说,现在,在达丽娅·阿列克桑德洛夫娜对我说了那些话之后,我还怎么能去他们那里?难道我能不显露出我知道她对我说的话吗?我得带着宽宏大量去——原谅、宽恕她。我在她面前扮演一个原谅她、把我的爱赋予她的角色!……为什么达丽娅·阿列克桑德洛夫娜要对我说这个?我要是偶然见到她,那么一切就会自然促成,可现在这不可能,不可能了!”
达丽娅·阿列克桑德洛夫娜给他送来一份便函,要从他这儿借一副女士用的马鞍给吉蒂。“他们告诉我您这里有马鞍,”她这样对他写道,“希望您亲自把它带来。”
这就让他无法忍受了。一个聪明、细致的女人怎能如此贬低自己的妹妹!他写了十次便函又全都撕掉,没做任何回复便派人送去马鞍。要是写他会去,——不行,因为他不能去;写他不能去,因为他不能或者要外出,那就更糟。他不做回复便派人送去马鞍,感觉自己做了什么可耻的事情。第二天,他把令人厌烦的农事统统交给管家,便去了很远的一个县城看望自己的朋友斯维亚日斯基,在他附近有一片很好的山鹬栖息的沼泽地,不久前还写信给列文,请求实现长久以来要拜访他的愿望。苏洛夫斯基县的山鹬沼泽地早就诱惑着列文,但他因为农务上的事情一直拖延着这次出行。现在他乐于前往,避开相邻的谢尔巴茨基家,主要是避开了农务,恰恰是打猎,在种种忧烦之际是他最好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