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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部
12
在清早的曙光中醒来,列文试了试叫醒两个同伴。瓦先卡肚皮朝下趴着,伸出一条穿着长袜子的腿,睡得那么熟,根本无法得到他的回应。奥勃隆斯基睡梦中拒绝这么早就走。即便是在干草边沿蜷成一个圈的拉斯卡也不想起来,懒洋洋地一只跟着一只抽出后腿伸直。列文穿上鞋,拿起猎枪,小心打开草棚吱吱作响的门,走到外面。几个车夫睡在马车旁,马瞌睡着。只有一匹马懒洋洋地吃着燕麦,它的响鼻把燕麦撒向食槽四处。院子里还是一片灰暗。
“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亲人?”主人老太太从棚屋走出来,友善地,像对很好的老相识那样对他说。
“去打猎啊,大婶。从这儿走能到沼泽吗?”
“从后面一直走,穿过我们的打谷场,亲爱的,穿过大麻田,那儿有条小道儿。”
小心地迈着一双晒黑的赤脚,老太太引着列文,为他推开打谷场的栅栏。
“这么一直走你就碰上沼泽了。我家的人昨晚在那儿放牧。”
拉斯卡欢快地沿着小路跑在前头,列文迈着快而敏捷的步子跟着它,不时望一望天色。他想在太阳升起之前赶到沼泽。但太阳毫不拖宕,他出门时还照着的月亮,现在不过像块水银一般闪着光。先前无法视而不见的启明星,现在必得寻找一番了。远处田野上那一片片先前模糊的斑点,现在已经清晰可见。那是一个个黑麦垛。在散发香气、已经除去雄株的高高的大麻田里,没有阳光时还看不见的露水打湿了列文的腿和腰部以上的工装上衣。在清晨一片澄明的寂静中能够听见最为细小的声音。一只蜜蜂带着子弹那样的啸音从列文的耳边飞过。他仔细一瞧,又看见第二只、第三只。它们全都从养蜂场的篱笆里飞出来,飞过大麻田,消失在沼泽的方向。小道直直通向沼泽。可以凭借它上面升起的雾气得知沼泽的所在,某处稍浓,某处稍淡,让莎草和爆竹柳树丛如同一座座小岛,摇曳在这片雾气中。在沼泽边和路上躺着一些守护夜牧的孩子和农民,黎明前全都盖着长外套睡着了。他们的不远处有三匹被绊住的马,其中一匹弄得铁链哗啦啦作响。拉斯卡走在主人旁边,乞求让它向前,回头张望着。从睡着的农民旁边走过,走到第一片湿地那里,列文检查了一下发火帽,放出了狗。一匹肥壮的三岁灰棕色小马,见了狗往旁边一跳,扬起尾巴打了个响鼻。其余的马匹也受了惊吓,绊住的马腿踏在水面上,从黏稠泥浆中拔出蹄子时发出类似拍掌的声响,从沼泽中跳了出去。拉斯卡停下来,讥嘲地看看那些马,又询问般地望着列文。列文摸了摸拉斯卡,吹出一声口哨,表示可以开始了。
拉斯卡欢快而忧心忡忡地跑向在身下颤动着的泥潭。
跑进沼泽地,拉斯卡立刻从它熟悉的树根、沼泽野草、褐色水面的气味以及不熟悉的马粪气味中感觉到了弥散在这整块地方的飞鸟气息,这最为浓烈的飞鸟气息比其他一切都更让它感到兴奋。在苔藓和沼泽牛蒡中的某处,这种气息尤为强烈,但无法确定哪边更浓,哪边更淡。为了找准方向,就得顺着风走远一些。感觉不到自己四腿的运动,拉斯卡以那种如有必要可以在任何一个跳跃中停下的步态,向右避开黎明前从东面吹来的一股小风,又转身迎向风头。它用张开的鼻孔嗅吸着空气,立刻感觉到不仅是尾迹,而是它们在这儿,就在它的前方,而且不是一只,是许许多多。拉斯卡放慢奔跑速度。它们在这儿,但究竟在什么地方,它还无法确定。为了找到这个地方,它开始兜圈子,突然间主人的声音分散了它的注意。“拉斯卡!这边!”他说,向它指着另一个方向。它停下来,问他,照它已开始的那样做不是更好吗,但他用气愤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命令,指着被水覆盖的草丘沼泽,那里什么都不会有的。它听从了他,装出寻找的样子,为了让他高兴,把草丘爬了个遍,再回到先前的位置,立刻又感觉到了它们。现在,当他不再打扰它的时候,它知道该怎么做,接着,没看准脚下而气恼地磕绊在高草丘上,落入水中,但用灵活有力的腿脚稳住自己,开始绕圈子,这一圈会向它解释一切。它们的气味变得越来越强,越来越明确,让它吃惊,突然之间它全都清楚了,其中的一只就在这里,在这座草丘后面,在离它五步远的前面,于是它停下来,整个身子都僵住了。自己短短的腿脚让它看不见前面,但它凭着气味知道,这只就落在不超过五步的地方。它站立着,愈发感觉到鸟儿的存在,品味着期待的滋味。它那紧绷的尾巴长伸着,只有尖梢处在震颤,它的嘴巴微微张开,两只耳朵竖着。一只耳朵在奔跑时便已转向一边,而它重重地,但又是小心地呼吸着,更为小心地转过眼睛,而不是头部,望了望主人。他,带着它所习惯的那种脸色,但总是可怕的眼睛,走着,在土丘上磕绊着,而且让它觉得不同寻常的安静。它觉得他在静静走着,但其实他在跑。
注意到拉斯卡这特别的搜寻方式,看它整个身子贴近地面,像是在大步划动着后腿,同时微微张开嘴巴,列文便明白它在接近大鹬,于是,一边心里祈祷着上帝让他成功,尤其要打下第一只鸟,一边跑向它。到了它近前,他便以自己的高度看着前面,用眼睛看见了它用鼻子看见的东西。在草丘之间的狭空中,一个草丘边露出一只大鹬。它侧着脑袋,倾听着。接着,稍稍张开并再次拢起翅膀,它,蠢笨地摆动着尾巴,消失在角落后面。
“去抓,去抓。”列文喊道,推了推它的屁股。
“可我不能去,”拉斯卡想,“我往哪儿去?我在这儿能感觉到它们,可如果向前移动,我就什么都弄不清,不知它们在哪儿,它们是谁了。”可他又用膝盖推它,焦急地小声说:“去抓,拉斯卡,去抓!”
“好吧,如果他非这样不可,我就做,但现在我就不为自己负责了。”它想,四脚腾空朝草丘之间猛冲过去。它现在已经什么都嗅不到,只能听见、看见,什么也不明白了。
从离原处十步远的地方,伴着粗重的嚯嚯声和特有的鼓动翅膀的声响,一只大鹬腾空而起。紧随着枪响,那白色的胸脯重重地落在湿泥沼上。另一只不等狗跑过去便从列文身后飞了起来。
当列文朝它转过身,它已经飞远了。但子弹追上了它。又飞了二十步远,第二只大鹬木桩一般向上升起,便猛地栽了下来,像一只扔出的皮球沉重地摔在干地上。
“这下就顺当了!”列文想,把又暖乎又肥的大鹬藏入猎袋。“啊,拉索奇卡,会顺顺当当吧?”
列文重新装了子弹,向前移动,太阳虽说还隐在乌云后面,但已然升起了。月亮失去全部光芒,像云朵一样,在天空泛出白。星星已经都看不见了。小块的湿地先前因露水散出银光,现在是一片金黄。褐色的水皮整个成了琥珀色的。青色的草变为泛黄的绿色。沼地的鸟儿们在小河边那闪着露珠并投下长长阴影的小丛灌木中忽起忽落。一只鹞鹰醒来,立在草堆上,脑袋从这一侧摆到另一侧,不满地望着沼泽。一群寒鸦飞进田野,一个赤脚的小男孩已经赶着马匹朝着从长衣下坐起来、搔着痒的老头走去。射击的烟雾像牛奶一样在绿草上方泛着白色。
一个男孩朝列文跑过来。
“叔叔,昨天这儿有鸭子!”他朝他喊着,远远跟在他身后。
列文,在这个表示称赞的男孩面前,又一连打下三只大鹬,心情倍感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