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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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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台上聚集了整个女性群体。她们大都喜欢在午后坐在那儿,但今天那里还有事情要做。除了缝制婴儿服和编织襁褓束带这些大家都在忙碌的活计之外,今天那里按照对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来说,是用新的方法煮了果酱,不添加水。吉蒂引介了她自己家里采用的方法。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以前都是由她做这件事,认为列文家里做的事情是错不了的,便仍然往草莓果子里掺水,坚持说非这样不可。她这样做被揭穿了,而现在当着大家做马林果酱,要让她确信,不加水煮得出好果酱。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带着发烧而又伤心的面色,头发散乱,瘦削的手臂袒露到肘部,转圈晃动着火炉上的小盆子,忧郁地看着马林果,满心希望它凝成一团,煮不成果酱。公爵夫人感觉到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愤怒应该是朝着她这个煮马林果的主要顾问来的,便竭力装出一副心有旁骛,并对马林果不感兴趣的样子,说起不相干的事情,但不时斜着眼睛望一望火炉。
“我总是亲自为使女们买便宜料子做衣裳,”公爵夫人说,继续已经开始的谈话……“现在不要撇掉沫子吗,我亲爱的?”她对着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补充。“你完全不需要自己做这个,也太热。”她阻止吉蒂。
“我来做。”多丽说着,站了起来,开始小心地在起泡的糖浆上移动着勺子,间或,为了弄掉勺子粘的东西,把它在小碟子敲一敲,那里面已经覆盖了杂色的、又黄又红、下面流动着血色糖浆的沫子。“他们会怎样舔着这个吃茶啊!”她想着自己的孩子们,回忆起她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曾经奇怪大人竟不吃这最好的东西——浮沫子。
“斯季瓦说,最好还是给钱,”多丽同时继续着开始了的、有关赏赐仆人什么才好的话题,“但是……”
“怎么能给钱呢!”公爵夫人和吉蒂同声说道。“他们看重这个。”公爵夫人说。
“嗯,我啊,举例来说,去年给我们的玛特廖娜·谢苗诺夫娜买的不是府绸,但跟那个类似。”公爵夫人说。
“我记得,她在您命名日那天就穿了。”
“很是迷人的花样,那么简单而又雅气。要是她没有的话,我都想给自己做一件。有点儿像瓦莲卡穿的那件。那么好看而又便宜。”
“哦,看起来,现在已经做好了。”多丽说,一边让果浆从勺子上淌下来。
“等拉出丝来的时候,就做好了。再熬一会儿吧,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
“这些个苍蝇!”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生气地说。“再煮也是一样。”她补充道。
“哎呀,它多可爱呀,请别吓着它!”吉蒂突然说,望着落在栏杆上的麻雀,扭着一根马林果梗,开始啄了起来。
“你还是离火炉远一点儿。”母亲说。
“A propos de瓦莲卡吧。”吉蒂用法语说,她们经常这样,好不让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听懂。“您知道吗,maman,我今天不知为何在等着那个决定。您明白是什么决定。要是那样该多好啊!”
“不过她是个多出色的媒人啊!”多丽说,“她那么小心翼翼地撮合他们……”
“不,maman,说说您是怎么想的!”
“还能想什么呢?他(她们指的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什么时候都能成为俄罗斯的第一佳偶。现在他已经不那么年轻了,不过,我知道,仍然有很多人愿意跟着他……她非常好,但他可能……”
“不,您要明白,妈妈,为什么说对他和对她再想不出更好的了。第一,她实在太美了!”吉蒂说,弯起一根手指。
“他非常喜欢她,这确确实实。”多丽证实。
“然后是第二,他拥有那样的社会地位,以致无论他妻子的财产还是在社会上的地位,都完全不必要。他只需要一件事——有个又好又可爱的妻子,安静的妻子。”
“是啊,跟她在一起的确会安静下来。”多丽证实。
“第三,她还得爱上他。而这是……就是说,这样的话多好啊!……我等着他们从林子里出来的时候,一切就决定了。我凭眼神立刻就能看出来。我得多么高兴啊!你是怎么想的,多丽?”
“可你别着急。你完全没必要着急啊。”母亲说。
“我没有着急,妈妈。我觉得,他今天会提出求婚。”
“唉,一个男人怎么求婚,什么时候求婚,真是奇怪啊……哦,这太奇怪了,仿佛有着某种障碍,可突然间它就垮掉了。”多丽说,若有所思地微笑着回忆起自己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往事。
“妈妈,爸爸是怎么向您提出求婚的?”吉蒂突然问道。
“没有任何不同寻常,很简单。”公爵夫人答道,但她的脸由于回忆而神采焕发。
“不,可又是怎么做的?在容许您说话之前,您终归是爱他的吧?”
吉蒂体会到一种特别的美妙之处,那就是她现在可以跟母亲平等地说起这些女人生活中最为重要的问题。
“当然了,我爱他;他乘车到乡下去看我们。”
“可又是怎么决定的呢,妈妈?”
“你一定以为,你们发明了什么新东西?都一样:用眼神,用微笑决定的。”
“您这话说得多好啊,妈妈!就是用眼神和微笑。”多丽证实道。
“可他都说了些什么话呢?”
“柯斯佳都对你说了什么?”
“他是用粉笔写的。这很令人惊奇……真让我觉得过去很久了!”她说。
三个女人沉思着同一件事情。吉蒂第一个打破沉默。她回想起出嫁前那整个冬天,以及她对弗隆斯基的钟情。
“有一点……就是瓦莲卡先前的恋情,”她说,随着自然的思绪想起了这件事,“我要想个什么办法告诉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让他有个准备。他们,所有的男人,”她补充了一句,“对我们以往的事都嫉妒得厉害。”
“不是所有的,”多丽说,“你是根据自己的丈夫做判断,他现在想起弗隆斯基还痛苦不堪。是吧?对不对?”
“对。”吉蒂回答,双眼若有所思地微笑着。
“只是我不知道,”公爵夫人为自己那母亲对女儿的监管之责辩解道,“你过去的什么事会让他不安?是弗隆斯基讨好过你?这种事情每个女孩子都有。”
“可我们说的不是这个。”吉蒂红着脸说。
“不,让我说完,”母亲继续说,“后来你自己不想让我去跟弗隆斯基谈。记得吧?”
“哎呀,妈妈!”吉蒂表情痛苦地说。
“现在都管不住你们了……你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越过合情合理的界限,我本该自己把他叫来。不过,我的心肝,你不应该激动。拜托,记住这一点,平静下来吧。”
“我是完全平静的,maman。”
“那会儿还是吉蒂运气好,安娜来了。”多丽说,“她多不幸啊。真是恰恰相反。”她补充道,为自己的想法感到震惊。“当时安娜是那么幸福,而吉蒂觉得自己不幸福。结果完全相反!我时常想起她。”
“竟然去想这种人!卑鄙的、令人厌恶的女人,毫无心肝。”母亲说,她无法忘记,吉蒂嫁的不是弗隆斯基,而是列文。
“何必要谈论这个呢,”吉蒂恼火地说,“我不想这件事,也不愿去想……不愿去想。”她重复道,听见露台梯级上丈夫那熟悉的脚步声。
“这是在说什么呢:不愿去想?”列文走上露台问道。
但谁都没有回答他,他也没重复这个问题。
“我很遗憾,我扰乱了你们的女人王国,”他说,不满地朝所有人扫视了一遍,明白了她们在说不会当着他的面说的事情。
一瞬间他觉得,他也有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那种感受,对不加水煮马林果,以及对异己的谢尔巴茨基家的影响统统感到不满。不过他微笑着,走到吉蒂身边。
“哦,怎么样?”他问她,用所有的人现在对待她的那种神情望着她。
“没事,非常好,”吉蒂微笑着说,“你那里怎么样?”
“比四轮大车能多装两倍。去接孩子们吗?我吩咐人去套马车了。”
“怎么,你想用敞篷马车送吉蒂?”母亲责备地说。
“不过是慢步走,公爵夫人。”
列文从来不称公爵夫人为maman,像女婿们通常做的那样,这让公爵夫人感到不快。但是列文,尽管他十分喜爱和尊敬公爵夫人,却无法这样称呼她,而又不亵渎对自己死去母亲的感情。
“跟我们一起去吧,maman。”吉蒂说。
“我不想看到这种冒失之举。”
“那好,我走着去。这对我也很好。”吉蒂站起来,走到丈夫面前拉起他的手。
“好,但一切要有限度。”公爵夫人说。
“怎么,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果酱做好了?”列文说,对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微笑着,想让她开心。“新办法好吗?”
“应该好吧。按我们的看法,是煮过头了。”
“这种更好,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不会变酸,不然我们这儿的冰现在都融化了,又没地方储存。”吉蒂说,一下子明白了丈夫的用意,便带着同样的情感转向老太婆。“可您做的腌菜那么特别,连妈妈都说,从来都没吃过这样的。”补充完,微笑着为她正了正三角头巾。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生气地看着吉蒂。
“您不必安慰我,太太。我只要看到您跟他在一起,我就高兴了。”她说,而这种粗鲁的表达“跟他”而不是“跟老爷”,让吉蒂感动了。
“跟我们一道去采蘑菇吧,您给我们指指地方。”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笑了,摇着头,仿佛在说:“我倒是高兴生您的气,可办不到啊。”
“请您就按照我的建议做,”老公爵夫人说,“上面放一张纸,用朗姆酒弄湿,就算没有冰也从来不会发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