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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留下时,达丽娅·阿列克桑德洛夫娜以女主人的眼光打量着自己的房间。她所见到的一切,当她走近这座房子,从其中穿过,眼下又待在自己的房间,这一切都给了她一种富裕和讲求时尚的印象,让她想到那种时新的欧洲式奢华,她只在英国小说中读到过,却从来没有在俄罗斯、在乡下见过。从法国的新壁纸,到铺满整个房间的地毯,一切都是新的。床是带弹簧的,有床垫、特别的床头靠垫和用卡那乌斯绸做枕套的小枕头。大理石洗脸盆,梳妆台、睡椅、几张桌子、壁炉上的青铜座钟,窗帏和窗幔——这一切都是贵重、崭新的。

前来效劳的那位穿戴漂亮的女佣人,发式和衣着都比多丽更为时髦,也像这个房间一样,又新又贵重。她的礼貌、整洁和周到让达丽娅·阿列克桑德洛夫娜很是愉快,但跟她在一起很不自在。在女仆面前感到羞愧,为自己那件不幸错误地被放进行李的打了补丁的短上衣。她耻于一块块补过缝过的地方,恰恰是这些地方在家时让她那样感到自豪。在家时算得很清楚,六件上衣需要二十四俄尺南苏克薄棉布,每俄尺六十五戈比,一共要花超过十五卢布,还不算装饰和加工,这样一来十五个卢布就省下了。但在佣人面前与其说是羞耻,不如说感到不自在。

当久已熟悉的安奴什卡走进房间时,达丽娅·阿列克桑德洛夫娜感到莫大的轻松。穿戴漂亮的佣人被叫到女主人那儿去了,安奴什卡便留在达丽娅·阿列克桑德洛夫娜这里。

安奴什卡显然很高兴这位太太的到来,不停地说着话。多丽看出她想就女主人的处境,尤其是就伯爵对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的爱情和忠诚说说自己的见解,但她一开始讲起这些,多丽就尽量止住她。

“我是跟着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长大的,她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怎么说呢,不该由我们来评断。而且还是那样,好像,爱得……”

“这个,请送去洗洗吧,如果可以的话。”达丽娅·阿列克桑德洛夫娜打断她。

“是的,太太。我们这儿有两个洗衣的女人,专门洗小件衣物,而床单都是用机器洗。伯爵亲自过问的。这么个好丈夫……”

多丽很高兴这时安娜进来,以此打断了安奴什卡的闲话。

安娜换了一件很简单的麻纱衣裙。多丽仔细地看着这件朴素的连衣裙。她知道,这种朴素意味着什么,是花了怎样的价钱才得到的。

“老相识了。”安娜说的是安奴什卡。

安娜已不再难为情。她全然自由、平静。多丽看到她现在完全从自己到来的影响中恢复过来,采取了那种表面化的、漠然的腔调,就好像通往她情感和内心想法所在之处的那扇门,锁上了。

“哦,你的小女孩怎么样,安娜?”多丽问道。

“安妮(她这样称自己的女儿安娜)?很好。恢复得好多了。你想见她吗?走吧,我让你看看她。麻烦真是多得可怕,”她开始讲了起来,“说的是跟保姆们。我们有个意大利的奶妈,挺好的,但那么愚蠢!我们想把她打发掉,可小女孩对她习惯了,我们也就留着她。”

“但你们是怎么安排的?”多丽开口,她想问小女孩要依谁的姓。然而,见到安娜突然皱起的脸孔,她把问题变了个意思。“你们怎么安排的,给她断奶了吗?”

但安娜明白了。

“你不是要问这个吧?你想问她的名字?对吧?这让阿列克谢很苦恼。她没有姓。就是说她姓卡列尼娜。”安娜说,眼睛眯起来,只能看见合在一起的睫毛。“不过,”突然间面色明朗起来,“这件事我们全都过后再说。走吧,我让你看看她。Elle est très gentille。已经会爬了。”

育儿室里,整幢房子让达丽娅·阿列克桑德洛夫娜惊讶的那种奢华就让她更为惊讶了。这里有在英国订购的儿童车,学习走路的各种器具,特意置备的类似台球台子的沙发,用于爬行。也有摇篮,有特殊的新式浴盆。这些全都是英国产的,结实耐用,而且显然十分昂贵。房间很大,很高,十分明亮。

她们进来时,小女孩穿一件小衬衣坐在桌边的小扶手椅里,吃着肉汤,洒得胸前到处都是。喂着小女孩,显然,在育儿室服侍的俄罗斯女仆也跟她一块吃着。既没有奶妈,也没有保姆。她们正待在隔壁房间,从那里传来怪声怪气的说法语的声音,她们之间只能以这种语言交谈。

听见安娜的声音,衣着华丽、高大、有着令人不快的面孔和不诚实表情的英国女人,匆忙颤动着她的浅色鬈发走进门来,马上开始为自己辩解,尽管安娜没就任何事情责怪她。安娜每说一句话,英国女人就匆忙说上好几次:“Yes, my lady。”

黑眉毛、黑头发、面颊红润的小女孩,结实、红扑扑的小身子上布满鸡皮疙瘩,尽管看着陌生面孔时露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却很讨达丽娅·阿列克桑德洛夫娜的喜欢。她甚至嫉妒起小女孩那健康的模样来。小女孩爬行的样子也很让她喜欢。她自己的孩子没有一个这样爬过。这小女孩,当人家把她放到地毯上,小小的衣裙往后面掖起来的时候,真是可爱极了。她就像一头小野兽一样,用那双闪闪发亮的黑眼睛回望着大人们,显然很高兴人家喜欢她,微笑着侧伸出两腿,有力地撑起胳膊,快速收紧整个后背,两只小手便又向前轻轻拍打过去。

但育儿室的整体气氛,尤其是那个英国女人让达丽娅·阿列克桑德洛夫娜很不喜欢。一个好女人,是不会到安娜这种不正常的家庭工作的,只有这一点能让达丽娅·阿列克桑德洛夫娜向自己解释明白,安娜以其对人的了解,竟然会为自己的小女孩雇请这样一个不讨人喜欢,也不让人尊敬的英国女人。此外,听了几句话达丽娅·阿列克桑德洛夫娜就明白了,安娜、奶妈、保姆和孩子之间相处并不融洽,母亲的探访也是件不常有的事。安娜想给小女孩拿件玩具,却没能找到。

最让人吃惊的是,当问起她有几颗牙齿时,安娜说错了,全然不知道两颗新长出的牙。

“我有时候觉得我在这里那么多余,真是难受。”安娜说,一边走出育儿室,提起自己的裙摆,以便从立在门边的玩具旁边经过。“不像跟第一个孩子那样。”

“我想,正好相反。”达丽娅·阿列克桑德洛夫娜怯生生地说。

“唉,不是!你知道,我见到他了,见到了谢廖沙。”安娜说,眯缝着眼睛,就像望着远处的什么东西。“不过,我们过后再谈这个吧。你都不会相信,我就像个饥饿的人,一下子给端上了丰富的一餐,让这个人都不知从何开始。这丰富的一餐——就是你,还有你我之间即将开始的谈话,那是我跟谁都不能谈起的,可我也不知道,应该先谈些什么。Mais je ne vous ferai grâce de rien。我全都要说出来。对,应该给你做个概要,介绍一下你在我们这儿见到的这些人,”她开始说。“先从女士们说起吧。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你认识她,我了解你跟斯季瓦对她的看法。斯季瓦说,她生活的全部目的,就在于证明自己比卡捷琳娜·帕甫洛夫娜姑妈更优越;这都是实情;但她善良,我对她很是感激。在彼得堡有段时间,我身边必须有un chaperon。这时她便出现了。不过,真的,她很善良。她大大减轻了我在这种处境中的痛苦。我看,你不明白我的处境有多么艰难……在那儿,在彼得堡,”她补充道,“在这儿我是完全又平静又幸福。哦,以后再说这个。还得列举下去。然后是斯维亚日斯基,他是个首席贵族,也是很正派的人,但他有什么事情求着阿列克谢。你明白,靠他这份财产,现在,我们在乡下定居下来,阿列克谢可以有很大的势力。然后是图什凯维奇,你见到他了,他原来跟着贝特茜。现在人家把他抛弃了,他就来找我们。他呢,就像阿列克谢说的,他是那么一种人,如果把他们看作他们想装成的那种人,倒还是很可爱的,et puis, comme il faut。就像瓦尔瓦拉公爵小姐说的那样。然后是维斯洛夫斯基……这人你知道,很可爱的男孩子。”她说,一丝狡黠的微笑浮现在她的嘴唇。“怎么跟列文弄出那种荒唐事的?维斯洛夫斯基对阿列克谢讲了,我们都不相信。Il est très gentil et naïf。”她又带着那样的微笑说,“男人需要娱乐消遣,阿列克谢也需要公众交往,所以我很看重所有这些伙伴。我们要生机勃勃,快快乐乐,也让阿列克谢不想要什么新东西。然后是管理人,是个德国人,非常好,了解本职,阿列克谢很欣赏他。然后是医生,一个年轻人,倒不是彻底的虚无主义者,但是,你知道,他吃饭用刀子……不过是个好医生……然后是建筑师……Une petite co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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