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老祖宗过来散散闷，热闹热闹，谁知老祖宗不赏脸！这时该回答的邢夫人还没开口，凤姐已说：“老太太昨日还说要来着呢，因为晚上看着宝兄弟他们吃桃儿，老人家又嘴馋，吃了有大半个，五更天的时候就一连起来了两次，今日早晨略觉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大爷，今日断不能来了，说有好吃的要几样，还要很烂的。”有贾母嘱咐的话，凤姐“抢话”有理。邢夫人无话可说。
其实宁府宴会，贾母不来最好，她来就成了宴会中心。王熙凤得围着她转，既不能看秦可卿，也不会遇贾瑞。小说家安排情节，某个场面哪个人到、哪个人不到，非常讲究。
王夫人问，蓉哥媳妇儿不太好，怎么样了？尤氏介绍一番病情，凤姐说：“我说他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这样的日子，再也不肯不扎挣着上来。”凤姐了解秦可卿非常要面子，只要身体稍有可能，一定极力支撑着来见长辈。尤氏对凤姐说：“你是初三日在这里见他的，他还强扎挣了半天，也是因你们娘儿两个好的上头，他才恋恋的舍不得去。”凤姐一听，眼圈红了半天，说：“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个年纪，倘或就因这个病上怎么样了，人还活着有什么趣儿！”凤姐很少这样动感情，眼圈红了，想掉泪了，说明她很心疼
秦氏。贾蓉进来给长辈请安，告诉尤氏，刚才给太爷送吃的，太爷嘱咐你们好好伺候太爷太太们，叫我好好伺候叔叔婶子哥哥们。凤姐问贾蓉你媳妇怎么样了？贾蓉皱皱眉说：“不好么！婶子回来瞧瞧去就知道了。”有贾蓉这句话，王熙凤必须去看秦可卿。摆上饭，王夫人说：“我们来原为给大老爷拜寿，这不竟是我们来过生日来了么？”王夫人要客气，凤姐就说了番很有趣的话：“大老爷原是好养静的，已经修炼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们这么一说，这就叫作“心到神知”了。”王熙凤口吐莲花，满屋子人都笑起来。
王熙凤好像预言贾敬有朝一日炼丹得道升天，提前去见道教天神。
贾蓉报告，那边老爷们吃完饭了，大老爷说家里有事，二老爷不愿听戏，都走了。琏二叔和蔷兄弟把本家爷们带过去听戏了。四家王爷、镇国公等六家、忠靖侯等八家，送了寿礼。我汇报了父亲，礼物收到账房，礼单上了档子。贾敬生日，四家王爷、六家国公府、八家侯府送礼，多大的排场？而宁国府得记下来，礼尚往来。将来给他们回礼。这是国公府日常开销，也是大开销。贾蓉请太太婶子看戏。
凤姐说：我去看看蓉哥媳妇儿。
宝玉也要跟着去，王夫人说：“你看看就过去罢，那是侄儿媳妇。”王夫人讲究礼教，叔叔怎么去看侄媳妇？但她又纵
容儿子，听任宝玉跟着去。凤姐和宝玉到了贾蓉房间。秦氏想站起来，凤姐忙说：“快别起来，看起猛了头晕。”凤姐英
风俊骨，但对她闺蜜温柔体贴，她紧走几步，拉住了秦氏的手说：“我的奶奶！怎么几日不见，就瘦的这么着了。”宝玉也问了好，坐在对面椅子上，贾蓉命人倒茶。秦氏拉着凤姐的手强笑道：“这都是我没福。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
倒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这如
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没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顺一天；就是婶娘这样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顺的心，如今也不能够了。我自想着，未必熬的过年去呢。”秦可卿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宝玉正坐在那里瞅着《海棠春睡图》及秦太虚写的“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对联。不由想起在这睡午觉梦到太虚幻境。宝玉坐在椅子上正进行人间到仙境的穿越，他会不会想眼前病快快的秦氏就是我梦中情人兼美？宝玉在那里出神，听了秦氏的话，万箭攒心一样，眼泪流下来了。凤姐怕病人心酸，就说宝玉你忒婆婆妈妈了，病人不过这么说，她多大年纪的人，略病一病就想这个？凤姐叫贾蓉把宝玉带走。
为什么凤姐把宝玉贾蓉都差走？因为她要和闺蜜说知心话。“这里凤姐儿又劝解了秦氏一番，又低低的说了许多衷肠
话儿。”她们说的话关系到秦可卿命运。凤姐和秦可卿是密友，凤姐对秦可卿和贾珍的关系洞若观火。凤姐亲耳听到焦大醉骂。堂堂的国公府最肮脏的事情爬灰，因老仆人醉骂摆到公众面前。凤姐多焦虑，她深知自尊心强的秦可卿，没准会自杀。所以要劝劝她，一定要在贾蓉和宝玉离开时劝她，不能让他两个听到。还要低低说悄悄话。不能叫周围伺候的人听到。如果劝解“你这病不要紧，好好养着吧！”大声说就是，不必藏着掖着。凤姐知道，秦可卿是心病。焦大骂街是病根。她到底说了什么衷肠话儿？凤姐肯定什么具体事都不提，只是囫囵吞枣劝秦可卿，善待自己，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你不要睬醉汉嘴里的胡沁。别人胡说八道，自己要活出个样子来给他们看。不过，这衷肠话儿不管说多么天花乱坠，可能都不恰当。曹雪芹聪明地不写具体是什么衷肠话儿。两个人在这里聊，尤氏打发人请了好几遍。凤姐对秦氏说，好生养着吧，秦氏说：我这病神仙也治不了，知道我是挨日子。凤姐仍劝她想开点，大夫不是说，怕春天不好吗，现在才九月半，还有四五个月工夫，什么病治不好？咱们又不是不能吃人参的人家，你公婆听说治得好你，别说一天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人参也吃得起。秦氏说：“婶子，恕我不能跟过去了。闲了时候还求婶子常过来瞧瞧我，咱们娘儿们坐坐，多说几遭话儿。”说一遭儿少一遭儿！凤姐儿听了，眼圈又一红，说：我常来看你。
《红楼梦》人情世故写得太棒了！小说就要把平平淡淡的事写得有情趣、有意蕴。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件？整天像谍战片、侦探片、历史大片，总发生大事件。两个少妇聊天，多平平淡淡，但大作家就能写出完全不一样的场面，创造了完全不一样的气氛。
贾瑞欲令智昏，凤姐金钩钓鱼
凤姐告别秦氏，带领丫鬟婆子进了会芳园便门，一抬眼看到会芳园美景。王熙凤一手抓钱、一手抓权，很少注意大自然美景，这一次她注意到了。曹雪芹用一篇赋描写会芳园，
有些词很美，“黄花满地，白柳横坡。红叶翩翻，疏林如画。”
这是如实描写秋景，但赋里出现了两句想象性词语，“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这就有点讽刺意味了，为什么说呢？若耶是西施浣纱和范蠡私定终身的地方。天台是六朝小说刘晨阮肇和仙女幽会的地方。用这两个典故，就暗示会芳园是男女偷情的地方。其实不用典故，贾珍的会芳园肯定是贾府藏污纳垢的地方。而凤姐唯一一次和大自然亲近，偏偏发生在有这么多肮脏事的会芳园，偏偏就在这时候顶头遇见贾瑞。
《红楼梦》什么人该看到什么景，该遇到什么事，总布置得有趣，分派得有理。凤姐刚看了几眼美景，贾瑞突然
冒出来，“请嫂子安。”凤姐猛然见了，将身子往后一退，这是深闺少妇看到陌生男人的正常表现。然后凤姐客气地问“这是瑞大爷不是？”看来凤姐和贾瑞不熟悉，所以得问是不是贾瑞。还尊称瑞大爷。但贾瑞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竟然回话怪罪“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我每次看到这里就想笑，贾瑞你以为你是谁？北静王？哪吒？凤姐虚与委蛇说“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不想到是大爷到这里来。”话很普通，但值得推敲。是客气话却暗含讥讽。会芳园是什么地方？宁府花园，应该出现的是宁府阔主儿贾珍贾蓉。贾瑞这个贫穷没地位的本家，忽然在这里出现，就叫人想不到了。但贾瑞这样的笨蛋根本听不出什么是虚情假意，什么是话中有话，他迫不及待连说两次，我在这里遇到嫂子是我跟你有缘，而且一面说一面拿眼睛不断觑着凤姐。请注意用词，“觑”就是不好好看，一副色胆包天、痰迷心窍贱相。凤姐何等聪明，世上事她一点就透，贾瑞在想什么，凤姐能不明白？她接着来了段话：“怨不得你哥哥时常提你，说你很好。今日见了，听你说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里去，不得和你说话儿，等闲了咱们再说话儿罢。”凤姐说这番话时假意含笑，有点笑里藏刀，这把刀要不要举起来砍下去，还没拿定主意。她只是想尽快摆脱贾瑞纠缠。所以
才说你哥哥夸你，你来亲近嫂子是因为聪明和气。我还有事，咱们拜拜吧。贾瑞这个笨伯一厢情愿认为，凤姐对我有好感，
我是不是有机可乘？他得寸进尺说“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
四 安，又恐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这时凤姐才抛饵钓
鱼：“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分明是鼓励贾瑞进一步行动。看来贾瑞进一步纠缠凤姐时，凤姐才做出教训贾瑞的决定。世界上即便最坏的人要害人，也必须先有前因再有后果。就因为贾瑞如此不堪，凤姐才做出毒设相思局的决定。贾瑞听了，亦发不堪难看，估计是手舞足蹈，凤姐接着又添上句似乎很知心的话：“你快入席去罢，仔细他们拿住罚你酒。”拿住罚酒似乎平常，但一琢磨又有点暧昧，一个人犯了什么事给人拿住罚酒？自然是风流韵事。封建社会讲究的叔嫂不通问，贾瑞和嫂子在一块给人拿住，这不就说明两人有风流韵事？想三想四的贾瑞一听，凤姐把我们两个在一块闲聊看成幽会了。凤姐更恶毒的是，贾瑞一边离开一边回头看她时，她故意放慢脚步，心想“这才是知人
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这样禽兽样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王熙凤太毒了，你不是要看姑奶奶？放慢脚步让你看个够！贾瑞做梦都想不到，当他仔细地看美丽的凤姐时，阎王殿勾魂使者已经出发。
凤姐是带着一大帮人来会芳园的，恐怕两府的仆人都不敢擅离职守，离开琏二奶奶视线，王熙凤和贾瑞对话，肯定
一大群目击者旁听者，这太妙了。如果过一会儿王夫人问琏二奶奶在哪里耽误了这么长时间？这些人会回答：琏二奶奶在会芳园遇到一位本家爷们，随便聊了一会儿。因为王熙凤的话在别人听来，什么含义都没有，随便聊天。但在想三想四的贾瑞，那就是对他有情。如果王熙凤一发现贾瑞的不良企图，立即制止，贾瑞就是长三个脑袋也不敢想入非非。但是王熙凤发现贾瑞的不良企图后，却纵容、引诱、金钩钓鱼，凤辣子突然甜言蜜语、温柔可爱，本就迷恋王熙凤的贾瑞，怎能不会利令智昏。
凤姐点戏暗含贾府命运
王熙凤上了楼，尤氏叫凤姐点戏，凤姐点《还魂》《弹词》《双关诰》。《红楼梦》的戏，总会对情节发展人物命运起到重要作用，《还魂》是《牡丹亭》折子戏，唱杜丽娘为情而死；《弹词》是《长生殿》折子戏，唱的是杨贵妃死后，乐师流落江湖演唱杨贵妃故事。《双关诰》唱寡妇守节故事。三出戏都不是吉庆的戏，都预示贾府命运。按说王熙凤给长辈庆寿，该点《满床笏》才对。
以后凤姐来看秦氏，秦氏时好时坏。凤姐看秦氏，贾瑞就来找凤姐。到冬至，贾母嘱咐凤姐去看秦氏：回来告诉我，她喜欢吃什么，给她做点送去。
贾宝玉梦游太虚境看到的册子和图，秦可卿是吊死的。但是曹雪芹父亲曹頫不允许写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曹雪芹只好让她病死。这个病死的过程还似乎合理。凤姐遵贾母之命看秦可卿，见她脸上身上的肉都瘦干。像晚期癌症患者的“恶液质”皮包骨头。王熙凤又劝她半天，秦氏说，婶子替我请老太太、太太安吧。凤姐答应着出来，尤氏问，你冷眼瞧媳妇怎么样？尤氏其实心里有数，故意问王熙凤，凤姐低了半日头说：“这实在没法儿了。你也该将一应的后事用的东西给他料理料理，冲一冲也好。”尤氏就说“我也叫人暗暗的预备了。就是那件东西不得好木头，暂且慢慢的办罢。”这就又埋下伏笔，将来秦可卿用什么棺木，是段有趣故事。
秦可卿显然不久于人世了。王熙凤见了贾母怎么汇报？她说：“蓉哥儿媳妇请老太太安，给老太太磕头，说他好些了，求老祖宗放心罢。他再略好些，还要给老祖宗磕头请安来呢。”贾母是多聪明的老太太，一听凤姐全借秦氏口气说话，她问“你看他是怎么样？”老太太太精啊。凤姐说：“暂且无妨，精神还好呢。”贾母听了，沉吟了半日，贾母心里也清楚。
凤姐回到自己家，把家常衣服换上了，问平儿家里有什么事，平儿说：三百两银子利钱，旺儿媳妇送来了。瑞大爷派人打听奶奶在不在家，要请安说话。凤姐说：“这畜生合该作死，看他来了怎么样！”平儿问：“这瑞大爷是因什么只管
一七六 来？”凤姐才把九月会芳园遇贾瑞的光景告诉了平儿。平儿说：
“癞蛤蟆想天鹅肉吃，没人伦的混帐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凤姐说：“等他来了，我自有道理。”
平儿似乎预告了贾瑞想凤姐好事，最终连命送上的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