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珮
红学会。有位宋女士万里迢迢，从冰心母校带篇论文到会上宣读。论述晴雯抓子儿。宋女士是旗人，她根据她母亲介绍，认为抓子儿用羊拐骨。她在会上讲完后，先后有中国、美国、澳大利亚非常著名的红学家站起来跟她讨论。有的说晴雯抓子儿，不是用羊拐骨，是猪拐骨。有的说不是拐骨，是用小石子。有的说不是小石子，是用小豆豆。后来八七版《红楼梦》民俗顾问邓云乡先生几乎是做总结说，羊拐骨、猪拐骨、小石子、小豆子，甚至大米都可以。我参加完红学会回济南，在火车上遇到位山东省领导。问我，干吗去了？我说开红学会。讨论什么话题？我说晴雯抓子儿。领导同志听完想了半天，就说：晴雯抓子儿和国计民生有什么关系？你们这些红学家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我到现在还记得这个议题以及这位领导干部说的话。《红楼梦》在当代叫“显学”，也有人说它是“闲学”，《红楼梦》什么都研究，就连晴雯抓子儿都可以使国外汉学家万里迢迢跑到中国提供论文。
深闺奇女咏五美诗
宝玉去看黛玉，黛玉在干什么？准备了菱藕瓜果祭奠，写出宝玉给她命名的《五美吟》。林黛玉觉得中国古代有那么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遇有的可喜，有的可羡，有的可悲，有的可叹，她挑出来几个吟诵，寄托她的感慨。这五个人是不同时代、不同身份。
第一个是西施：“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倾国倾城的西施在吴国灭亡时，有的传说她被沉江。她在吴宫时，一直怀念自己溪边浣纱的情景，但她永远回不去了。而丑陋的东施，头发白了，还继续在那洗纱。
第二个虞姬是楚霸王爱姬：“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当西楚霸王要失败时，他的乌骓马迎风夜啸，虞姬和项羽对歌，这是《史记》描写的，楚霸王的名将黥布、彭越投降刘邦，立下汗马功劳，最后又遭酷刑而死。他们怎能比得上在楚帐自刎的虞姬？
第三首是明妃：“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王昭君到匈奴和亲，她离开汉室，汉元帝才发现她非常美貌。其实红颜薄命古今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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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元帝即便不重女色，为什么要把决定取舍的权力交给一个画工呢？
西施、虞姬、明妃，三位比较有名，基本上是宫廷女子，西施和明妃属于中国四大美女。我去年在文史知识开一年“趣话美女”专栏，看了很多四大美女历代诗歌。发现林黛玉写的放到欧阳修、王安石、苏轼写的诗歌中也毫不逊色。还是那句话，这是曹雪芹写的。
后面两首写绿珠、红拂。绿珠是晋代大富翁石崇的歌妓，美丽善吹笛，权势人物孙秀要绿珠。石崇不给，孙秀就叫皇帝把石崇逮捕了。石崇在宴席上对绿珠说，我是为了你获罪的。绿珠说，我要死于你眼前，就投到楼下去了。林黛玉写的绿珠：“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 同归慰寂寥。”石崇并没有非常看重绿珠，曾把绿珠像瓦砾一样抛弃，绿珠没有受到他特别保护，却以死报答他。人的艳福都是前生注定，绿珠和石崇同死同归互相安慰。
最后一首和前四首不太一样，如果说前四首都是悲剧，最后一首较有新意。红拂是小说人物，唐代杜光庭写的《虬髯客传》中红拂女是隋代大臣杨素的丫鬟。李靖以布衣去见杨素,纵论天下大事。红拂知道他大有可为,就私奔了,共 辅李世民，后来人们就把红拂、李靖、虬髯客称“风尘三侠”。林黛玉写红拂：“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具眼识穷途。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红拂看到杨素和李靖纵论天下，
慧眼识英雄，知道李靖必定大有作为。红拂还告诉李靖，杨素已苟延残喘，你可以自创一番事业。腐朽的杨公幕府怎能束缚女中豪杰？
林黛玉一开始写《葬花吟》，后来写《题帕诗》，再后来写《秋窗秋雨词》，都是感叹个人悲苦命运。而这五首已显示出林黛玉不同的审美观点。她在关心古代奇女子的命运。所以林黛玉并不是整天泪汪汪只会哭的小姑娘，她是深闺奇女。曹雪芹把林黛玉幽淑女悲题五美吟这段故事和贾府的国公府公子贾琏放到一回里，有强烈对比意义。
宝玉看了，赞不绝口，给它定名《五美吟》。宝钗也表扬写得好，命意新奇，别开生面。宝钗有学问，她旁征博引，五美人物，王安石怎么写，欧阳修怎么写，她都引出原句，把林妹妹的诗肯定了。林黛玉的《五美吟》将来还会和她的《十独吟》对照，但《十独吟》我们看不到了。
放荡男女信物定情
贾敬葬礼，红楼二尤在《红楼梦》登场。红楼二尤是戏剧舞台宠儿，王熙凤其他故事可能比不上和尤二姐斗法的故事，尤三姐更是在各个剧种异军突起。尤氏姐妹为什么六十多回以后出场，却有点喧宾夺主？因为她们和金陵十二钗哪一个都不一样，她们的人生有特殊思想意义和红尘意味，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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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也特别跌宕起伏。曹雪芹写尤氏姐妹故事，是为了标志贾府子弟无可救药的堕落。两个市井女子用生命诠释了两种不同类型、都不是真爱的爱情。尤二姐从一块汉玉九龙珮坠入贾琏所谓爱情，做起二奶梦。尤三姐用一柄鸳鸯宝剑结束了想结却结不成的爱情迷梦。通俗小说的爱情女主角，和尤二姐、尤三姐很不一样。而曹雪芹也特别会用所谓小说道具，尤二姐和贾琏定情出现汉玉九龙珮。尤三姐和柳湘莲订亲出现鸳鸯宝剑。曹雪芹把这两个小道具使用到极致。
贾琏有娇妻美妾，但是整天性饥渴，多姑娘、鲍二家的，这都是沾满油烟气的女人，和他身边凤姐、平儿那些脂粉香娃完全不一样，但他就爱那些人。连贾母都认为你偷情品位太低，整天偷鸡戏狗，脏的臭的都拉到屋里去。贾琏为什么这样？当然因为他是纨绔子弟，但也很可能和凤姐太强势有关。有哪个男人希望自己媳妇既像家庭 CEO，又像家庭监理？多少男人都是希望妻子像小鸟依人，把男人当成神供着。而贾琏在王熙凤跟前，永远矮三分。当尤二姐闯进贾琏视野，总寻找临时性伙伴的贾琏产生了金屋藏娇的想法。
贾琏是在给贾敬送丧时和尤氏姐妹熟悉的。他早就知道尤氏姐妹和贾珍、贾蓉父子有聚鹿之诮，两姐妹和父子俩都有不正当关系。贾琏仍贪恋美色，趁机百般撩拨。贾琏是不是想在贾珍身边再造个多姑娘？可能是，但贾蓉极力促成他和尤二姐的婚姻。说了很多二叔可以娶二姨当二房的理由。贾
蓉说：“叔叔既这么爱他，我给叔叔做媒，说了做二房，何如？”贾琏说：“敢自好呢。只怕你婶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不愿意。况且我听见说你二姨儿已有了人家了。”贾蓉把他的顾虑打消了，说：我二姨三姨都不是老爷养的，是老娘带来的。就是所谓的拖油瓶了。我老娘当年在那边的时候，把二姨儿许给了张家，指腹为婚，张家已经败落了，现在只要给他十几两银子，他就退婚。而我老娘，看到我们这样的人家，她不会不同意的。就是婶子那里比较难办。贾蓉也知道婶娘不好对付。贾琏心花怒放，但想不出来办法来，就呆笑。贾蓉说：叔叔如果有胆量，我就给你出个主意。你在咱们府后面买上个房子，拨两窝子家人过去伏侍。择了日子,把二姨娶过来,在这住 着。如果走漏了风声，老爷不过就是骂你一顿，你就说婶子总不生育，为了子嗣起见，私自在外面作成此事。婶子看到生米做成熟饭，也只得罢了。再求一求老太太，没有不完的事。贾琏居然“欲令智昏”相信了。他就不想想，现在身上有服，给老太妃守丧和亲大爷守丧，怎能国丧家丧期间娶妾？但他只贪图尤二姐美丽，把这些可能给自己带来官司的祸患都忘了。贾蓉为什么叫贾琏娶尤二姐？也不是出于好意，他和两个姨娘有情，有他爹在里面，不能痛快，贾琏娶了在外面住，他不在的时候，贾蓉想去鬼混。
贾琏很高兴，说：好侄儿，你果然能说成了，我买两个绝色丫头谢你。两个人是贾珍派他们回去找尤老娘要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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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说的这话。贾琏找尤老娘要银子，贾蓉嘱咐他，今天遇见二姨别性急。贾蓉去荣府给贾母请安，贾琏进宁府，家人请安，贾琏随便问些话，就去找尤老娘，实际是去找尤二姐。
他一进去，南炕上只有尤二姐带着两个丫鬟做活，不见尤老娘与三姐。尤二姐让坐。贾琏靠东边板壁坐了，把上座 让给二姐，表示怜香惜玉。丫鬟倒茶去了，丫鬟一出去，贾琏“睨视二姐一笑”，不正看，斜着眼瞅，带调情意味，暗示尤二姐：咱们的机会来了！尤二姐低头含笑不理。不理是假正经，含笑是纵容。贾琏还是不敢贸然动手动脚，就找尤二姐要槟榔吃。尤二姐说我的槟榔从不给人吃。贾琏想挨进来拿，大概想趁机下手。尤二姐大概怕丫鬟回来看到太不好了。把她的荷包撂过来。贾琏故意拣了半块尤二姐吃剩下的放到嘴里。这是告诉尤二姐：我专门吃你的香唇咬过的。接着他嬉皮笑脸地把尤二姐的荷包揣起来。
丫鬟倒茶回来，贾琏一边喝茶，一边把一个汉玉九龙珮解下拴在手帕上，趁丫鬟回头，向二姐撂过去。尤二姐只装看不见。这是干吗？尤二姐是调情高手，她这是逗你玩。等听着帘子响和三姐、尤老娘到来的声音。贾琏送目与二姐，令其拾取，尤二姐只是不理。贾琏很着急，只好迎上来和尤 老娘见面，再悄悄回头看，手帕九龙珮不见了。尤二姐像没事人一样笑着。两个偷情高手在母亲和妹妹眼皮子底下完成荷包换玉珮定情。
大概三十几年前，美国汉学家赵岗教授说，贾琏、尤二姐九龙珮定情和聊斋人物王桂庵和孟芸娘金钏定情如出一辙。他说得很对。《聊斋志异》写大名府世家公子王桂庵，死了妻子郁闷，坐船到南方玩。船停在江岸边，王桂庵看到临船有个美貌女子在船头绣花，目不转睛看了许久。绣花女好像没察觉。王桂庵大声吟王维的诗“洛阳女儿对门居”，绣花女抬头看一眼，低下头继续绣花。王桂庵掏出锭黄金向绣花女 投过去。黄金落到绣花女衣襟上，绣花女拣起来给他丢回来。王桂庵又拿股金钏掷过去，恰好落在绣花女脚下。绣花女仍然只管绣花不管金钏儿。一会儿，临船船夫回来，王桂庵担心他看到金钏追问来历，很着急，再一看，绣花女已从容地悄悄用双脚把金钏盖起来。《王桂庵》是《聊斋志异》非常有名的爱情故事。但在当代文学当中，不是王桂庵的爱情故事著名，是他儿子的，赵丽蓉演过的《花为媒》是《聊斋志异·王桂庵》附则《寄生》。王桂庵从这金钏儿开始漫长的人海寻找和期待，最后一对纯情男女终成眷属。
而贾琏和尤二姐，从一块汉玉九龙珮开始，《红楼梦》里擅长偷情的一对男女就向悲剧深渊堕落。王桂庵和芸娘是纯情男女，贾琏和尤二姐都不是什么好鸟，他们的结果当然不一样。贾琏和尤二姐完成九龙珮定情，贾琏和尤老娘假装正经地说起公事来了：有一包银子是亲家太太收起来了，今天要还人，大哥叫我来取，也看看家里有事没事。我给亲家太
太请安，瞧瞧二位妹妹。亲家太太脸面倒好，只是二位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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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家受委屈。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尤老娘说：不瞒爷说，我们家里自从先夫去世，家计也着实艰难了，全亏了这里姑爷帮助。如今姑爷家里有了这样大事，我们不能别的出力，白看一看家，还有什么委屈了的？尤老娘一番话说明，她家计艰难，来投靠贾珍。两个像娇花嫩玉一样的女孩儿到了色狼贾珍身边，还跑得了吗？悲剧是肯定的。这时贾蓉来了，给他老娘、姨娘请安，然后故意跟尤老娘说：那一次我和老太太说的，我父亲要给二姨说的姨爹就和我这叔叔面貌身量差不多，老太太说好不好？这个滑贼用半开玩笑的话试探尤老娘的态度，一边说一边悄悄拿手指着贾琏和尤二姐努嘴。这是什么表情？这两个家伙之间有暧昧关系，他又要给他的情人说亲。二姐不好说什么。三姐笑骂：坏透了的小猴儿崽子！没了你娘的话说了！等我撕他那嘴呢！这是市井女子的骂人话。在尤二姐、尤三姐身上，一点儿也找不到贾府小姐、黛玉、宝钗身上那些贞静，一点都没有。她们浑身都是世俗味。
连理起戈矛
贾蓉回来去向贾珍汇报，贾珍听了贾蓉的话，不知道这主意是贾蓉出的，以为就是贾琏看上尤二姐了。贾珍想了想，也罢了，不知道你二姨愿意不愿意。明儿和你老娘商量，叫
你老娘问你二姨，再做定夺。尤氏认为这事不好。尤氏肯定估计到凤姐不是好惹的，但她从来都是得听贾珍的，而且尤二姐、尤三姐和她不是亲姐妹，是尤老娘拖油瓶带来的。
贾蓉又回来看尤老娘，把贾珍的话说了，然后天花乱坠说贾琏怎么好，她的媳妇凤姐快死了。凤姐一死，就接二姨进去做正室。不知道到底是他二姨先死还是凤姐先死？他这样一说，尤老娘同意了。尤老娘平时全靠贾珍周济，现在贾珍要把小姨子嫁出去，贾珍出嫁妆，找的青年公子贾琏又比张华强十倍。二姐当然也愿意。她原来就和贾珍关系暧昧，埋怨当年许给穷小子张华，现在看到贾府公子贾琏对自己有情，姐夫把自己嫁出去，有什么不好？贾琏在贾府后面的小花枝巷买了所房子，买了两个丫鬟。贾珍叫鲍二夫妻过去服侍，又把张华父子找来，逼着写退婚书。尤老娘给他十两银子，两家退婚。贾珍就把贾琏娶尤二姐的事办妥了，选了黄道吉日娶尤二姐进门。在这一回最后，曹雪芹写了两句诗，“只为同枝贪色欲，致叫连理起戈矛。”同枝是什么呢？贾珍、贾琏是同枝的兄弟，但是他们都是些色狼。连理是什么？连理是贾琏和凤姐，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夫妻。而一娶了尤二姐，他们家庭当中就要起戈矛了。
六十四回尤老娘对贾琏说，我们家里自从先夫去世，家计着实艰难，全亏姑爷帮助。像贾珍这种连儿媳妇都伸爪子的人物，看到美艳的尤氏姐妹，岂能放过。羊羔躲不了老狼，姐妹两个都成了贾珍的玩物。尤二姐乐在其中，尤三姐却上了贼船惦记着下贼船，她本来也风流放荡，却想改过自新。
经过贾蓉紧锣密鼓操作，贾珍允许贾琏偷娶尤二姐。到了他们选定的黄道吉日，把尤老娘和三姐送新房。一乘小轿把尤二姐抬来，和贾琏拜天地。贾琏和尤二姐百般恩爱，贾琏越看越爱，越瞧越喜，吩咐家人，不许提二说三，不许说“二
奶奶”，直接叫“奶奶”，竟把家里的阎王老婆一笔抹倒，和
尤二姐过起甜蜜日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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