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
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
李嬷嬷特别不能忍受别人冷淡,她老了,宝玉早就不吃奶了,她还要管宝玉的事。宝玉现在的事主要由袭人管,她就受不了了。袭人只不过认为李嬷嬷怪罪她不起来,就说我生病了。听到李嬷嬷骂她“哄宝玉”“妆狐媚子”“配小子”,就哭了。李嬷嬷说的有没有道理?李嬷嬷是个老人,对年轻人的观察实际上很犀利。她发现袭人虽然表面稳重,但她是在哄宝玉,所以李嬷嬷就说出“妆狐媚子”的话来。袭人认为和自己很不相符,就委屈得哭了。
一听袭人说吃药了、病了,李嬷嬷更气,继续骂袭人,且说出上次她来,喝了枫露茶,茜雪就出去了。这里埋了一段曹雪芹丢失的后几十回的线索。根据脂砚斋评语,茜雪确实被撵出去了,但后来茜雪到狱神庙又出现了,她虽然被撵
出去,却在贾宝玉、王熙凤困难的时候她来帮助他们。但是她怎么帮助的,因为原稿丢失,我们就看不到了。
宝玉不能管自己的奶妈,黛玉和宝钗被奶妈抓住诉委屈。王熙凤听见了,赶快过来拉了李嬷嬷,笑着说:“好妈妈,别生气。大节下,老太太才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高声,你还要管他们呢;难道你反不知道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你只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来跟我吃酒去。”王熙凤太厉害了,她要敲打李嬷嬷,但李嬷嬷是个老人,凤姐对贾琏奶妈那样善良,对李嬷嬷也不能凶横。怎么敲打她?拿老太太来敲打。老太太刚高兴了,不要惹她生气,深层含义是:袭人是老太太派来服侍宝玉的,你不能这样说袭人。李嬷嬷有没有听懂凤姐话里有话?不得而知,但一听二奶奶这么给面子,李嬷嬷就脚不沾地跟着凤姐走了。
凤姐拉李嬷嬷走时还嘱咐“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手帕子。”多生动!黛玉和宝钗都拍手笑:“亏这一阵风来,把个老婆子撮了去了。”宝玉感叹,不知道是谁的事,又骂起袭人来了。马上丫鬟里的矛盾又暴露出来。晴雯说:“谁又不疯了,得罪他作什么。便得罪了她,就有本事承认,不犯着带累别人!”这就是晴雯,别人对主子都唯唯诺诺,她有话就说,贾宝玉说得不对,我也顶嘴。袭人赶快打圆场,袭人担心宝玉袒护自己而得罪其他人。实际上袭人在宝玉的奴仆中已比较孤立了。
“满屋里就只是她(晴雯)磨牙”
在宝玉身边做杂活的仆妇端上袭人的药,宝玉端着叫袭人喝。贵族少爷有平等意识,不仅侍候袭人喝药,待会儿还给麝月篦头。宝玉等袭人躺下,就到上房来,看着贾母吃完饭,回到怡红院,看到麝月一个人抹骨牌。就问:你怎么不和她
们玩去?麝月说没有钱。宝玉说那里有的是钱,你拿着去用
就是了。麝月说:得有人看门。宝玉一看,又是个“袭人”。这里又埋下个伏笔,将来袭人离开宝玉时嘱咐“好歹留着麝月”。最后宝玉身边就是有宝钗和麝月。宝玉说:我在这里看着吧。麝月说:你在这,咱俩就说话吧。宝玉说,干脆我替你篦篦头吧!什么叫篦篦头?就是拿很细很细的梳子,把头皮用劲刮一刮去掉头屑。古人常干这样的事。但少爷给丫鬟篦头,恐怕从来没见过。宝玉和袭人有那层关系,和麝月并没有更深的关系,他只是把麝月当成兄弟姐妹看待。他给她篦头。晴雯进来了,一看,冷笑:“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那时婚礼习俗,新郎新娘要交换酒杯饮酒,叫“交杯”。女子出嫁时把少女发型改成少妇发型再戴上首饰,叫“上头”。晴雯口角伶俐,挖苦这两个人太亲近。宝玉说:你过来,我也给你篦一篦。晴雯说:“我没那么大福。”摔了帘子出去了。
宝玉和麝月在镜内相视,宝玉对麝月悄悄说:“满屋里就
只是他磨牙。”很生动,就是她爱顶嘴,爱批评宝玉。麝月赶快在镜子里摆手。提醒宝玉不能说这话。晴雯果然跑回来:“我怎么磨牙了?咱们倒得说说。”麝月把她劝走了,晴雯说“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在宝玉身边,从袭人开始,争相向宝玉献媚的事都落在冰雪聪明的晴雯眼里。晴雯不屑于这么做。所以她说你们瞒神弄鬼我都知道。这一段很生动。
袭人好了病,宝玉比较放心了,就跑去找宝姐姐玩。正月里,学堂放学,闺阁也不做针线,都闲着。贾环也过来玩,恰好宝钗、香菱、莺儿赶围棋,贾环也要玩。宝钗从来对贾环像对宝玉一样,就叫他坐在一块玩。但这是要赌钱的,头一回贾环赢了,很高兴,输了几盘就急了。这一盘赶到他掷骰子,如果掷个六、七、八,他能赢。骰子在那转,莺儿拍着手说,“幺”,贾环就喊“六!七!八!”一转转出个“幺”来。莺儿赢了。贾环要赖,伸手抓起骰子就拿钱,说这是个“六”。莺儿说,就是个“幺”怎么成了“六”?宝钗看贾环急了,就瞅了莺儿一眼说:“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还不放下钱来呢!”看来莺儿也是在宝钗跟前比较得宠的,她满心不得劲,明明是个幺,他赖我,怎么小姐还批评我?就嘟嘟囔囔:“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我和宝二爷玩,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贾环一听,反感
来了。他一向心里就不平衡。他是姨娘养的,宝玉是太太养的。贾母对宝玉视若珍宝。王夫人对亲生儿子也视若珍宝,表面上王夫人也对贾环不错,似乎看作像宝玉一样。因为根据宗法制度规定,贾环虽然是赵姨娘生的,但王夫人是嫡母,贾环应该算王夫人的儿子。但正出和庶出完全不一样。这就对年小的贾环早就造成心理压力,他有很重的自卑感,再加上生母不是省油的灯,整天挑拨,他早就对哥哥非常妒忌。宝钗还没等莺儿说完,就把她制止了,但贾环还是听到了,说,“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说着就哭,宝钗劝他:“好兄弟,快别说这话,人家笑话你。”又继续骂莺儿。
地狱里都是不知感恩的灵魂
这时宝玉来了。贾府里弟弟都怕哥哥,大概因为哥哥有权力揍弟弟。但宝玉不是这种想法,他觉得都是兄弟,他已有父母管,我何必再去管。而且宝玉觉得,山川日月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他把一切的男人都看成混沌浊物,可有可无。因为孔子讲兄弟友爱,宝玉不能不遵守圣教,不过就在兄弟之间,尽其大概的情理就行,并不想为弟弟做表率。所以贾环不怕他。宝钗看宝玉来了,
就替贾环掩饰。宝玉说:“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你别处玩去。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比如这件东西不好,横
竖那一件好,就弃了这件取那个。难道你守着这个东西哭一会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来是来取乐玩的,既不能取乐,就往别处去再寻乐玩去。哭一会子,难道算取乐玩了不成?”这根本不能算教训,只是告诉弟弟这不好玩找别的地方玩去。但贾环满心都是赵姨娘所教的阴毒奸计。他回去,赵姨娘一见,“又是那里垫了踹窝来了?”垫了踹窝就是专门供人践踏、被人欺负。赵姨娘专门无事生非,一开口就是不好听的话。贾环说:“同宝姐姐玩的,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我来了。”贾环的叙述就把所有事情全给歪曲了。莺儿没欺负他,是他欺负莺儿、赖莺儿的钱,宝玉也没撵他。贾环这么一说,性质完全变了。赵姨娘马上就啐道:“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玩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赵姨娘出身卑贱,她原是贾政的丫头。很可能不是王夫人从王家带来,而是贾府原来派给贾政的丫头。甚至很大可能,她和贾政是奉女成亲。贾母对赵姨娘非常不以为然,为什么要挑赵姨娘给儿子做妾?肯定得有一定理由。作者后来写到贾政时,也说他在年轻时曾经荒唐过。
跟我的推测不同,红学家基本都认为赵姨娘是王夫人从娘家带过来,最重要的理由是探春理家,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探春根据贾府规矩给了二十两银子,赵姨娘大闹,探春拿旧账给生身母亲看,解释说:“赵国基是太太的奴才。”
红学家想当然认为,既然赵国基是太太的奴才,赵姨娘当然就是太太从娘家带过来的奴才。但是“太太的奴才”就一定是太太从娘家带来的奴才?那还真不一定。俏丽的少女鸳鸯是贾母的奴才,你能说是她是贾母从史家带来的奴才吗?那鸳鸯还不得老态龙钟拄拐棍?王夫人是贾政嫡妻,是荣国府管家太太,贾政的奴才就是她的奴才。而且贾政不理家务,贾政的奴才只能说是王夫人的奴才。探春告诉赵姨娘,赵国基死了,赏赵家二十两银子“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哪家祖宗?当然是贾家祖宗不是王家祖宗。查的旧账也是贾府的旧账,不是王家的旧账。何况,从年龄上来看,赵姨娘也不可能是王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陪嫁丫鬟。宝玉挨打时,王夫人对贾政说,我是将近50岁的人了,如果赵姨娘是王夫人的陪嫁丫鬟,至少得四十七八岁。但赵姨娘显然年轻得多,她的长女探春不过十一二岁。赵姨娘也就三十多岁。王夫人怎么可能从娘家带个“婴儿”陪嫁丫鬟?我可能过于钻牛角尖。总之,不管赵姨娘本来是王家的还是本来是贾家的,她都是《红楼梦》非常特殊非常典型的文学形象。清代红学家姚燮曾
经说过:“天下之最呆、最恶、最无能、最不懂者无过赵氏。”用我们山东俗话来说,赵姨娘那真叫“八面砍不出一个镢楔”,
一无是处,她每次在《红楼梦》亮相,总会在贾府闹或大或小的风波,自己出或大或小的洋相。我一直纳闷,曹雪芹这
位伟大作家,他在塑造人物时,极少有脸谱化、概念化痕迹。但是赵姨娘和她的儿子也可以说她的影子贾环,就是《红楼梦》
里两张黑得发亮的丑脸,也是“坏”概念的小说化。奇怪不奇怪?是不是曹雪芹在生活中确实吃过什么人很大的亏,忍不住以厌恶的心理加以夸大,搬到小说里了?
王熙凤正告赵姨娘是奴才
估计赵姨娘虽然品质非常差,模样恐怕不会错,因为她女儿贾探春,在贾元春之外的贾氏三姐妹当中是最漂亮的一个。这在黛玉进府时已描写了。赵姨娘教训儿子,可巧,凤姐在外面经过都听见了,隔着窗子说:“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淡话作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读者可能读到这一段不理解。赵姨娘是贾政的妾,凤姐叔叔的姨太太。凤姐竟然像训斥奴仆一样训她。为什么?在封建宗法家庭,嫡庶有别,妾没有地位,和嫡妻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嫡妻可以和丈夫平起平坐,妾只能站在旁边倒茶倒水掀帘子。妾生了孩子后,孩子是主子,她仍然是奴才。凤姐就用这样的道理教训赵姨娘,你儿子现在是主子,他不好了,有人教导他。谁教导他呢?老太太、老爷、太太,还有我这个嫂子,我们都可以教训他。但是你不行,因为你是奴仆,
只有侍候他的义务,没有教训他的权力。为什么这回题目叫“王熙凤正言弹妒意”呢?因为王熙凤讲的这番道理在当时就是正大光明的,所以叫正言。而赵姨娘那种妒忌心理绝对要不得。宗法社会中妾必须做贤妾,一切都听从嫡妻的,不要和嫡妻争夺丈夫宠爱的权利,更不要说三道四。这一点曹雪芹写得非常客观,现代读者看起来,恐怕觉得太不可理解。怎么一个晚辈这么教训长辈?但那是个阶级等级,凤姐是主子,赵姨娘是奴才。
教训完赵姨娘,凤姐说:环兄弟出来,跟我玩去!赵姨娘她可以骂,贾环虽是庶出,他也是主子,所以她叫“环兄弟”。贾环平时怕凤姐比怕王夫人更厉害,赶快唯唯诺诺出来了。赵姨娘一声不敢吭。凤姐问贾环:“你也是个没气性的!时常说给你:要吃,要喝,要顽,要笑,只爱同那一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顽,就同那个顽。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这是说贾环,更是指桑骂槐敲打贾环生母赵姨娘。脂砚斋加了个评语,说:“借人发脱,好阿凤好口齿,句句正言正理,赵姨安得不抿翅低头静听发挥。”赵姨娘忍气吞声听着王熙凤骂。王熙凤又问贾环“输了几个钱?就这么个样儿?”贾环说,“输了一二百。”
贾环多少月钱?二两银子。输了一二百,太微不足道了。但他就很当回事,确实眼孔很小。凤姐说,“亏你还是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样!”回头叫丰儿:“去取一吊钱来,姑娘们都在后头顽呢,把他送了顽去。”又教训贾环:“你明儿再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发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为你这个不尊重,恨得你哥哥牙根痒痒,不是我拦着,窝心脚把你的肠子窝出来了。”嫂子也真厉害!贾环诺诺地跟了丰儿,继续和迎春这些人去玩去了。猥猥琐琐的三爷只能去找二木头玩。有趣!
我一直在思考,王熙凤是贾赦儿媳,贾赦姬妾最多,但《红楼梦》从没写过凤姐如何和贾赦的姨太太打交道,反而多次写到和贾政的姨太太赵姨娘打交道,而且特别瞧不起,要教训赵姨娘。赵姨娘和贾环确实人格低下。贾环为人猥琐,赵姨娘阴贼毒辣。但是王熙凤在和赵姨娘的关系上,有没有替王夫人出头的意思?很可能。王夫人非常讨厌赵姨娘,但是作为正妻,她不能显示出对丈夫的妾不满、排斥,要做出大度的样子。她的厌恶情绪就通过她的娘家侄女淋漓尽致表现出来了。王熙凤如此对待赵姨娘,就引起赵姨娘的刻骨的仇恨,埋下害王熙凤和宝玉的伏笔。
贾环走了,宝玉继续和宝钗玩耍,有人说史大姑娘来了。《红楼梦》金陵十二钗,林黛玉、薛宝钗,甚至外四路的妙玉,她们出场前都有个来龙去脉交代,怎么湘云突然就来了?大概因为《红楼梦》经过曹雪芹五次增删,我们从情节发现,曹雪芹曾写湘云小时和宝玉有青梅竹马交情。后来又改掉了,只通过袭人回忆讲出来。
“我为的是我的心”
宝玉一听湘云来了,抬身就走,想去见她。宝钗叫他等着一块走。他两个一块走,就引出故事来了。一到贾母那儿,看到湘云“大说大笑”,这四个字太精彩了,宝玉神游太虚境看到湘云的判词是“英豪阔大宽宏量”,湘云是像男孩的女孩。她大说大笑。有人就小心眼。黛玉看宝玉来了,问,你在哪里呢?宝玉说在宝姐姐家。黛玉冷笑:“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一石双鸟,讽刺两个人,宝钗想绊住宝玉,千方百计留住宝玉,拉住宝玉,甚至拿根绳拴住宝玉;宝玉在意湘云,想见湘云,不是走来不是跑来,是飞来。这表现黛玉爱的排他心理。宝玉这时最佳选择是装没听见,但他还没琢磨透黛玉的心理,傻呵呵地说:“只许同你顽,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他那里一趟,就说这话。”他说的完全是实话,正因为是实话,黛玉才更生气。因为照黛玉的心理,你到宝钗那里待一分钟都大可不必。但她不能说出来,就跟宝玉怄气:“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可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完,赌气回房去了。
湘云刚来,是客人,姐妹们都应该陪着湘云和贾母大说
大笑,但黛玉走了。这是不是黛玉的错?她挑起纠纷,讽刺宝玉到宝钗那儿,讽刺宝玉急忙想见湘云,又是她赌气回房。
但宝玉甭管林妹妹怎样使小性子,都赶快跟过来巴结。黛玉一走,他也跟过来,也把湘云撂在那里。黛玉继续不讲理,
而且越来越不讲理。宝玉劝她:“好好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先承认我错了,甭管林妹妹怎么不讲理,反正是我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在那里,和别人说笑一会子。又来自己纳闷。”甭管怎么着,林妹妹别气着你自己。黛玉说“你管我呢!”这个小姑娘的任性真是活画出来。宝玉赶快说:我当然不敢管你了,但是你也不要自己作践自己。黛玉继续不讲理,你不是心疼我?我偏偏使劲作践自己,我作践坏了身子我死了,和你什么相干?宝玉还是低声下气:“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黛玉说,“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如何?”越说越难听,越说越离谱,这个林妹妹真是有点不可思议。宝玉也受不了了,他说:“要像只管这样闹,我还怕死呢?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说,对,这么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是说我自己死了干净,黛玉赶快接过话来,诬赖宝玉说黛玉死了干净。宝玉说:“我说我自己死了干净,别听错了话赖人。”看到这些地方,现代读者很难理解,为什么这对中学生样的初恋恋人总是吵架?黛玉总要找茬,黛玉岂不是像上海人说的“作女”?怎么总是不讲理,总是毫无道理。而宝玉就像幼儿园阿姨哄小朋友,你不讲理,我就哄你、劝你,不管你怎么胡搅蛮缠,总是我错了。而黛玉没有一句
骂宝玉,她就是不断伤害自己,你不是心疼我吗,我就伤害我自己,说我要死了。现在小说绝对写不出这样的恋爱来了。
《红楼梦》这样描写爱情,有些古代文学研究者也不大明白,甚至有大红学家不大明白。周汝昌先生就不喜欢黛玉,他喜欢湘云甚至小红。当周汝昌先生在世时,对我还是很提携的,他问过我为什么不到百家讲坛讲《红楼梦》?我说:人家叫讲聊斋呢。有人特地提醒我,周先生不喜欢黛玉。周先生后来甚至说小红都比黛玉强。我说我仍然要在周先生面前坚持我喜欢黛玉,而且要告诉他,为什么喜欢黛玉。
是不是黛玉不通情理?不是,是曹雪芹太懂得恋爱心理了。真正相爱者之间有权力不讲理。我联想起我自己家的事。我母亲在妯娌、街坊之间非常讲理,但经常和我父亲不讲理。而我父亲总让着她。我当时不理解。像我父亲那样的人,新中国成立前是大名医,后来参加革命工作,做到司局级,是全国人大代表。母亲这么个家庭妇女,父亲就一直让着她,还坚持一个观点:“我们家男女平等,女略高于男。”真是奇谈怪论!为什么?我想就是因为我母亲《红楼梦》看得太多,影响到我父亲了。我对你都托以终身了,在鸡毛蒜皮问题上,就可以不讲理。
这就是为什么黛玉在别人面前从没有不讲理,包括在丫鬟、仆妇跟前,从没有不讲理,但她和宝玉总不讲理。宝玉
还想和她讲理,但是讲着讲着,就跟着她不讲常理,甚至纵容黛玉不讲理。
如果黛玉永远不讲理,就没有什么可爱的,就和聊斋妒妇有一比。而黛玉只要搞清楚宝玉在意她,立即晴空万里。这很像莎士比亚写的:“爱情就像四月的天气,一会儿展示阳光下的一切美丽,一会儿乌云遮住了一切。”宝黛爱情就是这样。一会儿大雨倾盆,一会儿雨过天晴,但甭管下不下雨,甭管有没有乌云,都是写宝黛互相深深的爱恋。能够把爱
情写得这样细致,这样别致,这样入情入理,就只有《红楼梦》。
黛玉在那不讲理,宝玉在那挖空心思劝解林妹妹时,宝钗来了。宝钗当然知道,黛玉是赌气回来的,也知道宝玉是来哄黛玉的,宝钗怕宝玉生气,走进来对宝玉说:史大妹妹等着你呢,推着宝玉走了。宝钗和宝玉之间很少有肢体动作,但是这时有了。看来宝玉不想走,宝钗硬推着叫他走。宝钗很会做人,但她在黛玉跟前,经常故意不好好做人。宝玉黛玉吵得难舍难分,这时候你是个姐姐,应该像宝哥哥哄林妹妹一样,也哄哄林妹妹,但是她不哄,她把宝玉推上就走,说的是“史大姑娘等你呢”,意思就是甭理她,把她晾在这里,咱们找史大姑娘玩去。你能说宝钗没有棱角?她不仅有棱角,还特别有心机,她如果说宝兄弟你跟我走,那是你宝钗把宝玉拉走的。但她说“史大姑娘等着你呢”,那就是湘云叫你走的。
设想一下,如果宝钗走进来说,宝兄弟、林妹妹,史大
姑娘等着你们呢,一手一个,拉上走了,多好?但她就不这么做。这说明什么?宝钗很心疼宝玉,她一点儿也不心疼黛玉。这当然是他们早期的感情。后来宝钗和黛玉也情同姐妹了。这就是《红楼梦》的魅力,能够让两个似乎势不两立的聪明女孩,最后能够互相欣赏,要好。
黛玉本来就是为了宝钗生气,现在宝钗又把宝玉拉走了,就自己在那流泪。宝玉一会儿就跑回来了。黛玉一看,越发哭个没完。怎么哭呢?抽抽噎噎。不出声,但特别伤心。她很清楚,宝哥哥马上跑回来,是因为心疼林妹妹。她不吵了,哭,这是干吗?绛珠仙子向神瑛侍者还眼泪。宝玉再哄她,黛玉把她真实心理说出来了:“你又来作什么?横竖如今有人和你顽,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你又作什么来?死活凭我去罢了!”这不是妒忌宝钗吗?宝玉一听,就说出一番掏心窝子的话:“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这两句话什么意思?就是关系亲密的人不会被关系疏远的人离间,先来的人不会被后来的人超越。他说这个,黛玉已听懂了。那就是说,我和宝钗是疏的,跟你是亲的;我跟你是先的,跟宝钗是后的。但宝玉还要进一步解释,“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她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
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宝玉这段话说明,黛玉进府时很小,没准才7岁就来了,等她长了
好几年,宝钗才来。但因为曹雪芹的《红楼梦》修改好几次,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黛玉进府第二天就商量宝钗一家要来。
宝玉的话说到黛玉心里了,很明确地表示我们两个最亲近,我最在意你。但是黛玉又受不了了,黛玉特别聪明,你这么说,不是成了我和宝钗争亲争疏?她才不背这个黑锅!马上朝着宝玉啐了一口,“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你既然不是叫宝玉疏远宝钗,你就这么闹来闹去,是干吗呢?黛玉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为的是我的心。”这是什么话?就是:宝哥哥,你和任何人,愿意亲就亲,愿意疏就疏,我都不管,我的心已经交给你了。宝玉回答,“我
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
宝玉的话什么意思?林妹妹,我的心也早就交给你了。两个人都说我为的是我的心,为的什么心呢?谁也不说,但谁都心里明白。
三十多年前,我带着跟我进修的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博士生戴德熙到开封去参加古代小说研讨会,在会上遇到《水浒传》研究专家湖北大学张国光教授。中国古代小说研究领域,像世界格局一样,分几个世界。研究《红楼梦》的叫“第一世界”,占份额最多,大概发表的全部论文加一块,有百分之九十是研究《红楼梦》的。“第二世界”是研究《三国演义》《水浒
传》《聊斋志异》等等。“第三世界”就是我当时带着美国博士生研究的《歧路灯》。第二世界有些专家喜欢贬低《红楼梦》,提高《水浒传》等的档次。张国光先生会上说,《红楼梦》有什么好的?宝玉和黛玉从来不敢说句“我爱你”,也不敢造成既定事实,叫封建家长承认。《红楼梦》有什么进步可言?比《水浒传》差远了。我当时说,张先生,如果宝玉和黛玉石破天惊地说出“我爱你”,我不知道周汝昌、吴组缃先生还研究不研究《红楼梦》,反正我从此就不再研究,因为它不再是《红楼梦》了。
宝玉和黛玉说“我为了我的心”,就是特殊的封建社会贵族家庭才有的爱情表达方式,我把它叫“近似于爱情表白”。因为对“心”可以有各种各样理解,只有他们两个人心里清楚,这个“心”是爱对方的心,是以对方为唯一的心。但是他们不能明讲,就只能经常吵架,越爱越吵、越吵越爱,就像王熙凤说的,越大越成孩子了。
黛玉多么聪明?宝玉已和她挑明了,你为的是你的心,我为的也是我的心。黛玉一听,低头一句话也不说了。黛玉嘴那么巧,怎么不说话了?她太感动了。她知道宝玉只在意她。如果放到我们现代作家手里,如果一对恋人出现这种场面,很可能下面就写,黛玉说,我知道你的心了,原谅我。曹雪芹才不那么写呢。黛玉是从来不会向宝玉认错的,她反而又
责备起宝玉来:“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怄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今儿冷的这样,你怎么倒
反把个青肷披风脱了呢?”奇怪不奇怪?你分明应该向宝玉道歉,怎么又批评怪罪宝玉?而且你怪罪的是,今天这么冷,你为什么把坎肩脱了?宝玉穿不穿坎肩,干你黛玉什么事?这就是曹雪芹太不得了了。黛玉对宝玉爱之深,天冷了你就得穿暖和点,否则我就不愿意!宝玉的回答是:“何尝不穿着,见你一恼,我一暴躁就脱了。”更妙了,宝玉穿多穿少,都得看黛玉的情绪。黛玉一恼,他就浑身暴躁,浑身冒火,就把他的坎肩脱下来了。可见宝玉对黛玉多么深情挚爱。
林黛玉开心挖苦史湘云
这两个人的误会解除了之后,曹雪芹的美妙就在于,他们两人的感情会不会再往前发展呢?不会。因为又来了外人,湘云来了。这就出现了回目上的“林黛玉俏语谑娇音”。“俏语”是说俏皮话,“娇音”是湘云说话咬舌子。因为她是南
方人,发音不准,黛玉就拿她的咬舌子,像小孩说话一样开三二七
玩笑。湘云跑来,找宝玉和黛玉。湘云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的宝哥哥和林姐姐的感情已不是普通表兄妹感情了,她仍然认为她和宝玉和黛玉和宝玉关系是一样的,都是表姐妹在一块玩。所以她说:“爱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玩,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湘云也要求宝玉和自己玩,
但黛玉没生气,为什么呢?因为湘云把他们两人一锅煮了,她没说宝哥哥你得跟我玩。而是说“你们”得跟我玩。这时黛玉已经因为宝玉表白“我为的是我的心”,高兴得不得了,她就有心情拿湘云开涮了。湘云咬舌子,把二哥哥叫成爱哥哥,黛玉就挖苦湘云,“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黛玉口角生风,她已经心情舒畅,满天乌云吹散,所以就拿湘云开涮。偏偏湘云还要拿宝钗来说事,先是宝玉劝,“你学惯了他,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这是捧哏,像说相声一样,给黛玉捧哏。湘云说,“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我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服你。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这真叫哪壶不开提哪壶,黛玉本来就是对宝钗不满,现在湘云这个心胸宽阔的快乐小女孩,偏偏拿宝钗和黛玉对比!贾府的人已经多次对比,认为黛玉孤高自许,不像宝钗会做人。黛玉冷笑起来:“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那里敢挑他呢。”醋溜溜的。眼看着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宝玉赶快用话分开。宝玉发现,在黛玉这儿,宝钗已成了不能踩的雷区。湘云说:“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
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湘云太可爱了,根本一点不懂宝哥哥林姐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还继续开玩笑,而且自
己立即回身就跑了,众人一笑。曹雪芹把这一回结束得多么轻巧。
第二十一回有两个内容,贤慧的袭人以撒娇生气的形式劝戒贾宝玉改掉爱在姐妹中间胡闹的毛病;俏美的平儿知道了贾琏在和王熙凤短暂分离期间和多姑娘私通,拿到了他们私通的证据,平儿帮着贾琏遮丑救了他。这一回特别值得重视的是脂砚斋的评语提供了曹雪芹丢失的后几十回唯一一个回目“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
熙凤知命强英雄”,这是非常重要的。天真娇憨史湘云
黛玉挖苦湘云咬舌子,是个很妙的细节,我们现在不是讲写正面人物也要有缺陷美吗,湘云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她是《红楼梦》中最受现代青年读者欣赏的女性形象。如果大学《红楼梦》专题课上,叫男同学从《红楼梦》里挑伴侣,只要放上湘云,90%的男孩子会选湘云。但湘云就爱咬舌子,把“二哥哥”说成“爱哥哥”。
湘云听了黛玉挖苦,反唇相讥,叫黛玉将来找个林姐夫,整天听咬舌子,说完就跑。黛玉撵她,宝玉赶快嘱咐:“仔细绊跌了!那里就赶上了?”宝玉时刻密切看着林妹妹,不想让她受到一点伤害。黛玉赶到门前,宝玉叉手在门框上拦住,
不叫她撵湘云:“饶他这一遭罢。”黛玉说不饶,湘云央求“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