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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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珍在父亲去世期间应禁止娱乐，但他在家里仍然举办夜宴，忽然听到祠堂传出了悲叹声音。贾母和子孙们赏月，贾宝玉、贾环、贾兰做中秋诗，但是他们的诗，现存版本没有，《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说，缺中秋诗等曹雪芹补，但曹雪芹并没补上。到底什么诗句带来佳谶，只能管见蠡测。
六
“一个个不像乌眼鸡似的”
查抄大观园后，惜春把尤氏叫来，宣布和宁府断绝来往，说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坏。尤氏很恼火，叫人把入画带走。尤氏从惜春那里赌气回来，要到王夫人那去，老嬷嬷悄悄告诉她，刚才有甄家几个人来，还带些东西，不知道有什么机密事，您现在去不方便。尤氏说，“昨日听见你爷说，看邸报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怎么又有人来？”老嬷嬷说，来人气色慌张。
这里埋了伏笔。《红楼梦》假做真时真亦假，越往后真事越要露。先被抄家的是甄家。而甄家和贾家是老亲。甄家被抄，又送东西到贾家，这是转移财物。会不会成为贾家被抄的原因之一？
尤氏只好到李纨这来了，见了李纨不像平时和蔼可亲，只呆呆坐着。李纨问：你是不是饿了？叫丫鬟准备点心，我这有好茶面子，兑一碗你喝吧！跟着尤氏的丫头媳妇说，奶奶今天还没梳洗，是不是在这儿洗一洗？李纨叫素云拿自己梳头洗脸的东西来。素云把自己的脂粉拿来了，说，我们奶奶就没有这个，奶奶不嫌脏用我的吧！李纨说：我没有，你就该往姑娘们那里去取，怎么拿出你的来了？尤氏洗脸，小丫头炒豆儿只弯着腰捧盆。李纨说：怎么这么没规矩？尤氏的丫鬟银蝶说炒豆儿：“奶奶不过待咱们宽些，在家里不管怎样罢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当着亲戚也只随着便了。”宁国府的小丫鬟炒豆儿在家里很随便，尤氏洗脸的时候，她弯着腰捧着脸盆，按说她应该跪下。尤氏发表一番评论，“我们家上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究竟作出来的事都够使的了。”李纨一听，就知道查抄大观园的事，问“谁作事究竟够使了？”尤氏说， “你倒问我！你敢是病着死过去了？”还没说完，有人来报告，宝姑娘来了。
宝钗要搬出去。找个理由说，我们奶奶身上不自在，家里两个女人也有病，我要出去伴着老人，应该去回老太太，太太，又不是什么大事，跟大嫂子说一声吧！李纨听说，瞅着尤氏笑。尤氏也瞅着李纨笑，她们知道，薛宝钗要躲出大观园。她住的地方虽然没被抄检，但薛宝钗非常擅长保护自己，她不能在是非之地受到一点儿损害，所以马上搬走。
正说着，湘云、探春来了。宝钗说要搬出去，探春说：“很好。不但姨妈好了还来的，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尤氏说：你怎么撵起亲戚来了？探春说：“正是呢，有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在必要死住着才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
一个个不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探春把贾府鸡争鹅斗，亲骨肉相残的状况说出来。
然后探春就说打了王善保家的事。尤氏看到探春已说出来了，就把惜春的事也说了。探春说，今天一早不见动静，打听王善保家的怎样了，说是挨了一顿打。然后说“这种掩饰谁不会做。”三姑娘太厉害了。
贾母哀叹不是辐辏时了
尤氏等到贾母这儿来。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告诉贾母，甄家被抄家，贾母很不自在。甄家抄家是贾家抄家先声，贾母是不会想到的。
贾母生活的中心是吃得好、玩得好。她说，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了，商量八月十五赏月。说着话，给贾母备饭。贾母说，以前咱们家各房孝敬我的菜，以后免了，咱们不比以前辐辏的时候。什么叫辐辏？就是家道兴盛、人丁兴旺。从贾母嘴里说出来，分量就不一样了。贾母是宁国公、荣国公开创贾府先业的当家人。她说不如辐辏时光，就是家道由盛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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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了。宝琴、探春坐下去吃。贾母说，有稀饭吃点吧。尤氏给她端过红稻米粥。贾母吃了半碗，说：“将这粥送给凤哥儿吃去，这一碗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贾母心里最要紧的仍是凤姐、黛玉、宝玉，她把黛玉和宝玉的食物一块送，很有意思。老太太等于再次让众人特别要王夫人明白，我就要叫二玉成一家。这是前八十回接近尾声时，贾母对宝玉黛玉成一家又一次暗示。
贾母吃完了，尤氏坐下吃，竟然没红稻米饭了。尤氏吃白米饭。贾母问，你们怎么盛这个饭给她吃？丫鬟回答，老太太的饭吃完了，今天添了个姑娘，饭不够了。鸳鸯说：“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富馀也不能的。”王夫人解释，这两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这几样细米更艰难。贾母说，“这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
这段闲谈，说明连贾母吃的东西都可着头做帽子，多做一点儿都没有。为什么？因为旱涝不收，就乌进孝所汇报的，好多庄子都告了灾。
是宁国公在祠堂长叹？
晚上尤氏回到宁国府，看到很多灯笼在照着，大门狮子下停着四五辆车，原来都是到宁国府赌博的。大家对尤氏说，你看，坐车的这么多，骑马的还不知道有多少，这帮人靠娘
老子挣下钱这么开心。
贾珍无恶不作，死了爹守孝，竟在家里设起赌场。贾珍
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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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香楼设下箭靶子，假装让大家练箭，叫贾蓉做局家，把世家公子请来，都是有钱人家，都是斗鸡走狗、寻花问柳的纨绔。每天轮流作主，天天宰猪割羊，寻欢取乐。荣国府两位老爷不知是借练箭为名赌钱，还说是正理，我们武荫出身，既然文误了，武事也该习一习，派宝玉、贾环、贾琮、贾兰，跟着过来学射箭。其实射箭是表面文章，晚上抹骨牌，渐渐一天一天赌博胜于练箭了，公然夜赌。邢夫人弟弟邢德全薛蟠都喜欢，就上这里整晚赌博。服侍的是外面请的娈童，其实是男妓。娈童打扮得粉妆玉琢。尤氏悄悄看他们在干什么。娈童和薛蟠、邢大舅，说了些很污秽的话，尤氏都听见了。贾府的败落，特别是道德沦丧，通过尤氏的视角写出来。
尤氏听见邢大舅说，我母亲去世时，我还小，家里姊妹三人，只有您的伯母，贾珍的伯母，年长出嫁，把家私带过来了。我们邢家的家私竟然到不了我的手，我有冤无处诉。尤氏悄悄跟丫鬟说：你看北院大太太的兄弟还抱怨她，她亲兄弟都这么说她，可怨不得这些人了。邢大舅的闲谈又给邢夫人脸上画上一笔油彩。
第二天贾珍准备赏月。按说他居丧，既不能赌博，也不能摆宴会庆中秋，但他偏偏煮一口猪、一腔羊，摆上果品，赏月做乐，还不分上下，叫小妾都和正妻坐在一张桌子边，
猜拳行令。喝得高兴了，就叫他的小老婆，一个吹箫、一个唱曲，玩得高兴。喝到三更时分，忽然听到墙下有人长叹。大家都听见了，都很害怕。贾珍说，谁在那里？尤氏说，墙外面别人？贾珍说这墙四下没有人，是挨着祠堂。他刚说完，听见一阵风声，恍惚闻得祠堂内隔扇开合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冷瑟起来，月色惨淡也不似先明朗。众人都毛发倒竖。贾珍的酒醒了一半。这就是“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这一段很像《聊斋志异》的文字，神秘、恐怖，又像推理小说，不知道谁叹息。红学家甚至作家们，就都来分析，这是谁在叹气？有的说是秦可卿在叹气。我看曹雪芹多半是暗示宁国公在那儿叹息这帮败家子。
中秋月圆人难圆
贾珍第二天到荣国府来，贾赦贾政都在贾母那里坐了说话。晚上贾母去赏月，大观园吊着羊角大灯，嘉荫堂前焚着斗香，秉着风烛，摆着各种瓜饼，邢夫人这些女客都在里面等着，铺下毯子，贾母盥手上香。贾母说，赏月在山上好，到山脊上的大厅上赏月。贾母扶着人上山，王夫人说坐竹椅子上去吧。贾母说，这么平缓，疏散疏散筋骨吧。山庄桌椅形式都是圆的，取团圆的意思。其实团圆不团圆，不在于用什么物，而在于家族内心。贾母在中间坐下，左边坐下贾赦、
贾珍、贾琏、贾蓉，右边坐下贾政、宝玉、贾环、贾兰，这么多男的都坐下，只坐了一半。贾母说，常日倒不觉得人少，今天看来咱们人也不多。再去叫几个，他们都有父母，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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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应景，不好来，那就叫女孩坐那边吧。贾母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平时我们人倒挺多，像薛姨妈带着她的几个人，但中秋团圆节，人家都得回家过节。迎春、探春、惜春出来，贾琏、宝玉等把座位让给姐妹们坐了。
贾母说，折枝桂花来，叫个媳妇在后面击鼓传花，传到谁的手里面，谁说个笑话。鼓声敲着，花在众人中转了两圈，恰好停到贾政手里。曹雪芹真是会做小说，贾政不是特别一本正经吗？当着儿子、孙子，叫他说笑话。他能说什么笑话？大家悄悄你扯我一把，我掐你一下，看老爷说什么笑话？曹雪芹调侃贾政也调侃得有点过头了。贾政应该说个像竹林七贤里风雅的笑话，说说苏轼和和尚开玩笑的有趣笑话，他应该都知道，但他不说。他说一个人怕老婆，老婆撒泼，嫌他在外面喝酒，就说你舔舔我的脚跟吧。他要吐，老婆要揍他，这个男人跪下说，不是奶奶脚脏，昨晚多吃了黄酒又吃了几块月饼，现在有点做酸。贾母笑了，贾政倒杯酒送给贾母， 贾母说，那就拿烧酒来，别叫你们受罪。因为贾政说的笑话是多吃了黄酒，贾母凑趣说拿烧酒，大家都笑了。
花传到宝玉手上，宝玉看到老爹在，不敢说，就说我做首诗吧。贾政难为起儿子来，说你要做诗，就做个“秋”字，
而且不许用冰、玉、晶、银、彩、光、明、素，你好好写，我看看你这几年用功用得怎么样？宝玉写了，贾政看了，点头不语。贾宝玉写个什么诗，曹雪芹这次没写上，后来没补上。贾政赏了自己带回来的扇子。贾兰一看，贾宝玉受奖赏，也要做首诗，他写的诗，曹雪芹也没传下来，贾政也赏贾兰。
击鼓传花，在贾赦手里停住。贾赦讲个什么笑话？一家子里，母亲心疼，请了个针灸的老婆子来，老婆子给她针灸。老婆子说，不用针心，针肋条就是。她儿子说，肋条离心很远，怎么能好？老婆子说，你不知道，天下父母偏心的多呢。大家都笑了。贾母也不能不喝半杯酒。然后说，我也得这个老婆子扎一针就好了。贾母多聪明，发现大儿子说笑话讽刺自己偏心。贾赦赶快把盏，贾母也不好再提。
中秋新词得佳谶意在反讽？
再击鼓传花，传到贾环手里。贾环的诗也一挥而就。贾政看了很稀罕，这小子居然写诗写这么快了，但他的词句中带着不愿意读书的意思。就说：可见是弟兄了，你们两个，哥哥以温飞卿自居，如今兄弟又以曹唐再世了。你们都不愿意读书，你们都想当诗人。贾赦他们都笑了，贾赦把贾环的诗要过来看了一遍。贾环写个什么诗？我们也不知道，因为
曹雪芹没传下来。贾赦说：“这诗据我看甚是有骨气。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荧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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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回头吩咐人，拿自己好多玩意赏给贾环。
曹雪芹这个作家太棒了，山东有句俗话，叫“王八瞅绿豆瞅对了眼”。贾赦居然欣赏猥琐不堪的贾环，可见他们是一丘之貉。他夸奖贾环的诗已经够奇怪，他还拍着贾环的头说：“以后就这么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守着贾母，贾母把贾宝玉当成心肝宝贝，整个贾府的人认为贾宝玉毫无疑问将来是荣国公继承人。贾赦故意守着贾母，守着贾政，当然也守着贾宝玉，说贾环将来要继承世袭的爵位，他这不是煞母亲的风景？
红学家特别遗憾的，就是曹雪芹中秋诗，都没传下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说，等着曹雪芹把这诗补上，但曹雪芹始终没补。这样一来，就可以给我们留下很多研究的余地。回目“赏中秋新词得佳谶”，那就是三个人写的诗预示将来一个好结局。什么结局？是贾兰的诗预示他将来飞黄腾达？这可以算是佳谶，未来的良好预言。而贾赦和贾环来了番老少非常合拍，是不是贾环的诗预示将来真是他取贾宝玉代之？那样，赏中秋新词得佳谶就成反讽了。
曹雪芹除了《红楼梦》之外，他留下来的诗，只有两句，“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意思是如果白居易看到这个剧，会叫自己的小妾装扮出来演唱。曹雪芹的诗写得特别好，所以脂砚斋等人认为，曹雪芹写《红楼梦》，是想编个小说，把自己写的诗插进去，用故事传他的诗。我们在《红楼梦》中，看到林姑娘的《葬花吟》《题帕诗》《桃花行》，薛宝钗的《螃蟹吟》 《柳絮词》，遗憾的是，中秋诗没传下来。这个本来对小说整个结局有一定提示作用的诗，失传。
贾政听说贾赦竟然说贾环将来可以世袭前程，赶快劝：不过他胡诌如此，哪里就轮到后事了。又行一会令，贾母说，你们去吧，外头还有相公候着，不要忽视了他们。你们散了，我们再多乐一会儿，也就歇着了。贾赦等就带着男孩们都出去了。
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也叫月夕，中国人习惯在中秋之夜用瓜果月饼敬天供月，团聚宴饮赏月。南宋吴自牧的《梦梁录》卷四《中秋》记载八月中秋节，各个阶层的人都出来赏月，金吾不禁：“八月十五日中秋节，此夜月色倍明于常时，又谓之月夕。此际金风荐爽，玉露生凉，丹桂飘香，银蟾光满，王孙公子、富家巨室，莫不登危楼，临轩玩月，或开广榭，玳筵罗列，琴瑟铿锵，酌酒高歌，以卜竟夕之欢。至如铺席之家，亦登小小月台，安排家宴，团圆子女，以酬佳节。
虽陋巷贫窭之家，解衣市酒，勉强迎欢，不肯虚度。此夜天街卖买，直至五鼓，玩月游人，婆娑于市，至晓不绝。盖金
吾不禁故也。”
《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写到中秋节甄士隐邀请贾雨村到自己家过中秋节，“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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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写一般人家过中秋节的盛况。贾雨村写出“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预伏着这个野心家未来飞黄腾达。《红楼梦》写节日往往和人物个性命运联系在一起。中秋节到了《红楼梦》，完全变了原有的团圆吉庆意味。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和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写了这个本来钟鸣鼎食、诗书翰墨之家中秋佳节，月圆人不圆，鬼怒人也愁。预示这个百年豪门运数快尽。王熙凤查抄大观园后得了血崩症，不能理事；节前传来江南甄家被抄家的消息，预示贾家命运；中秋前一天，贾珍领妻妾开宴会，祠堂里传来叹息声，所谓异兆发悲音；中秋夜贾母感叹人少，是树倒猢狲散的先兆；凤姐病倒不能陪着贾母过节让老太太开心，酒席上击鼓传花说笑话，贾政讲个怕老婆、给老婆舔脚跟的笑话，令人恶心；贾赦讲个母亲偏心的笑话，贾母怀疑讽刺自己，很不高兴。贾母的乐事不再，贾府的灾难将临。
凸碧堂是大观园凸碧山庄，贾母带人到这儿赏月，认为月下听笛雅致，没想到悠扬笛声好听却非常凄凉，引贾母感伤。凹晶馆又叫凹晶溪馆，是大观园山坡下近水的地方。林黛玉和史湘云到那儿赏月联句，景象更寂寞，她们的诗越来越颓废凄楚。妙玉出来截住她们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