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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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把自己和宝玉看成个小家庭。她嘱咐宝玉,不要和他们玩闹,功课少点不要紧,身体要保重。学堂里冷,想着添换大毛衣服,提醒那起懒贼添脚炉手炉里面的炭。这多么像大姐姐关心小弟弟,甚至像母亲关心儿子。宝玉见贾母、王夫人,都

嘱咐几句话。但曹雪芹一字不写。贾政训子的庄严滑稽

贾政正在书房里和清客闲谈。见宝玉进来请安说要上学去,气儿就不打一处来,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贾政就这么烦儿子吗?实际是

恨铁不成钢。清客赶快劝:世兄这一去,三二年就显身成名了,快到吃饭时候了,世兄快请吧。几个年老的把宝玉携出去。贾政就问,跟宝玉的是谁?外边答应了两声,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宝玉一个人上学,几个人跟着?至少八个。四条汉子、四个书童。进来的这四条汉子都是宝玉的奶哥,四个奶妈的儿子。贾政一看,带头的是李贵。就说:“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账!”

贾政望子成龙,像我们青州俗话“跑了老婆怨四邻”。你儿子不好好念书,你和他的奶哥算什么账?吓得李贵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汇报:“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他一说这话,满座哄然大笑。为什么呢?因为李贵的话太好玩了,《诗经》是“呦呦鹿鸣,在野之萍。”李贵弄不懂,就记成了“呦呦鹿鸣,荷叶浮萍。”清客都有学问,就哄然大笑了,贾政也撑不住也笑了,说:“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这一段非常好玩,贾政板着脸教训儿子,教训儿子的跟班,

叫李贵一打岔,贾政的庄严就变成了庄严的滑稽了。我过去读到贾政训宝玉、训李贵,我的想法是,贾政这个死硬派一

点儿都不可爱。随着年事增长,我渐渐理解这个父亲,他希望儿子能继承家业。贾赦继承荣国公的一等将军,贾政已不能继承祖父官职,靠皇帝送官。到第四代,皇帝连送官都不可能了,必须科举出身。而科举考试题目都从四书五经上出。贾政就说不要讲诗经古文虚应故事,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最要紧。为什么?应付考试。父亲是为儿子前途着想。

贾宝玉告别了父亲到贾母这边,贾母正和秦钟说话,宝玉和贾母告辞,忽然想起还得告辞林妹妹!黛玉正在窗下对镜梳妆,听说宝玉上学去就说:“好,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我不能送你了。”林黛玉真希望贾宝玉读书做

官?这是调侃他。宝玉说:“好妹妹,等我下了学再吃饭。和

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公子哥儿上学还惦记着林妹妹怎么做化妆品!唠叨半天才出去。黛玉问:“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呢?”宝玉笑而不答,他很高明,我就不去辞,因为我去辞,你就不高兴了。

龙蛇混杂的贾家学堂

宝玉、秦钟在贾家义学读了一个多月,有时候宝玉还把秦钟留在荣国府,赞助他一些衣服,两人感情越来越好。宝玉发了邪性了对秦钟说,咱两个一样年纪,又是同窗同学,

以后不要叫我宝叔,咱算兄弟。秦钟不敢,但是贾宝玉就叫他兄弟,而且叫秦钟表字“鲸卿”,尊重对方才叫表字。秦钟只好也混着乱叫。学里本是本族和亲戚子弟。人多了,就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现在宝玉和秦钟来了,两人都花朵一样,秦钟还特别腼腆温柔,像个小女儿。贾宝玉天生的能作小服低,性情体贴,话语缠绵,两人非常亲密,这帮人就起了疑心。

清代时行男风,男性同性恋流行的,这种风也吹到私塾里。义学的孩子就你言我语,谣言布满了书房内外。义学头一个下流人物是薛蟠,薛蟠假装来上学,不过白送金银财物给贾代儒,一点也没学到什么东西,只是交结了一些契弟(同性恋的伙伴),有几个小学生图薛蟠的银钱吃穿,被他哄上手。两个小学生特别风流妩媚,学里就给他们起外号“香怜”“玉爱”。这帮小学生因为怕薛蟠,不敢沾惹这两个小男孩。

宝玉和秦钟来见了他两个,不免“绻缱羡慕”。他们也留情宝玉秦钟,这四个人心中虽有情意,但因惧怕薛蟠,不敢有什么动作。四人坐在四个地方,或“八目勾留”,你看我我看你,“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借读诗表达,我是喜欢你的。四个男孩间似乎搞同性恋的迹象被几个滑贼看出来,就在背后挤眉弄眼,表示:这四个人有事。

可巧这一天贾代儒有事回家了,留下句七言对联让学生

对。贾代儒不在,助教贾瑞管学堂。贾瑞什么玩意儿?后面王熙凤毒设相思局将写得更清楚。在闹学堂,他的表现已不

율 上档次。

金荣挑起纠纷,茗烟仗势欺人

薛蟠又在外面找到更好玩的伙伴,不大上学堂来。秦钟就趁机和香怜挤眉弄眼,递暗号,两人假装上厕所,出来说梯己话。但是同窗金荣跟出来侦查了。秦钟刚问香怜一句:“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还没说完,后面就咳嗽一声。两人吓了一跳,一看,金荣假装咳嗽。香怜羞怒相激,问:“你咳嗽什么?难道不许我两个说话不成?”金荣说,许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你们两个干的什么事,我拿住了,先叫我抽个头儿。金荣说了一番污秽的话,比如“贴的好烧饼”。秦钟和香怜向贾瑞告状,说金荣无故欺负他们。而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他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喝酒,帮

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任凭薛蟠横行霸道,不但不管,还助

纣为虐。现在薛蟠不来了,贾瑞没法再要点酒肉金钱。他不怨薛蟠,只怨香怜、玉爱不在薛蟠跟前提携他。秦钟香怜一告状,贾瑞心里面正不自在,因秦钟是贾蓉的小舅子,他不好训秦钟,就抢白香怜几句,香怜讨了没趣,秦钟也很不高兴回座位上去。金荣就越发得意,说了很多不堪人耳的话。

金荣在那里乱说,气坏了一个人。就是焦大“养小叔子”

的被养人物贾蔷。宁国府正枝玄孙,从小父母双亡跟贾珍过活,长了16岁,比贾蓉还风流俊俏。曹雪芹皮里阳秋写道:“宁府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词。”实际含义是宁府下人把贾蔷和秦可卿的丑事说出来了。贾珍只好叫贾蔷搬出去过了。贾蔷很聪明,上学也不过虚掩眼目,仍然斗鸡走狗、赏花玩柳。他和贾蓉最好,见有人欺负秦钟,他得打抱不平,又一想,金荣和薛大叔相好,我也和薛大叔相好,我如果出头,他们告诉老薛,伤了我们的和气。我不管又不行,得想办法,既替秦钟出了气,我又伤不了脸面。这小子很狡猾,假装出去上厕所,悄悄把宝玉书童茗烟叫来,如此这般挑拨几句。曹雪芹写得有趣,怎么样如此这般,没写,但茗烟马上就跳出来了。茗烟是宝玉跟前第一个得用的,年轻不懂世事,他一听,金荣欺负秦钟,连宝二爷都牵连在内,我不给他个厉害还行。茗烟平时无事就要欺负人,现在见有人欺负宝二爷,又有贾蔷帮助,他就进来找金荣大骂:“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贾蔷小滑贼一看,跺跺靴子,整整衣服说:是时候了得请假回家,他先跑了,你们爱怎么打怎么打。茗烟揪住金荣就骂了一番很难听的话。

读《红楼梦》读到这些话,不管是金荣说的还是茗烟说的,都是当时市井脏话、色情话。不知曹雪芹这个大作家从

哪寻觅来的。茗烟骂金荣,满屋子子弟都没听到过这样的混话,呆呆地望着。贾瑞吆喝:“茗烟不得撒野!”金荣气黄了

脸,奴才小子都敢这样,我和你主子说。就要打宝玉打秦钟。他还没打,脑后飕的一声,一方砚台打来了。这砚台不知是谁打来,打到贾菌和贾兰的桌子上。贾菌是宁国府正枝玄孙。贾兰是荣国府正枝嫡孙。将来这两个人是要做官的。他两人同桌,贾菌年纪小,志气大,最不怕人。他看到金荣的朋友飞砚打茗烟,没打到茗烟,也没打到贾宝玉,打到他和贾兰桌子上,把磨墨的水壶打个粉碎,溅他一身黑水,他能允许?他开骂,抓起砚台要打回去。贾兰是懂事的孩子,赶紧按住砚台说:“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贾菌不听,拿起书匣子就扔过去了。但他力气太小,打到宝玉桌上就落下来,哗啦啦一声砸桌上,把宝玉一碗茶也砸得粉碎。贾菌一看,我扔的倒没打中,打到我叔叔那儿了,就跳出来要打那个飞砚的。金荣抓了个毛竹大板舞动,先打了茗烟一下,茗烟说:“你们还不来动手!”宝玉另外三个小厮蜂拥而上,打了起来。

这是我小时最爱看的《红楼梦》场面,顽童斗殴,用的什么武器?砚台、书匣子、毛竹大板子、门闩、马鞭子,都是就地取材。贾菌用书匣子,金荣顺手抄起根毛竹大板子,宝玉小厮墨雨掇起根门闩。宝玉另外两个小厮扫红、锄药拿的都是马鞭子,还有什么工具也不拿,纯是打太平拳。就是

你看不见我,我在背后给你一拳。这场面太好看了。我小时

看到这里就说,谁说《红楼梦》没有战争场面?和三国水浒

一样,红楼也有战争场面,不过用的武器不一样。顽童闹书房用的武器像三国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张飞的丈八蛇矛,水浒鲁智深的禅杖、李逵的板斧,打得多热闹、多好玩!几个大仆人在外面听到里面作反了,赶快进来制止,问了缘故,这个这样说,那个那样说。李贵先把茗烟四个小厮撵出去,秦钟的头撞上金荣的板子,打破一层油皮,宝玉心疼地替他揉,说:“李贵,收书!拉马来,我去回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守礼来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而派我们的不是,听着人家骂我们,还调唆他们打我们茗烟,连秦钟的头也打破了。这还在这里念什么书!茗烟他也是为有人欺侮我的。不如散了罢。”李贵劝:太爷有事回家了,不要为这点事去找他老人家,我看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这,你老人家就是这学里的头脑了,闹到这个地步你还不管。贾瑞说,我吆喝他们都不听。李贵知道学堂内幕,就揭贾瑞的老底说: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经,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你赶快做主意把这个事处理了。宝玉说:我是一定得回去的。秦钟也哭道:有金荣,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宝玉要撵了金荣去,问李贵,金荣是哪一房亲戚?李贵想了想说:别问了,问哪一房亲戚,伤了兄弟们和气。

茗烟在窗外说:“他是东胡同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也来唬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

姑妈只会打旋磨子,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的主子奶奶!”茗烟几句话,就把金荣姑妈族

中贫寒者身份揭了出来。李贵赶快喝住说:偏你知道有些蛆嚼,制止茗烟揭老底。宝玉冷笑道:“我只当是谁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就去问问他来!”说着,叫茗烟进来包书,茗烟一边包书一边得意扬扬地说:“爷也不用自己去见,等我到他家,就说老太太有说的话问他呢,雇上一辆车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他,岂不省事。”

茗烟不仅依仗宝二爷的高贵地位讽刺金荣的靠山姑妈、宁国府旁支贾璜之妻,还要变本加厉利用贾母对宝玉的溺爱,这不是欺人太甚?金荣肯定生气,这也引起李贵的愤怒,赶快喝住了茗烟:“你要死!仔细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后再回老爷太太,就说宝玉全是你调唆的。我这里好容易劝哄好了一半了,你又来生个新法子。你闹了学堂,不说变法儿压息了才是,倒要往大里闹!”茗烟这才不敢做声了。

闹学堂出来宝玉身边两个男性,李贵和茗烟,李贵是宝玉的奶哥,宝玉四个奶妈带来四个奶哥,都跟着宝玉,李贵是奶哥的头。李贵对宝玉既像是警卫班长,又像是吃一个娘奶的大哥哥,特别爱护贾宝玉,注意不要叫贾宝玉在贾府留下闹事的印象,李贵总在息事宁人。而茗烟淘气、顽皮、唯恐天下不乱,还有点狗仗人势,总在里面挑事。一场闹学堂,宝玉身边两个男仆活生生站在读者面前。

贾瑞也怕事闹大了,只好再三央求秦钟、宝玉。宝玉说,

不回去也行,叫金荣赔不是!金荣先是不肯,贾瑞逼着他赔不是,李贵也劝说,都是你惹的头,你不赔不是怎么了局。

金荣只好给秦钟作揖,宝玉还不干,你得磕头。贾瑞只好悄悄劝金荣,磕个头算了,金荣只好进来给秦钟磕头。

有红学家上纲上线,说顽童闹书房,说明封建教育的失败,贾政教育方针的破产。顽童闹书房,引出金荣姑妈想到宁国府问罪,结果是跟她的寡嫂一样,贪利权受辱,一段很好的情节。

璜大奶奶想就闹学堂向秦氏问罪,一一五七一

却发现尤氏为儿媳之病心焦。璜大奶奶不敢得罪自己的财神宁府,忍气吞声。贾珍为秦氏生病焦急求医问药。秦可卿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


第八回 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