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打重了，得着实休息几个月才能走路；二来宝玉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能出二门。贾母一道命令，把宝玉和贾雨村之类人见面、他不愿意执行的家族职责一下子推迟好几个月。小厮头领命去向贾政汇报。贾母又把宝玉的奶妈、丫鬟都叫来，把这个话告诉她们，叫她们告诉宝玉放心。这样一来，贾政打一次宝玉，本是想叫宝玉好好读书，好好和为官做宰的人来往，不要内帷厮混，贾母一下命令，等于接管了宝玉的教育权，成了宝玉的保护伞。宝玉就名正言顺地不去和贾雨村这些为官做宰的人来往，没有会客的义务，宝玉可真是如鱼得水。因为他本来就厌烦和当官的所谓臭男人交谈，最厌恶峨冠礼服贺吊，就是穿得整整齐齐去给人道喜、吊唁，现在有祖母的吩咐，他就得益了，不仅不去见贾雨村之类当官的，连亲友间的来往，他一概都不参加了。甚至贵族家庭每天早晚向长辈请安，这些晨昏定省的事，也都随他的便。他爹也拿他无可奈何。宝玉一天到晚只是在大观园里玩，只不过每天早上到祖母、母亲跟前走走，就回来。回到园里干什么？给丫鬟当差，淘弄脂粉，日子过得非常自在。贾政不能管儿子了，不能带领儿子和为官做宰的人交谈，叫他接受未来做官的经验，却有个闺阁人物主动取代了贾政的角色，谁呢？宝钗。宝钗经常劝导宝玉，你要好好读四书五经，要光宗耀祖，不要在内帷厮混等等，惹得宝玉很恼火，说：
“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宝玉眼中，显官达宦是国贼禄鬼。所谓“国贼”即他
们不是为国家效力而是祸害国家，所谓“禄鬼”就是他们骗高官俸禄来自己享受。宝钗一劝，宝玉就说一个清净女孩也这么做，“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宝玉说过多次，天地钟灵毓秀都是钟于女儿，正因为女儿不受功名利禄的影响，所以他见了女孩就觉得清爽，见了男人就觉得浊臭逼人。
贾宝玉提出这样的离经叛道的言论，甚至把四书之外别的书全都烧了，那就是历来为圣人儒教立说的书，所谓讲经典的、比如说朱熹等的专著，他都给烧了。大家说宝玉怎么这么疯癫，也就不和他说正经话了。只有黛玉，她从小就从来不劝宝玉立身扬名，所以宝玉深敬黛玉。这里曹雪芹用了个很不一样的词，恋人之间应该是深爱，而宝玉对黛玉是“深敬”，这说明什么？说明宝玉和黛玉的爱情，是心灵相通，志向相同，是非常可贵的，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两个叛逆者的爱情。
冯其庸先生曾深入剖析过宝玉痛骂国贼禄鬼是什么性质。冯先生认为，宝玉骂国贼禄鬼，骂得痛快淋漓，这其实是曹雪芹振笔痛骂，是对古往今来沽名钓誉、国贼禄鬼之徒的总揭露、总鞭挞，是对他处的时代的总批判。冯先生引用从晚明李卓吾到清代黄宗羲、顾炎武、傅山、唐甄等思想家的言论，比如，顾炎武说过“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材，有甚于咸阳之郊所坑者。”唐甄说过“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
六二二 六二一
也。”曹雪芹借宝玉的嘴，表达了跟晚明以来这些反潮流、反
1/
正统一致的思想。
两个聪明的姑娘两个姑娘的聪明
那么，黛玉为什么得到宝玉真心痴爱？我们从黛玉爱《西厢记》、听《牡丹亭》，写葬花吟，写题帕诗，都能看出来，黛玉的人生就是追求心灵自由、追求爱情自由的人生，她也是位以“情”反“理”的闺阁斗士，虽然她是弱不禁风的。黛玉居住在有凤来仪的潇湘馆，凤凰对环境的要求非常苛刻，凤凰非梧桐不栖，非澧泉不饮，非竹食不餐。清高脱俗的黛玉绝对不肯向污浊的环境屈服。所以我们说，宝黛爱情既扎根于情定三世的神话和别出心裁的“还泪说”，更是两个叛逆者的相知相悦、令人心动神移的儿女真情。宝玉挨打时，我已经说过，贾政按照荣国府的家族利益，是一定要把宝玉推到仕途经济的所谓“正途”上去的，贾政甚至不惜用几乎让宝玉伤残的大棒教育他，说出绝对不能把宝玉酿到弑父弑君的地步的话。黛玉明明知道舅舅那么严厉管教宝玉的目的是什么，如果她真想争取两个人的合法婚姻，她也应该劝宝玉读书上进，同时把自己修炼成一个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宝钗式的淑女，再凭着她是贾母唯一疼爱女儿的遗孤，凭着林如
海的丰厚遗产，黛玉和宝玉的尘世姻缘还不是水到渠成？但是黛玉偏偏不这样做。她一直在那里我行我素。从不劝宝玉
立身扬名，从不对王夫人等人说一些恭维的话、讨好的话，她只保持自己内心的清洁，只在潇湘馆诗意栖居，“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读《红楼梦》的前八十回，我发现，大观园两个最聪明的姑娘，她们表现她们的聪明实在太精彩。宝钗总是在人事关系上四面八方出击，她讨好王夫人，讨好贾母，甚至讨好袭人。教育宝玉关心功名，也成了她自己认为的职责。结果她越是关心教育宝玉，宝玉越是和她格格不入。而黛玉特别感兴趣的是大自然的风花雪月，甚至廊下吟诗的小鹦鹉，她强烈地感触到的就是这些似乎和人生大事没有一丝一毫关系的细枝末节。黛玉对爱情，更是情重愈斟情。就是在这样的思想前提下，宝玉越来越和宝钗不合拍，心里越来越向着黛玉。这就出现了这回的重要情节，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宝钗、黛玉中午在王夫人那吃过西瓜，各人回自己住处。宝钗约黛玉到藕香榭去，黛玉说要洗澡，两人分手。宝钗独自行来，顺路进了怡红院。她想和宝玉聊天以解午倦。这个地方特别有趣，中午困了，回蘅芜苑睡会儿觉嘛，人家宝玉也得睡觉，你干吗要和宝玉聊天解困呢？看来她时时刻刻惦三
记着表弟。宝钗进了怡红院，鸦雀无声，连仙鹤都睡着了。
六二四 宝钗顺着游廊进了宝玉房间。宝玉的外床上横三竖四，丫头
都在睡觉。我们的大家闺秀，不经通报，没找丫鬟带路，自己径直进入宝玉房内。而宝玉睡着了，袭人坐在宝玉身边做针线，旁边放着个犀牛角做的拂尘。宝钗对袭人说：“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那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帚子赶什么？”袭人没想到宝钗中午来了，吓了一跳，放下针线说：“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谁知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咬一口，就像蚂蚁夹的。”宝钗见袭人在绣白绫红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红莲绿叶，五色鸳鸯。有趣不有趣？袭人坐在宝玉身边绣兜肚，给宝玉用的兜肚，兜肚上是鸳鸯。袭人向宝钗解释，做的好看一点，哄着宝玉戴上，夜里盖不严，也冻不着他肚子了。奇怪的是，袭人居然对宝钗说：“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奇怪不奇怪，袭人是宝玉的贴身大丫鬟，她应该守在宝玉的身边，但她看到宝钗来了，居然要出去，把这个位置让给宝钗，到底是什么用意呢？如果讲究男女有别的大家闺秀，就应该拒绝袭人给她布置的任务。你一个丫鬟，怎么能叫贵族小姐坐在这里代替你，看着你们少爷睡觉？但是宝钗没吭声，袭人说完就走了，宝钗拿着她绣的兜肚，一蹲身刚刚坐在袭人方才坐的地方，又看着那个活计可爱，就拿起针来替她绣。
孟子主张，“男女七岁不同席”，一位大家闺秀午睡时间，坐在表弟身边绣鸳鸯，这样的行为是无意间的作为吗？可能
是。因为宝钗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女孩。一时考虑不了那么多。但一个人隐秘的内心世界，哪怕这个人再含蓄、再慎重，总会通过她的行为透露出来。晚清红学家话石主人看到宝钗坐在宝玉身边绣鸳鸯这段描写时说：“自奇缘识金锁，宫赏两同，遂有儿女之私。虽务为持重，而送丸药显露直言，绣鸳鸯难云无意。”贾宝玉奇缘识金锁，是程伟元高鹗续书百二十回第八回的回目，话石主人这段话的意思是：自从薛宝钗和贾宝玉互相看了通灵宝玉和金锁之后，贾元春端午节又给了贾宝玉和薛宝钗相同的赏赐，薛宝钗对贾宝玉就有了儿女私情，虽然薛宝钗一直极力保持稳重，但宝玉被打之后，她送丸药时表示心疼宝玉被打，显露了对贾宝玉的真实感情。坐在宝玉身边绣鸳鸯，也很难说成是薛宝钗无意之间的行为。话石主人的话很有哲理。薛宝钗对贾宝玉在内心深处是有一份真实感情的，我们不妨叫它豆蔻少女对清俊少男的爱慕之心吧，照现代读者看来，完全可以，薛宝钗也有爱贾宝玉的权利，但是薛宝钗不像林黛玉那样将这份儿女真情尽力挥洒出来，她总是用妇德约束自己，她甚至不敢正视这份所谓“儿女真情”，极力掩饰乃至排斥这份儿女真情，就像蘅芜苑有大石头遮挡的风光，薛宝钗也用道学家面具遮挡自己，不过她的行为会露泄出一点儿女真情的春光，露泄出她对贾宝玉的
真实感情。身不由主坐在宝玉身边绣鸳鸯就是。也有红学家说，六
绣鸳鸯的情景，薛宝钗俨然是位女主人，曹雪芹不仅用言语又
诗谜作谶，也以行动举止来显现命运的先兆。也就是说，薛
六二六 宝钗坐在贾宝玉身边绣鸳鸯，是她命运的先兆。到底是什么
先兆呢？
曹雪芹这个大作家真不得了。这是个非常有寓意的场面，前面是袭人，后面是宝钗，两个人共同给宝玉绣鸳鸯戏水的兜肚。两个身份完全不同的女性，她们想和谁成鸳鸯？和宝玉。但是大自然的鸳鸯向来是一雄一雌，哪有一雄两雌的？这本来就是讽刺。根据曹雪芹构思，袭人虽然和宝玉有肌肤之亲，但并没有和宝玉正式成鸳鸯，只是在王夫人安排下，接受了赵姨娘一样待遇，身份仍是丫鬟，甚至不是通房大丫鬟。后来她嫁给蒋玉菡了。袭人和宝玉没成鸳鸯。宝钗虽然和宝玉成亲，但宝玉心里一直装着黛玉，两个人同床异梦，也没成为真正的鸳鸯，后来宝玉出家了。
更有讽刺意味的是，宝钗在那绣着鸳鸯，刚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然听到宝玉在梦里喊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宝钗听了不觉得怔了。宝钗当然不笨，她难道不知道宝玉一心一意连梦里面都想木石姻缘，谁是木？双木为林，通灵宝玉也是块石头。木石姻缘就指宝玉和黛玉。《红楼梦》说凤姐机关算尽太聪明，却误了卿卿性命，我看宝钗也机关算尽太聪明，却算来宝玉的梦中大骂，实在是好玩，太有意思了。
宝钗坐在宝玉身边绣鸳鸯，恰好叫黛玉看到。黛玉在王
六二八 夫人那里听说袭人内定宝玉准姨娘，和湘云一起来向袭人道
喜。却看到做梦都想不到的场景：宝玉穿着纱衫躺床上睡觉，宝钗坐在他身边绣鸳鸯戏水兜肚。这不就是古代画家常画的夫妻恩爱场景？黛玉觉得太好玩了，招手叫湘云过来看。湘云本来想笑，忽然想起宝姐姐素日待我不薄，赶快把嘴捂住，又知道黛玉嘴不让人，怕黛玉再借这个因由取笑宝钗，就拉起黛玉，说：“走吧，我想起袭人来，他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那里找他去。”黛玉冷笑两声，跟湘云走了。
宝姑娘做的这件事体面不体面？并不太体面，叫谁听一听，她也不应该这么做。你是没出阁的贵族小姐，你表弟是没娶妻的贵族公子，他睡午觉时，你怎么可以跑到他的房间，特别是你怎么可以像丫鬟一样在旁边看护他，而且还绣鸳鸯戏水的兜肚？如果黛玉喜欢飞短流长，给她传出去，宝钗不就是很丢人了？但黛玉襟怀坦荡，她平时喜欢刻薄人，连湘云咬舌子她都得学她“爱哥哥”。但宝钗在宝玉床边坐着绣鸳鸯，黛玉从没对第三个人说过。只是跟宝玉开玩笑提过。宝玉不想参加薛姨妈的生日宴会。黛玉用宝钗曾替你赶蚊子这个事劝，你还是得去。林黛玉什么时候这么宽宏大量了？这正是宝黛爱情成熟的标志。这次黛玉是来向袭人表示祝贺，黛玉和宝玉是生死恋人，黛玉居然来祝贺宝玉有了个准姨娘，
且是真心真意的。当代读者不理解。这也就是《红楼梦》的爱情描写和其他小说很不一样的特点。宝黛是最美丽的爱情，但黛玉并不在乎王夫人给宝玉安排个事实上的通房大丫头。
这就是封建社会上层男女的爱情。这和宝玉和黛玉生死之恋
不矛盾。
玉钏辛酸替补袭人逆袭上位
这回有个非常重要的内容没在回目上，那就是王夫人和凤姐商量丫鬟、月钱、袭人待遇。金钏儿投井自杀后，不断有家人给凤姐请安、奉承、送礼，凤姐很敏感，知道他们必有所求，但她没琢磨出是怎么回事，就问平儿：“这几家人不大管我的事，为什么忽然这么和我贴近？”平儿不仅是凤姐一把总钥匙，对于下人的事还门儿清。平儿说：“奶奶连这个都想不起来了？我猜他们的女儿都必是太太房里的丫头，如今太太房里有四个大的，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个月几百钱。如今金钏儿死了，必定他们要弄这一两银子的巧宗儿呢。”凤姐说：“他们几家的钱容易也不能花到我跟前，这是他们自寻的，送什么来，我就收什么，横竖我有主意。”凤姐已想好叫谁接替金钏儿。但她不去向王夫人建议，王夫人就不能宣布，太太房里丫鬟的家长就要来给凤姐
送礼，凤姐等他们送够了，才去办这事。凤姐贪财真是不择远近，不分大小。捡到篮里就是菜，送多送少都是钱。这不
叫贪婪，什么叫贪婪？这不叫奸诈，什么叫奸诈？特别妙的是，凤姐并不按照谁送礼多，就把这巧宗儿给谁，她按照人之常情，按照怎样获得下人们的心来办。凤姐早掂量好了，叫玉钏儿补她姐姐的缺。金钏儿含冤而死，白老婆子躲凤姐还怕躲不远呢，怎会给凤姐送礼？凤姐偏偏买她的账。应该说，凤姐也多少有些人情味。金钏儿死得冤，得叫她家不能吃太多亏，把金钏儿那份钱仍给白家。这样可以收买奴隶们的心。而且不是很多人来给凤姐送礼弄这个巧宗儿？给张三安排必定得罪李四，给李四安排必定得罪王五，怎么样也摆不平，但是安排玉钏儿，谁也没话说。凤姐横竖有主意了，她却不说。她巧妙引导王夫人说，我们听听凤姐是怎样向王夫人汇报这个事：“自从玉钏儿的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着一个人。太太或看准了那个丫头好，就吩咐，下月好发放月钱的。”这么现成的名字，王夫人每天叫多少遍的，金钏儿，凤姐为什么不说？偏偏绕个弯说“玉钏儿的姐姐”，这是避免提起王夫人心中永远的痛，更是用话外之音提醒王夫人，太太要补个丫鬟，玉钏儿最合理最现成。果然，懵懵懂懂的王夫人先说了句，什么定例，够使就罢了，免了吧。凤姐劝说她一番，太太说的是，但这是旧例，别人房里还有两个呢，太太倒不按例了。她说的别人屋里是谁呢？赵姨娘、周姨娘。她们屋里还有两个丫鬟，你怎么可以少了个丫鬟不补呢？凡事慢半拍的姑妈琢磨出内
侄女话里有话了，说：“就把这一两银子给他妹妹玉钏儿罢，他姐姐服侍了我一场，没个好结果，剩下她妹妹跟着我，吃个双分子也不为过逾了。”事情完全按照凤姐早有的主意办了，却是由王夫人宣布为什么这么办。给凤姐送礼的人能埋怨吗？
六三0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凤姐太聪明了，一件小事办了个
八面玲珑，收了很多礼物，又叫王夫人出面，让玉钏儿吃双分儿，使得王夫人对金钏儿的罪过之心得到安抚。
姐姐冤死，自己一个月多得一两银子，成了玉钏儿的大喜，赶紧来给逼着姐姐跳井的王夫人磕头。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幕，国公府生活寻常一幕，也是宗法社会常见的一幕。
安排完玉钏儿，王夫人问凤姐，赵姨娘周姨娘月钱多少？凤姐说，“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四两，另外四串钱。”王夫人就说，“可都按数给他们？”凤姐很奇怪：“怎么不按数给！”王夫人说，“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是什么原故？”什么原故？凤姐扣了一吊钱，但是凤姐把扣钱的事栽到外面账房身上，凤姐忙笑道：“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从旧年他们外头商议的，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这也抱怨不着我，我倒乐得给他们呢，他们外头又扣着，难道我添上不成？”凤姐说：如今在我手里每月连日子都不错给她们呢。凤姐这番话，全是
谎话，扣了姨娘丫鬟的钱，不是外面扣的，是她扣的。她后来还要宣布，以后继续扣。连日子不错都发给他们，也是谎话，
六三二 因为她要拖几天去放高利贷。王夫人听了，稀里糊涂也就罢了，
又问“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凤姐说：“八个。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看来袭人是一两银子津贴，但编制还在老太太那儿。宝玉并没有一两银子的丫鬟。凤姐说：“袭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他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丫头分例上领。如今说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断乎使不得。若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她的。若不裁她的，须得环兄弟屋里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就是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等八个小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五百，还是老太太的话，别人如何恼得气得呢。”坐在她一边和王夫人聊天的，她的另一个姑妈薛姨妈笑了，“只听凤丫头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车子的，只听他的帐也清楚，理也公道。”薛姨妈客居贾府，不仅对贾府的老封君贾母经常恭维，对亲姐姐王夫人，对亲侄女凤姐，都要经常说些过年的话。薛姨妈表扬凤姐口才好，说倒了核桃车，倒了核桃车不就是哗啦哗啦地响吗，她还说凤姐账也清楚，理也公道。薛姨妈为人聪明，她这是听出了王夫人问话中的巧机关，替凤姐争理。
凤姐说到老太太房里丫鬟的分例，实际上给王夫人出了个难题，那就是宝玉有个一两银子的丫鬟，虽然在老太太那里领钱，也得给环兄弟添上个一两银子的丫鬟。凤姐是荣国
府实际的家务总管，她再讨厌赵姨娘，也得在对待宝玉和贾环两人时尽力公平。她实际上将了王夫人一军，王夫人不仅连理也不理，还进一步扩大了宝玉和贾环之间在丫鬟上的差距，宝玉有了实际上的通房大丫鬟了。
我发现，宝玉不仅跟贾环的待遇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跟凤姐夫君贾琏享受的待遇，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甚至可
以形象地说，宝玉在荣国府分明当作“凤凰”捧着，贾琏简直像被当成“野鸭”喂着。我们看看这两位荣国府公子享受的完全不同的丫鬟“待遇”。宝玉身边多少丫鬟？红学家有各种统计，我的统计是他至少有：袭人、晴雯、麝月等八个大丫鬟，小红、佳蕙、坠儿等八个小丫鬟。有的丫鬟比如小红，宝玉自己都不认识。宝二爷丫鬟比贾府的No．1贾母的丫鬟都不少！
琏二爷身边有多少丫鬟？他可以使唤凤姐的丫鬟平儿、丰儿，后来从怡红院“调”过去的小红。还有后来贾琏跟鲍二家的偷情时替他看守门户的两个小丫鬟。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啦。到七十二回，凤姐算月钱时明确地说，她跟贾琏总共四个丫头。一位琏二爷，一位凤奶奶，总共四个丫鬟！宝玉丫鬟的四分之一？
贾环身边的丫鬟不能跟宝玉比，那是因为嫡庶不同。贾琏跟宝玉同样嫡出，也差距这么大，不可思议。贾琏肯定是
嫡出，是贾赦死了的嫡妻所生，恐怕没有问题。如果贾琏不是嫡出，“东海缺少白玉床 龙王来找金陵王”的王家不会把
空 王熙凤嫁给他。同样是国公府王孙公子，为什么贾琏和宝玉
在丫鬟待遇上有这么大差别？这是《红楼梦》非常奇怪的现象。我一直在琢磨，是贾府公子们结婚后都要把丫鬟放出去？还是贾琏的大小丫鬟都给凤姐轰走了？照我看来，是曹雪芹故意把贾琏安排成没有几个丫鬟伺候的王孙公子。这也可以理解成是曹雪芹构思小说的艺术沟壑：如果贾琏像宝玉那样被十几位美貌少女环绕，他还需要找鲍二家的偷情，还需要饥不择食地把骚的臭的都拉到自己房里吗？还需要把尤二姐偷娶到小花枝巷吗？贾琏这只“馋兔子”好好吃窝边草不就成了？这是一段不能算题外的话。我们还是回过头来看王夫人挑丫鬟。
王夫人想了半天，说挑个好丫头给老太太补上，把袭人这一份裁了，从我的月例二十两银子拿出二两，再加一吊钱给袭人。那就是袭人作为丫鬟，和晴雯一样，每个月一吊钱，她又是宝玉的准姨娘，和赵姨娘一样有二两银子，但这银子不是从公众账目出，是王夫人出。凤姐答应了。几个人给袭人评功摆好。王夫人更是含着眼泪说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如果由她长长远远服侍宝玉一辈子，就罢了。
人世险恶，宝玉挨一次打，得到最大利益的竟是袭人。怎么得到的？靠在王夫人跟前含沙射影说黛玉与宝玉过于亲密，捕风捉影说宝玉爱在“我们队里”实际是跟丫鬟混，说
晴雯等不会侍候，结果自己不仅会侍候，还晋升为将来的姨娘。凤姐对王夫人说，干脆给她开了脸，放在房里。凤姐和王夫人，一个聪明一个颟顸，但这两个夫人都没想到，袭人早就开脸了，自己开的，也可能凤姐观察出袭人早就跟宝玉暗度陈仓，干脆给你公开算了。王夫人说，那不好，年轻，老爷不许，宝玉看见她是个丫头，还听听，如果给他当了跟前人，袭人也
不敢劝了，那就先浑着吧。
凤姐出来，到了廊檐上，几个媳妇陪笑，说：“奶奶今儿回什么事，这半天？可是要热着了。”大家看看，曹雪芹怎么写贵族少奶奶形象：“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跐着那角门的门槛子说：“这里过门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这是什么动作？国公府管家少奶奶，怎么能把袖子挽起来，把玉臂露出来，脚踩门槛子，太不雅观了！但是凤姐就这么做。她是从小当男孩养大，而且在这个家说一不二，她就是横着走，我就这么办，你们谁也不敢说我。凤姐又给大家说：“你们说我回了这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头里的事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她心里记恨太太竟然问月钱少了没有，按时发不发？那就说明赵姨娘告状不止少了一吊钱，还没按时发。凤姐冷笑，“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尅毒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下面这几句话，那就是找人传话给赵姨娘，“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作娘的春梦！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
了咱们。也不想一想是奴几，也配使两三个丫头！”太泼辣了，这位少奶奶真是令赵姨娘和荣国府下人恨极怕极。她在王夫人的跟前满面笑容，低声下气汇报半天，现在凶相毕露，可以看出来，刚才向王夫人汇报的全都是假话。
袭人的身份定下来了，黛玉、湘云怎么跟袭人说的？不知道，宝钗问袭人：“她们没告诉你什么话？”袭人说：“左不过是他们那些玩话，有什么正经说的。”那就是黛玉湘云把王夫人的决定告诉袭人了。这时凤姐打发人来叫袭人，把这事告诉她，叫她向王夫人磕头，先不要去见贾母。到夜深人静，袭人把这事告诉宝玉。宝玉喜不自禁，袭人已成了他的屋里人，虽然没公开，不可能再回家了。宝玉说：“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以后谁敢叫你去？
奇怪的是袭人得到王夫人所谓重用，在宝玉跟前态度都变了，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不知道她将来嫁蒋玉菡回了太太没有？宝玉赶紧说：“就便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竟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了你也没意思。”袭人说：“有什么没意思，难道作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这话非常可恶。当面对宝玉说这样的话，说明袭人内心非常阴险。贾政打宝玉时说“难道要酿到他弑君弑父”，弑君弑父不就是强盗贼？袭人这等于表示，如果你不按照老爷教导做，你就是强盗贼，我就不跟着你。袭人又说“再不然，还有一个死
呢”，宝玉赶快捂住她的嘴，不说了不说了，两个人就继续说一些春花秋月，粉淡脂浓，接着又谈到女儿之死。这时候宝玉说了一番绝对不次于他原来离经叛道的学说，甚至可以说，简直就是所谓强盗贼的宣言，宝玉说：“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文死谏，武死战，这是中国古代最高的道德，那就是在皇帝是天子，所有的天下地盘都属于皇帝的情况下，文臣要为给皇帝进谏而死，武将要为给皇帝开拓疆土而死，这是最高道德。但是宝玉说，“不如不死的好”。为什么呢？“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这番话是给袭人说的，但多次被红学家引用。幸亏贾政没听到，这是一番振聋发聩的叛逆之论。在明代末年，李卓吾曾经有这样的议论，这就说明，曹雪芹在思想系统上是和李卓吾相通的。宝玉最后说，他们这些死的都是沽名，不知道大义，我现在如果有造化，趁你们在我死了，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送到鸦雀不到的地方，随风化了，从此不再托生为人。贵族少爷都不想当人了。为什么？愤世嫉俗到极点。生活在钟鸣鼎食之家，吃香的喝辣的，连人都不想做了，因为人太不自由了。
袭人做了准姨娘，宝玉发的文死谏，武死战，都何如不
六三六 死的高论，这是《红楼梦》经常被提到的重要思想成就之一。
宝玉在各个地方玩腻了，有一天想起《牡丹亭》来，自已看了两遍，想到梨香院有个小旦龄官唱得最好。他去了梨香院，问龄官在哪儿，大家告诉他，在她房里。宝玉到了龄官房里。
宝玉甭管和大观园哪个女孩交往，都觉得你应该是我的朋友，应该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他拿这套处事规则套龄官，没想到不灵。龄官躺在枕头上看他进来，文风不动。奇怪不奇怪？宝玉和别的小女孩玩惯了，认为龄官也和别人一样，到她身旁坐下，陪笑央求唱个“袅晴丝”。这是《牡丹亭》的唱词。龄官看他坐下，起身躲避，板起脸来说：“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宝玉碰个大钉子，人家连坐都不挨着你坐，更不用说给你单独唱折子戏了。仔细一看，原来就是划“蔷”的姑娘。宝玉从没有被别人这么嫌弃过，自己讪讪地出来了。别的小女孩问他，怎么回事儿？宝玉说了。宝官说：“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宝玉不是荣国公正枝正孙、贾府凤凰？蔷二爷贾蔷是宁国公旁支正孙。难道贾蔷面子比荣国府宝二爷面子还大？宝玉很纳闷，问：蔷哥哪去了？宝官说，看来龄官要什么东西他买去了。宝玉好奇地等着，看到贾蔷回来了，手里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个小戏台，进来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好站住了，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会衔旗串戏台？”
贾蔷说：“是个玉顶金豆。”一两八钱银子买的。贾蔷让宝玉先坐着，他自己到龄官房间去了。宝玉听曲的心没了，就想看贾蔷和龄官怎么回事儿。贾蔷对龄官说，起来，瞧这个玩意。龄官起来问，什么东西？贾蔷说买个雀儿给你开心，哄着玉顶金豆在戏台上乱串。别的女孩都很高兴，说好玩好玩！龄官冷笑两声，仍然到床上去躺着。贾蔷还是陪笑问，好不好？龄官说：“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这个女孩说话像谁？像嘴如刀子的黛玉。说的话是如此尖锐，给她上纲上线，就是女奴的怒吼了。有的红学家说，龄官的话是曹雪芹对社会的讽刺。贾蔷慌了，赶快说：我今天糊涂了，花了一二两银子买它来，给你解闷，你又生气，算了算了，放了生吧。把那笼子拆了，把鸟放了。因为龄官咳嗽，还吐了两口血。贾蔷急忙要去给龄官请大夫看病，他要走，龄官却叫住他：“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自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这些描写太生动了，贾蔷巴结龄官，龄官向贾蔷撒娇，贾蔷要出去给请大夫，龄官又说，太阳这么毒，请大夫晒坏了你怎么办，请来我也不看。她爱惜贾蔷，她不愿意贾蔷冒着大毒日头给她请大夫。贾蔷站住了，宝玉呆了，他领会了这个女孩为什么划“蔷”了。
宝玉走了，贾蔷连宝二叔都不送，别的女孩把宝玉送出
六三八 来。宝玉一直在那琢磨。我们替他琢磨一番：我在整个大观园，
谁不尊我谁不听我的？龄官就不听我的，人家听贾蔷的。越想越呆，痴痴地回到怡红院。黛玉正在和袭人说话，宝玉进来，就对着袭人长叹：“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
宝玉昨天晚上不是和袭人说，他死了大家的眼泪流成河，把他漂起来，漂到一个人迹不到的地方，再也不托生为人吗？现在他领悟得不到所有人的眼泪了。他的领悟还是有深意的，“各得各人的眼泪”，得谁的眼泪？宝玉得黛玉的眼泪，神瑛侍者得绛珠仙子的眼泪，绛珠仙子一个人流眼泪对神瑛侍者就够了，黛玉一个人的眼泪也就对得起宝玉的人生。
袭人已经把昨天的话忘了，宝玉这么一说，他说：你可真是疯了。宝玉不回答，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暗暗感伤，不知道葬我洒泪者是谁。其实，他应该感伤黛玉那话，“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宝玉从此悟得人生各有定分，是一个新境界。他的感情上了一个层次，各人各得自己所应得，不要妄想得非分之得。这样一来，宝玉就从泛情主义转到纯情主义，这就和黛玉对他的感情联系起来了。因为黛玉向来不劝他去立身扬名，而黛玉的眼泪永远是只为他一个人而抛洒的。贾宝玉在感情上进一步觉悟了。
大观园结社是第三十七回最重要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