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馈土物颦卿念故里 讯家童凤姐蓄阴谋
王夫人头不抬手不伸，说“好，给环哥玩罢咧”。赵姨娘特来巴结又碰了一鼻子灰， 自讨没趣，灰溜溜回去了。
宝钗派莺儿给王熙凤送礼，居然抱回来了，宝钗叫她再送回去。刚才莺儿为什么没送去？丰儿说，琏二奶奶不在家。从莺儿送礼，我们能看到凤姐是怎么知道贾琏偷娶的消息，怎么处理。
《红楼梦》六十七回，人民文学出版社《红楼梦》研究所的本子，重点写王熙凤怎么审讯，写得热热闹闹、生动有趣，情节较简单。王熙凤审问家童与凤姐泼醋审问小丫鬟方式一样，急不可待，毫不掩饰，凤姐的威和辣显示出来。列宁格勒藏本回目叫“馈土仪颦卿念故里，讯家童凤姐蓄阴谋”。重点就放在蓄阴谋上。这一回写得好像平淡，但仔细琢磨，比较有味。凤姐儿对旺儿、对兴儿的态度和凤姐泼醋时，对小丫鬟完全不一样，她深思熟虑，这样一来，就把凤姐的阴和毒写得活灵活现。一个伟大作家，不会用同样笔墨写同一人物对待同样事件。凤姐泼醋显示威和辣，讯家童显示阴和毒。
凤姐怎么知道贾琏偷娶？是平儿报告的。这好像和平儿
为人不太一致。平儿在多姑娘头发事件上软语救贾琏，现在她告密，为什么？因为这件事对平儿的影响和鲍二家出现不一样。贾琏招蜂引蝶，凤姐会吃醋，但影响不到平儿切身利益。偷娶尤二姐就不一样了，按照国公府规矩，贾琏早晚得有姨娘。平儿早就是通房大丫头，最有把握做琏二姨娘，现在冒出尤二姨娘，首当其害是平儿，平儿又忠于凤姐，她告密就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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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儿送礼物，丰儿告诉莺儿，说二奶奶从老太太房里回来，不像往日欢天喜地，一脸怒气，叫了平儿去叽叽咕咕，不叫人听见。我都撵出来了，你就不要见她了。这给人的印象是平儿向凤姐汇报一件事，凤姐很生气。实际上就是凤姐听到贾琏偷娶，是平儿在从老太太屋里回来的路上向她报告的。刚刚说完，莺儿不早不晚来送礼，凤姐当然不想见她。宝钗是亲两姨姐妹，在王夫人跟前很有脸，她派人送礼，凤姐不见，说明凤姐刚听到贾琏偷娶，一时反应不过来，失态了。
莺儿走了。凤姐跟平儿商量贾琏的事，袭人来看王熙凤。凤姐对袭人和对莺儿完全不一样，连忙拉住，勉强带笑寒暄。为什么同样是丫鬟，凤姐态度不一样？因为袭人是贾宝玉的准姨娘，比莺儿有脸，而且凤姐已从刚刚的打击中镇定下来，开始琢磨对策。她耐住性子和袭人聊好长时间。聊天内容写了将近一千字，表面上笑容满面、语气缓和、聊大天，心里在挂记着贾琏这件事。凤姐这个人好生了得。
当袭人跟平儿聊起来巧姐怎么可爱时，凤姐不失时机插一句“宝兄弟在家做什么呢？”好像关心宝玉，实际提醒袭人该走了。袭人马上告辞。凤姐为了早点听平儿说贾琏偷娶的事，巧妙下逐客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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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儿痛快交待偷娶过程
凤姐在平儿跟前不需要做戏，马上赤裸裸表示愤怒，问：二爷在外面偷娶老婆，你听见谁说的？平儿说旺儿说的。旺儿是王熙凤娘家带来的亲信。王熙凤和贾琏各有亲信，在荣国府主子和主子之间，主子和奴才之间，奴才和奴才之间，有很多潜规则。兴儿曾向尤二姐讲，他是贾琏亲信，而有的小厮是王熙凤亲信，奶奶的心腹，我们不敢惹，爷的心腹，奶奶的人敢惹。这说明王熙凤在小家庭中最有威风。王熙凤把旺儿叫来，单刀直入地问：“你二爷在外面买房子娶小老婆，知道么？”旺儿说，“小的终日在二门上听差，如何知道二爷的事，这是听见兴儿告诉的。”凤姐问：兴儿什么时候告诉你？旺儿说：二爷还没起身时告诉我的。凤姐问：“兴儿在哪里呢？”旺儿说：“兴儿在新二奶奶那里。”一不留神，对尤二姐叫个“新二奶奶”。凤姐一听，满腔怒气啐了一口：“下作猴儿崽子！什么是‘新奶奶’、‘旧奶奶’，你就私自封奶奶了？满嘴里胡说，就该打嘴巴。”凤姐不是醋罐子吗，听到别人说“新奶奶”，
强烈反感，但凤姐知道什么是燃眉之急，她不和叫错奶奶的旺儿纠缠，也不叫旺儿打嘴巴，马上把兴儿提溜来追查。
兴儿进来请了安，在旁边侍立。凤姐怎么对他？凤姐对自己的亲信开门见山，对贾琏的亲信敲山震虎，威逼，她先把兴儿瞪了两眼，给个下马威，接着吓唬兴儿：“你们主子奴才在外面干的好事！你打量我是呆瓜，不知道？你是紧跟二爷的人，自必深知根由。你细细地对我实说，稍有一些隐瞒撒谎，我将你的腿打折了。”这番话真真假假，说真，是凤姐已经知道贾琏偷娶，说假，凤姐并不知具体怎么偷娶，她对兴儿这样说，好像她已全盘掌握，只等你来证实。凤姐一提尤二姐，兴儿就有段思想活动：这件事两府的人都知道了，就只是瞒着老爷、太太、老太太和二奶奶，他们早晚也得知道。再说这件事又不是我干的，这是珍大爷父子和琏二爷干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赶快照实说了，免得挨打。兴儿像竹筒倒豆子全盘交代，这段话四百多个字，像一个律师发言：“奶奶别生气，等奴才回禀奶奶听：只因那府里的太老爷的丧事上穿孝，不知二爷怎么看见过尤二姐几次，大约就看中了，动了要说的心。故此先同蓉哥商议，求蓉哥替二爷从中调停办理，做了媒人说合，事成之后，还许下谢礼。蓉哥满应，将此话转告诉了珍大爷；珍大爷告诉了珍大奶奶和尤老娘。尤老娘听了很愿意，但说是：‘二姐从小儿已许过张家为媳，如何又许二爷呢？恐张家知道，生出事来不妥当。’珍大
爷笑道：‘这算什么大事，交给我！便说那张姓小子，本是个穷苦破落户，哪里见得多给他几两银子，叫他写张退亲的休书，就完了。’后来，果然找了姓张的来，如此说明，写了休书，给了银子去了。二爷闻知，才放心大胆地说定了。又恐怕奶奶知道，拦阻不依，所以在外边咱们后身儿买了几间房子，治了东西，就娶过来了。珍大爷还给了爷两口人使唤。二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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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常推说给老爷办事，又说给珍大爷张罗事，都是些支吾的谎话，竟是在外头住着。从前原是娘儿三个住着，还要商量给尤三姐说人家，又许下厚聘嫁她；如今尤三姐也死了，只剩下那尤老娘跟着尤二姐住着作伴儿呢。这是一往从前的实话，并不敢隐瞒一句。”
多精彩，兴儿好像老吏断狱，400 个字就把贾琏偷娶尤二姐的前因后果扼要简练滴水不漏地交代得清清楚楚。兴儿有这样高度概括的语言能力吗？有。兴儿曾经在尤二姐、尤三姐跟前来了番演说荣国府，说凤姐，说林黛玉，说贾宝玉，说薛宝钗，说到每个人都是针针见血，以一当十。现在兴儿在认真思考权衡利害后，像决了长江之水一样，哗啦啦向凤姐儿交代，交代得特别中肯。但有一点要注意，那就是兴儿的交代不全是事实，他有所侧重，有所增删。贾琏偷娶，应该贾琏是首犯，但兴儿把责任推到贾珍、贾蓉身上，好像在偷娶事件中起主要作用的是贾珍，后来说出贾琏以外出办事，在东府办事为名，住在尤二姐那里，本来就是事实。兴儿故
意说出来，是讨好凤姐，免得挨揍。一番话就把这个乖巧小厮写活了。
很奇怪的是，在兴儿交代过程当中，凤姐非常冷静，她一句话也不插，一个表示愤怒的姿态也没有，平平静静，冷冷静静。对于凤姐这样的烈货，是不是太不可思议了？仔细琢磨这样写更有道理。凤姐这时迫切需要弄清楚贾琏偷娶的基本事实，所以她压住怒火，绝不随意打断兴儿，挑兴儿的刺，更不会借着骂家童作威作福。她现在考虑怎么和贾琏过招，不需要拿贾琏的亲信撒气，暴露自己的动机。凤姐是谁？凤姐是女曹操，不是女张飞。凤姐听完兴儿的话，气得痴呆了半日，面如金纸，两只吊梢眼越发竖起来，浑身乱战。半晌，话也说不出，只是发怔，猛低头，见兴儿在地下跪着，便说道：“这也没有你的大不是，但只是二爷在外头行这样的事，你也该早些告诉我才是。这却很该打，因你肯实说，不撒谎，且饶恕你这一次。”这是凤姐讯家童的漂亮尾声。贾琏怎么偷娶完全落实了，凤姐怎么也想不到，她日日夜夜监控的丈夫，能干出这种事。平时飞扬跋扈的凤姐呆了。但她对兴儿说的话，平易、随和、通情达理，一点也没有作威作福，她怎么会这样的平静？凤姐很清楚，她现在需要对付二三其德的丈夫，不是丈夫的小走狗，特别不能因为对待丈夫的小走狗过激，打草惊蛇，这正是凤姐的心机过人之处，也是凤姐可怕的地方。
实际的效果就是这个样，兴儿在凤姐三堂会审后，并没
有怀疑凤姐会对二爷怎么样，既没有去给贾琏通风报信，也没给尤二姐通风报信，只是庆幸自己没挨打。看来在贾琏这帮小走狗心里，尤二姐不过是王熙凤寻常吃醋事件的一件，她会很生气，但是她再生气能怎么着，她敢怎么着，顶多再闹一场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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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一计害三贤
凤姐讯家童之后，和平儿反复讨论，这段讨论文字居然也有一千字，对贾琏、贾珍、尤氏，连说带骂，气得午饭也没吃，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想主意。王熙凤把事情从头到尾细细盘算了一番，得了个“一计害三贤”主意。也不把这主意告诉平儿，而是传人收拾东厢房，在外面做出嬉笑自若、若无其事的光景，一点也不显示她的恼恨嫉妒。连平儿都不相信，她怎么能这么平静呢？凤姐的保密意识和心理承担能力太了不起了，这很符合古代打仗的统帅心理。三国纷争，蜀国最核心的军事机密只有诸葛亮知道。凤姐的计划不能叫平儿知道，因为平儿是贾琏的通房大丫头，万一她走露了风声，凤姐非但不能治贾琏，反而赔了夫人又折兵。
凤姐想“一计害三贤”是化用典故“二桃杀三士”。《晏子春秋》记载，齐景公手下有三个能干而不听话的勇士，晏婴想除掉他们，叫齐景公送两个桃子给三个人，叫他们论功
吃桃，引起三个人矛盾，最后都自杀了。王熙凤不识字，她怎么能知道这个典故？估计是看戏知道的。那么王熙凤要害的三贤是哪三贤呢？贾琏、贾珍、尤二姐。怎么个害法？用察院来整贾琏国孝家孝中停妻再娶；亲自到宁国府大闹，教训贾珍；把尤二姐赚进大观园，然后再把她轰出荣国府。
凤姐跟平儿说贾琏、贾珍、尤二姐怎么不好时，已经对所谓三贤都做了评判。三贤实际上就是三不贤。凤姐对平儿说她的丈夫贾琏：天下哪有这样没脸的男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见一个爱一个，真成了喂不饱的狗，实在是个弃旧迎新的货。凤姐泼醋不是已经泼到贾母都出来维护她孙子的男权了吗，凤姐怎么办？我借官场的手来教训你，多早晚在外面闹一个很没脸，亲戚朋友见不得的事出来，他才罢手。什么事很没脸，亲戚朋友见不得？察院传讯，张华告状，凤姐以后的安排。
凤姐儿怎么看贾珍呢？凤姐认为贾琏偷娶事件中，贾珍不仅是纵容，主要是教唆。你珍大哥也是官场中人，难道不明白国孝家孝之中停妻再娶该当何罪？你珍大哥是族长，兄弟当中年纪最大、官位最高的就是你，你怎么不教导兄弟？凤姐必须借尤二姐的事件狠狠敲打贾珍，叫他从此之后不要再助纣为虐。
而尤二姐，凤姐好像知道她的底细，说尤家姐妹原来就是混账烂桃，她知道尤二姐原来和贾珍有事。凤姐就是要让
这个烂女人先进国公府，把脸丢尽了以后，灰溜溜滚蛋。
这样一来，凤姐这位不识字的闺阁才人，真成了孙子兵法的传人了。她只是歪在床上思索，她就想出了一个孤军深入挑战贾琏、贾珍的高招，她前呼后应演了几场连场大戏，导演了尤二姐之死。她自己又是编剧，又是导演，又是主演，演得妙不可言。
王熙凤是怎么样靠她的聪明才智和过人胆识单枪匹马地打赢一场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学当中最精彩的二奶歼灭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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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从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赚入大观园，酸凤姐大闹宁国府”，到六十九回，尤二姐自杀。
《红楼梦》第六十七回不论回目还是文字，不同版本有很大差异，主要分成两大类，一类的代表是程高本，程伟元、高鹗的本子，回目叫“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闻秘事凤姐讯家童”，描写重点是凤姐讯家童，这也是读者朋友常见到的本子，比如人民文学出版社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的本子，冯其庸先生瓜饭楼评批《红楼梦》，冯先生和红楼梦研究所的本子不是都以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为底本？庚辰本恰好缺六十七回，只好从程伟元高鹗本抄配；另一类代表是列宁格勒藏本，蔡义江先生的新评《红楼梦》用这个本子，我也用这个本子。回目叫“馈土仪颦卿念故里，讯家童凤姐蓄阴谋”，描写重点是凤姐蓄阴谋。列藏本的文字比程高本长很多，王熙凤的形象和程高本似乎像两个不同的人。我觉得列藏本可能
比较接近曹雪芹的原作。但程高本也有它一定的优点，冯其庸先生曾说，这一回写的凤姐讯家童，俨如酷吏断案，声色老辣，言辞峻严，忽施以威，忽宽以情，旺儿、兴儿在她声势威慑下终于和盘托出。像冯先生那样的大红学家这样认识，自然有它一定的依据和道理。多少年来，红学家们一直想找出六十七回最理想的版本。有一次在北京开会，我亲耳听到蔡义江先生对冯先生说：老冯，我觉得六十七回还得用列藏本，程高本的王熙凤太浮躁了。我一听很高兴，特别想听听两位大红学家怎么讨论六十七回版本取舍，两位在当代红学界名列前茅的学者能平心静气讨论这么重要的话题上的不同观点，太有趣太好玩了。我正想洗耳恭听，可惜马上有人来找冯先生说别的事，冯先生没能对蔡义江老师说他的观点。现在也就成了永久的遗憾了。我自己家里，十几种《红楼梦》《石头记》版本都有，我曾经把它们都摊开，仔细对照这些本子，看看六十七回到底用哪种版本更好，结论是列藏本稍微好一点儿。我说“稍微好”一点儿，因为这个本子我还是不太满意。我曾经把感到疑惑的地方当面跟蔡义江先生说过，向他请教，比如，列藏本六十七回里边，袭人叫王熙凤“我的奶奶”，王熙凤叫袭人“我的姑娘”，这可不太像她们平时说话的口气和习惯啊？蔡老师耐心答疑，分析了许多，不过老实说，并没有完全说服我。总之，一个伟大作家留下的空白，是一千个专家想破脑袋也解决不了的。也可能只能等待考古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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