谒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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谒金门(1)

留不得[1]。留得也应无益。白纻春衫如雪色(2)[2]。扬州初去日(3)[3]。  轻别离(4)[4],甘抛掷(5)[5]。江上满帆风疾。却羡彩鸳三十六(6)[6],孤鸾还一只[7]。

【校记】

(1)《草堂诗余别集》调下题作“忆别”。《历代诗余》调下注曰:“又一体。”

(2)春衫:玄本、雪本作“青山”。

(3)扬州:汤本、合璧本作“杨州”。

(4)轻:钟本作“鞋”,误。

(5)抛掷:汤本、合璧本作“弃掷”。

(6)羡:吴钞本无此字。

【笺注】

[1]留不得:留不住。唐刘禹锡《杨柳枝词》九首之九:“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

[2]白纻:白色的苎麻。明李时珍《本草纲目·草四·苎麻》:“白苎叶面青,其背皆白。”此指白纻麻所织之布。《乐府诗集》卷五五引《乐府解题》:“古词誉白纻曰:‘质如轻云色如银,制以为袍余作巾。袍以光躯巾拂尘。’”唐张籍《白纻歌》:“皎皎白纻白且鲜,将作春衣称少年。”

[3]扬州:古九州之一,故址在今江苏省扬州市。《尚书·禹贡》:“淮海维扬州。”传曰:“北距淮,南距海。”《尔雅·释地》:“江南曰扬州。”汉扬雄《扬州箴》:“夭矫扬州,江汉之浒。彭蠡既潴,阳鸟攸处。”唐徐凝《忆扬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4]轻别离:唐白居易《琵琶行》:“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5]甘抛掷:甘心弃掷。抛掷:唐雍陶《遣愁》:“抛掷泥中一听沉,不能三叹引愁深。”

[6]彩鸳三十六:三十六对彩鸳鸯。《西京杂记》:“霍光园中凿大池,植五色睡莲,养鸳鸯三十六对,望之烂若披锦。”《乐府诗集》卷二十八《鸡鸣高树巅》:“舍后有方池,池中双鸳鸯。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又《玉台新咏·古乐府·相逢狭路间》:“入门时左顾,但见双鸳鸯。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是其所本。此言行者。

[7]孤鸾:单栖的鸾鸟。唐卢照邻《长安古意》:“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此处送者自指。

【集评】

沈际飞《草堂诗余别集》卷一:起句落宋,然是宋人妙处。

又评末二句:古不可言。

汤显祖评《花间集》卷四:“满帆风吹不上离人小舡”,今南调中最脍炙人口。只此一曲数语,已足该括之矣。

潘游龙《古今诗余醉》卷八:“孤鸾”句,古极。

钟本评语:古不可言,集中绝佳者。

蒋景祁《瑶华集词话》附二:孙光宪《谒金门》有云“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扬州初去日”,又云“却羡彩鸳三十六,孤鸾只一只”,则又通“质”、“陌”、“锡”、“职”于“屋”。

贺裳《皱水轩词筌》:词虽以险丽为工,实不及本色语之妙。如李易安“眼波才动被人猜”……孙光宪“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严次山“一春不忍上高楼,为怕见,分携处”。观此种句,觉“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安排一个字,费许大气力。

陈廷焯《云韶集》卷一:起笔超脱,结笔妙。一“还”字,可知孤栖非一日矣。

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一:不遇之感,自叹语,亦是自负语。“还”字妙,落拓非一日矣。

张德瀛《词征》卷三:前人词多喜用“三十六”字,欧阳炯《更漏子》“三十六宫秋夜永”,孙孟文《谒金门》“却羡彩鸳三十六”……用算博士语皆有致。

张德瀛《词征》卷五,孙荆台《谒金门》云:“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皆欧阳永叔所谓陡健之笔。

吴梅《词学通论》第六章:陈亦峰云:“孟文词,气骨甚遒,措语亦多警炼,然不及温、韦处,亦在此,坐少闲婉之致。”余谓孟文之沉郁处,可与李后主并美。即如此词,已足见其不事侧媚,甘处穷寂矣。

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字字呜咽,相思之苦,飘泊之感,使人荡气回肠,百读不厌。其清新哀惋处,盖神似端己也。

又:“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白纻春衫如雪色,扬州初去日”诸句,含思绵渺,使人读之徒唤奈何。

刘永济《略谈词家抒情的几种方法》:有辞愈说尽情愈无穷的,例如孙光宪的《谒金门》词,这是代闺人抒写怨情的词。所怨的人在闺人心目中是如此无情无义,所以一开口便肯定“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后半更指责那人本来就是“轻别离”、“甘抛掷”的人。你看他坐了船,挂了帆,去得那般地快。这就把话说到尽头了,好似已经和那人决裂了。但是,他却又把那人临去时穿的春衫记得很清楚;又羡鸳鸯成双成对,叹自己如一只孤鸾,则是爱他的情还是很深。正因为爱他的情太深,所以怨他的情就更切。于是说出的话即使是冤枉他,也顾不得了,就把怨他的情尽量地倾吐出来。这种写法可谓体贴入微,又极其自然,在闺情词中可称神品。

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此写别情而特为强烈。首句言不可留,留亦无益,语中已带愤怒意。次言去者初离时之衣衫如雪者,眼中之人,记得甚分明也。下半阕前二句,即证明上半阕二语之意。曰“轻”、曰“甘”,责其毫无留意,所以留亦无益也。“江上”句,又从去舟之速,证明其毫无留意。此虽不合理,然确是怨极之词。去者未必便真如此,怨者必有此想法也。末二句,言鸾虽美于鸳鸯,而长孤飞,则反不如鸳鸯犹得双飞双宿也。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写飘泊之感与相思之苦。起两句,即懊恨百端,沉哀入骨。“白纻”两句,记去扬州时之衣服,颇见潇洒豪迈之风度。下片换头,自写江上流浪,语亦沉痛。末两句,更说明孤栖天涯之悲感。通篇入声韵,故觉词气遒警,情景沉郁。

詹安泰《宋词散论·孙光宪词的艺术特色》:一开首就断言“留不得”,这开端就是顶点的抒情手法,在《花间集》中就找不出第二个例子。既然“留不得”了,不用说,心情是非常难过的,那接下去的理应是说在这种情势之下怎样的难割难舍,像柳永《雨霖铃》中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一般。可是,他却出乎意外地翻过来说,“留得也应无益”,好似断了恩爱,毫无依恋。两句话说了两层相反的意思,话说得直截了当,不留余地,里面却包蕴着使人不得不往下追寻的情味。这种突起、急转,既坦率又峭劲的写法,正是孙词气骨遒健的一种表征,温、韦词中没有出现过。以下从对方的可爱又可恨的具体情状来证明上面的断言的真实性。“白纻”两句,把给人印象最深的人物、情节鲜明而生动地概括出来。……过片紧承别离情景说而更加深刻,用“轻”字和“甘”字,直从那人的内心世界揭出他的性格特征,活绘出那人的忘恩负义的底细,这已经叫人徒唤奈何了;更接上“江上满帆风疾”,电掣风驰,略无顾惜,只剩得云水茫茫,献愁供恨。到这里,那“留不得”的真相,固然泄露无遗;而“留得也应无益”的想法也完全得到证实了。于是,作者才把主人公的现况和心愿和盘托出,却原来是“一只”空羡成双成对的鸳鸯而饱经离别(也许是被人遗弃)之苦的“孤鸾”!这画龙点睛般的一结,就使全篇震动,使得全篇的描述都成为真情

实感的倾吐,精力更加饱满,更具有动人的力量。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一片离愁,无穷失望,俊爽之笔,兼之温婉。


上行杯思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