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永远不要和来历不明的人攀谈
春天的某日,虽已夕阳西斜,但莫斯科却是少有的酷热。这时,牧首湖畔[1]走来两位男子。第一位身着浅灰色夏季西服,个子矮小,膘肥体壮,秃头,一顶体面的礼帽像馅饼一样托在手里,刮得干干净净的脸,却被一副黑色角质框架的超大眼镜盖住。另一位是年轻人,宽宽的肩膀,淡褐色乱蓬蓬的头发,后脑勺歪戴一顶方格子鸭舌帽,穿着格子翻领衬衫,下身是皱巴巴的白裤子,脚上穿着黑色运动鞋。
第一位不是别人,正是米哈依尔·亚历山德洛维奇·柏辽兹[2],他是莫斯科几个最主要的文艺工作者联合会之一——简称“社文大师会”[3]的理事会主席,也是一家颇具实力的艺术类杂志的主编。与他同行的年轻人名叫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波内列夫,是一位诗人,经常以“流浪汉”的笔名发表作品[4]。
一走进才刚冒绿芽的椴树荫底下,两位作家便迫不及待地冲向漆得花花绿绿的售货亭,那亭子上写着“啤酒和汽水”。
对了,有必要说一下这个可怕的五月傍晚的第一件怪事。不光售货亭旁边,就连整条与小布龙街平行的林荫路上也见不到一个人影。此刻,仿佛被太阳烤化了的莫斯科,在干燥的尘雾中蔫蔫地倒向花园环路[5]的后方,人们热得连呼吸都没了气力,但竟没有人到椴树下乘凉,也没有人坐到长椅上,整个林荫路空空荡荡。
“我要纳尔赞矿泉水[6]。”柏辽兹说。
“没有纳尔赞。”亭子里的女售货员回答,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很不高兴。
“有啤酒吗?” 流浪汉用嘶哑的嗓音问道。
“啤酒晚一点才会运来。” 女人回答。
“那现在有什么?” 柏辽兹问。
“杏味汽水,不过不是冰的。”女人说。
“好吧,好吧,就是它,就它吧!”
杏味汽水冒出厚厚的泡沫,空气里顿时弥漫出一股理发店的气味。喝完汽水的文学家们马上开始打起嗝来。他们付了钱,坐到一张长椅上,面朝湖水,背对着小布龙街。
就这个时候,发生了第二件怪事,但这件事只和柏辽兹一人有关。他突然不打嗝了,心脏砰然一跳,在某个瞬间消失不见了踪影,过了一会儿却又回来了,但仿佛被楔入了一根钝针[7]。不仅如此,柏辽兹还被一种莫名而又强烈的恐惧感笼罩了,以至于想要立刻头也不回地逃离牧首湖。柏辽兹焦虑不安地回头望了望,不明白是什么令他如此害怕。他脸色煞白,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心想:“这是怎么啦?我从来都没有过这样啊……是心脏出问题了吧……是我劳累过度了吧。真的该丢开手了,让一切都见鬼去吧,我可要去酸水城[8]疗养了……”
正想着,炽热的空气仿佛在他面前凝聚起来,交织出一个透明的、古怪的人形。那人长着小小的脑袋,戴着一顶马夫式的便帽,短小的格子上衣竟也像空气一样是透明的……此人身高足有两米多[9],但肩膀却很窄,出奇地瘦,而且,请注意,还扮着嘲弄的鬼脸。
柏辽兹这辈子都四平八稳,从不习惯看见不寻常的事物。他的脸顿时变得更加惨白,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想:“这不可能吧!……”
但是,千真万确,这个高个子的透明男人,正双脚离地,在他面前左右摇晃。
这一刻柏辽兹吓得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却发现一切都结束了,幻像消失了,穿格子上衣的男人也不见了,连同插在心里的那根钝针也弹了出来。
“呸!见鬼了!”主编大声说,“你知道吧,伊万,我刚才差点中暑了!甚至出现了幻觉。”他勉强一笑,但眼神却仍惊惶不定,双手还在颤抖。
不过他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一挥手帕,打起精神说:“嗯,总算好了……” 接着便继续谈论那个被杏味汽水打断了的话题。
后来人们才得以知晓,那是一场有关基督耶稣的谈话。原来,主编曾邀约诗人为下期杂志创作一首反宗教题材的长诗。这首长诗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果然很快就完成了,但很遗憾,主编却一点都不满意。尽管流浪汉在自己的诗作里把主人公基督耶稣描绘得极为阴暗,但是主编仍认为全诗必须重写。于是,为了强调诗人犯下的主要错误,主编给他开了一堂关于基督耶稣的讲座。很难说流浪汉究竟为什么没有写好,也许是因为他有天赋却表达能力不强,或者他对所写作的题材根本就一无所知。不管怎样,他笔下的耶稣虽然不讨人喜欢,却是个活生生的形象。而柏辽兹就是要向诗人证明,耶稣是好是坏并不重要,关键问题在于世上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耶稣这样一个人,所有关于耶稣的故事纯属简单的虚构和再平常不过的迷信。
应该说,主编是个博览群书之人,谈话中他非常巧妙地引征了古代著名历史学家,比如亚历山大城的斐洛[10],和修养极高的优素福·弗拉维[11]。因为他们就始终对耶稣的存在只字未提。展现博学的同时,米哈依尔·亚历山德洛维奇还顺带告诉诗人,著名的塔西佗《编年史》[12]第15卷第44章中讲述耶稣受刑的那部分内容,也是后人伪纂的增补。
主编所说的一切对诗人来说是闻所未闻的,他专心倾听的同时,一双机敏的绿眼睛紧盯着米哈依尔·亚历山德洛维奇。只不过他偶尔会打嗝,所以暗自咒骂着该死的杏味汽水。
柏辽兹接着说:“所有东方宗教流派按例都有贞女生育神子的说法。所以,基督徒只是毫无创意地用同样的手法,塑造了一个属于他们的、本不存在的耶稣。这才是必须掌握的要点……”
空无一人的林荫道上空回荡着柏辽兹的男高音,米哈依尔·亚历山德洛维奇越来越驶入了玄奥。这种玄奥,只有那些饱学之士才能驶入,且不至于断送性命。而诗人却越听越兴致盎然,受益匪浅。他听到了埃及祥神、天地之子奥西里斯[13]的故事,知道了腓尼基人有个法姆斯神[14],了解了马尔杜克[15],甚至获悉了从前墨西哥的阿兹特克人曾敬拜过一位不太出名的、残酷的威济洛波特利神[16]。
而就在米哈依尔·亚历山德洛维奇向诗人讲述阿兹特克人如何用面团为威济洛波特利神塑像的当口,林荫道上出现了第一个人影。
直到后来,应该说,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的时候,各相关机构才提供了关于此人长相的报告。但这些报告的核对结果令人瞠目结舌。有报告说,此人个子矮小,镶金牙,右腿瘸。也有报告说,此人身材伟岸,戴白金牙套,左腿瘸。另有报告则言简意赅地表示,此人没有任何显著特征。
不得不承认,这些报告没有一份能派上用场。
然而最初的情形是这样的:被描述人根本没有瘸腿,既不是矮个子,也算不上伟岸,只是长得略高而已。至于牙齿,他左侧戴着白金牙套,右侧则镶着金牙。一身价格不菲的灰色西服,穿着进口皮鞋,颜色和西服很搭调。及耳的灰色软帽歪戴着,腋下夹一根手杖,手杖黑粗的柄端被雕成一个狮子狗头[17]。此人看上去四十出头,嘴角略显歪斜,胡子刮得很干净,一头黑发。他的右眼黑亮,而左眼却不知为什么闪着绿光。两道黑眉,一高一低。总而言之,这是个外国人。
走过主编和诗人坐着的长椅时,外国人斜眼瞅了瞅他们,随即停下脚步,竟在距离两位朋友不远的相邻长椅上坐了下来。
“德国人吧。”柏辽兹心想。
“是英国人。” 流浪汉心想。“看,还戴着手套,也不嫌热。”
那外国人扫视了一下湖畔的高楼,显然他是初来乍到,对这个地方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他把眼光停留在高楼的顶层,注视着被玻璃窗折射得七零八落的太阳,而那灿烂夺目的余晖正渐渐地远离这位主编大人,即将永远地一去不复返了。随后,他目光下移,看了看低层的玻璃窗,那里已经因黄昏的逼近而显得阴暗。他似乎冲着什么宽厚地笑了笑,眯缝起眼睛,两手搭住手杖的柄端,又把下巴贴靠在手背上。
“你啊,伊万,” 柏辽兹继续说,“有些地方你写得很好,很有讽刺性,比如关于上帝的儿子耶稣降生那部分,但关键是在耶稣之前就诞生过好几个上帝之子,比如弗里吉亚的阿提斯[18],简而言之,这些人,包括耶稣,没有人降生过,也没有人存在过。所以你必须证明耶稣降生是荒谬的传闻,而不是去描写耶稣降生,或是占星家[19]来访等等。不然照你这么写下去,就好像耶稣真的诞生过似的!……”
饱受打嗝之苦的流浪汉这时候屏住了呼吸,想要把嗝憋回去,却打出了一个更响亮更难受的嗝。而此时柏辽兹也中断了自己的大论,因为那外国人冷不丁站起身,朝作家们走来。
他们吃惊地看着他。
“请二位原谅,”来人开口说话时带着外国口音,却没有把单词念错,“虽然我们素昧平生,多有冒犯……但我对两位的高论实在很感兴趣……”
他彬彬有礼地摘下软帽,两位朋友也只好欠身鞠躬还礼。
“嗯,他更像是个法国人……” 柏辽兹私下琢磨。
“兴许是波兰人吧?” 流浪汉心想。
这里必须做个补充说明,就在那外国人刚开始搭腔的时候,诗人就觉得他很讨厌,而柏辽兹多半则是喜欢上他了,倒也不能说是喜欢,嗯……怎么说呢……应该说是感兴趣吧。
“能允许我坐下吗?”外国人恭敬地请求,两位似乎是不由自主地向两边分开。外国人在他们中间利落地坐下,立即打开了话匣子。
“如果我没有听错,你们在谈论说耶稣没有在世上存在过?”外国人用闪着绿光的左眼盯向柏辽兹。
“对,您没有听错,”柏辽兹客气地回答,“我正是这么说的。”
“哈,太有意思了!”外国人大声说。
流浪汉皱起眉头,暗自心想:“这家伙究竟想干什么?”
“您也同意您朋友的观点吗?”来历不明者侧身转向右边问流浪汉。
“百分之一百!” 流浪汉直言不讳,他向来用词别出心裁而又形象。
“太妙了!”这个不速之客大声惊叹,随后又不知为何,贼眉鼠眼地四下望了望,压低了本来就很低沉的嗓门说:“很抱歉,可能我过分纠缠,但据我的理解,别的姑且不论,你们是否还不信上帝?”他的眼神变得惊慌起来,又说:“我发誓,我谁也不告诉。”
“不错,我们不信上帝,” 柏辽兹看到外国游客的惊慌,他微微一笑,“但是这个话题完全可以随意谈论。”
外国人把身子往椅背上一仰,因为好奇的缘故,甚至轻声尖叫起来:
“你们——是无神论者吗?!”
“没错,我们是无神论者。”柏辽兹微笑着回答,而流浪汉却在气鼓鼓地想:“这外国佬,简直没完没了了!”
“噢,真是太好了!”惊讶不已的外国人大声说,左右转动着脑袋,看看这位,又瞅瞅那位。
“在我们国家,无神论不会让任何人感到惊讶,”柏辽兹的语气像外交家一样谦恭,“我国大多数人民早就自觉地拒绝相信关于上帝的奇谈了。”
这时,外国人做出了一个荒唐的举动:他站起身,握了握目瞪口呆的主编的手,还来了这么一句:
“请允许我向您表示由衷的感谢!”
“您为什么要感谢他?” 流浪汉眨巴着眼睛问。
“感谢他告诉我这个非常重要的见证,作为一个游历人士,我对此兴趣十足。”这个外国怪人意味深长地抬起一根手指解释道。
看来这个重要的见证的确让游客印象深刻,他惊恐不安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的房屋,似乎生怕每个窗口都会冒出一个无神论者。
“不,他肯定不是英国人……”柏辽兹心想,而流浪汉却又一次皱起了眉头,思忖着:“他哪儿学的一口流利的俄语呢,真有意思!”
外国游客不安地沉思了片刻,说:“那么请问,那些关于上帝存在的论证又怎么解释呢?我们知道,这类论证有五种[20]之多呢?”
“没办法!” 柏辽兹深表遗憾地回答:“没有一种论证是有价值的,人们早就把这些论证束之高阁了。您也该同意吧,在理智的领域里不可能有任何关于上帝存在的论证。”
“精彩!” 外国人惊叹道,“高论!您的这种论调简直就是那个悲天悯人的老家伙伊曼努尔[21]再世。可笑的是,他推翻了所有五种论证后,又像自我嘲讽一样建立起他自己的第六种论证!”
学识渊博的主编委婉地笑了笑,随即反驳道:“康德的论证嘛,也没有什么说服力。席勒[22]的话就不无道理,他认为康德对这个问题的推论只能说服奴隶,而施特劳斯[23]对他的论证更是付诸一笑。”
柏辽兹嘴上夸夸其谈,心里却在琢磨:“这人,到底是谁呢?为什么他的俄语说得那么好?”
“康德这样的人,宣扬这种论证,就该抓起来判他三年,关到索罗夫基去[24]!”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冷不丁在一旁插了一句。
“伊万!” 柏辽兹窘迫不已,小声制止了他。
但是把康德发配到索罗夫基去的建议非但没有令外国人感到意外,反而让他兴奋不已。
“正是,正是,”他叫了起来,盯住柏辽兹的绿眼睛灼灼闪亮,“就该让他去那里!我在跟他一起用早餐的时候就告诉过他:‘教授,想出这些另类的玩意儿是您的权利!也许够聪明,但实在是晦涩难懂啊。人们会取笑您的。’”
柏辽兹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心想:“一起用早餐……告诉康德?……他这是编的哪一出啊?”
但外国人压根没有因为柏辽兹的惊骇而感到丝毫尴尬,他冲着诗人继续往下说:“但是,把他发配到索罗夫基怕是办不到了,因为他已经在某个比索罗夫基远得多的地方待了一百多年了,请您务必相信我,把他从那里弄出来是万万不能够了!”
“太可惜了!”诗人挑衅般地回应。
“我也深感遗憾!”来历不明者表示赞同,接着眨了眨眼睛继续说:“但我还是有个问题没想通:如果没有上帝,那么请问是谁掌管人类的命运,又是谁掌管着大地上的万物章法呢?”
“人的命运自己掌管[25]。”流浪汉气冲冲抢着回答,虽然说实话,这个问题他自己都没有想清楚过。
“谬矣,”不明来历的人不慌不忙地说,“掌管,至少也应该有个精确的计划,而且还得多少有个像样的期限吧。再请问,人类非但没有可能制定一个可笑的短期计划,嗯,哪怕就是一千年吧,而且还无法保证自己明天的事情,那人类又怎么能掌管呢?事实上,”这时候,不明来历者又转向了柏辽兹,“就拿您来说,请想象一下,您刚开始掌管、支配别人或自己,怎么说呢,感觉还挺顺手的时候,突然,咳……咳……得了肺癌……”说到这里,外国人竟甜甜地笑了起来,仿佛关于肺癌的想法令他非常满意,“嗯,肺癌,”他像猫一样眯起眼睛,重复了一遍这个刺耳的词,“于是您的掌管就到此为止了!除了您自己的命运外,再也无暇顾及其他人的事情。亲人们开始哄骗您,您自己也觉得不对劲,于是四处求医,还会求助江湖术士,甚至去找女巫。但您心里清楚,无论医生、术士还是女巫,一概爱莫能助。然后悲剧的结局就发生了:不久前还自诩有能力掌管什么的人,却一动不动躺在了木头箱子里,周围的人眼看着此人已经毫无生还的希望,就把他送进火炉焚烧了。情况甚至会更糟:那人刚刚还在打算去酸水城,”这一次,外国人盯着柏辽兹眯起了眼睛,“看起来小事一桩,却没法办到了,因为不知怎么搞的——他会突然滑倒,被有轨电车碾死了!您说说,难道有人会愿意如此掌管自己的命运吗?如果说,这完全是另有其人在掌管他,是不是更确切?”[26]说到这里,陌生人诡异地哈哈大笑起来。
柏辽兹专注地听着关于肺癌和有轨电车的丧气话,一种不祥的感觉令他不安。“他不是外国人,他不是外国人!” 他想,“这绝对是个怪胎……不过,他到底是谁呢?”
“我看您是想抽烟了吧?”来历不明者突如其来地转向流浪汉问道,“您喜欢什么牌子的?”
“您随身带着好几种牌子的烟吗?”诗人脸色阴沉,而且他带的烟卷的确刚好抽完了。
“您喜欢什么牌子的?” 来历不明者重复问了一次。
“好啊,那就来一支‘我们的牌子’[27]吧!”流浪汉恶狠狠地回答。
陌生人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了烟盒,把它递给流浪汉:“‘我们的牌子’。”
令主编和诗人大惊失色的,与其说烟盒里装的刚巧是“我们的牌子”香烟,不如说是那烟盒本身。那是一个超大的纯金烟盒,打开烟盒的时候,翻盖上镶着的一颗三角形钻石[28]闪过一道蓝白色的光。
此刻,两位文学家心里想的又不一样了。柏辽兹:“不对,还是外国人!” 而流浪汉:“这才是见鬼了呢!啊?”
诗人和烟盒的主人各自抽起了烟,而不吸烟的柏辽兹则拒绝了。
柏辽兹心里有了打算:“该这么反驳他,的确,人皆有一死,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关键在于……”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出口,外国人却先开腔了:
“是啊,人皆有一死,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糟糕的是,有时候人会出其不意地死去,这才有意思呢!人甚至无法预知他今天晚上能做什么。”
“这种说法好荒唐……” 柏辽兹心里想着,反驳道:“嗯,这么说未免夸张了点。我今晚会做什么,心里多少有数。当然啦,如果走在布龙街上,有块砖头砸中我的头……”
“砖头是不会有的了,”来历不明者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也永远不会砸到任何人头上。包括您,请您相信,砖头绝不会给您造成威胁。您会有另一种死法。”
柏辽兹意识到自己的确卷入了一场荒唐的对话,他不由自主地挖苦起对方来:“难道您知道我会怎么死?您能告诉我吗?”
“乐意效劳。”陌生人回答。随之打量起柏辽兹,就像要为他量裁一件西服,唇齿微翕,似在喃喃自语:“子、丑……水星居丑宫……月遁……巳宫——凶……晚——午宫……”[29]——他旋即兴高采烈地大声宣布:“您会被砍掉脑袋!”
流浪汉吓得魂飞魄散,气急败坏地瞪大了眼珠子看着放肆的外国人,但柏辽兹却轻蔑地一笑,问:
“谁干的呢?敌人吗?武装干涉分子吗?”
“都不是,”对方回答,“是一个俄罗斯妇女,共青团员。”
“呵呵……”柏辽兹被陌生人的无理取闹激怒了,他闷哼着说,“这个嘛,抱歉,不大可能。”
“请原谅,” 外国人回答说,“但事实如此。对了,如果不保密的话,能否告诉我,今晚您打算做些什么?”
“不保密。我现在打算回花园路的家,晚上十点还要去‘社文大师会’,我得去那里主持座谈会。”
“不行啦,这些事情都办不到了。”外国人不容置疑地反驳。
“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外国人抬起眯缝着的眼睛看了看天,正有几只黑色的鸟儿,似乎感受到了夜晚的凉意,从空中划过,“这是因为,安奴什卡[30]已经买了葵花籽油,不光买了,而且还洒了。所以座谈会开不成了。”
此刻,由于心知肚明的原因,椴树下谁都不说话了。
“抱歉,” 过了一会儿,柏辽兹开口了,他盯住这个满嘴跑火车的外国人,“葵花籽油和这事情有什么关系……安奴什卡又是谁?”
“葵花籽油么,我告诉您是什么关系,”流浪汉突然发话了,他显然已经决定向这个不速之客宣战,“这位先生,您以前没在精神病院待过吧?”
“伊万!……”米哈依尔·亚历山德洛维奇小声喝止。
但外国人非但一点不生气,还快活地大笑起来。
“待过,当然待过,还不止一次!”他笑着大叫起来,冷峻的眼神却没有离开诗人,“我哪儿没待过!只可惜,我没闲工夫问教授,什么叫作精神分裂症。所以,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您只好自己去问他了!”
“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您饶了我吧,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您的大名谁人不晓?”说到这里,外国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昨天的《文艺报》,伊万一眼就看到了自己被登在头版的照片,照片底下是自己的诗作。看到这荣誉和名望的证明,昨天还洋洋自得的他,现在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对不起,” 他脸色阴沉,“您能稍等片刻吗?我想和同伴单独说句话。”
“噢,请便!” 来历不明者叫道,“坐在椴树下很舒服,我呢,我也不着急去哪儿。”
“米沙[31],你听我说,” 诗人把柏辽兹拉到一边,悄声说,“他根本不是什么游客,他是个间谍。他一准是个俄罗斯移民,现在回国了。你问他要证件看看,不然他就跑了……”
“你真这么想的?”柏辽兹紧张地小声问道,心里想:“他说得有道理啊!”
“你一定要相信我,”诗人对他耳语的时候喘着粗气,“这家伙装疯卖傻,就是为了套话。你听见没,他俄语讲得那么好,”诗人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注视着来历不明者,担心他会逃走,“我们去把他抓起来,别让他跑了……”
于是诗人拉着柏辽兹的胳膊朝长椅走去。
陌生人此刻却没有坐着,而是站在长椅旁,手里拿着一本暗灰色硬皮册子,一个厚厚的上等纸质的信封,还有一张名片。
“请两位原谅,我们的辩论太激烈了,竟忘了向两位做自我介绍。这是我的名片、护照和来莫斯科担任顾问的邀请函。”来历不明者言之凿凿,锐利的眼神直刺两位文学家。
这样一来,两位倒反而窘迫起来。柏辽兹心想:“见鬼,他都听见了。” 他急忙做了个礼节性的手势,表示没有必要出示文件。就在外国人把文件塞给主编的当口,诗人瞥见了名片上用外文书写的“教授”二字,还有姓氏的第一个字母,是个叠印的“V”。
“非常荣幸。”主编尴尬地嘟哝道,而外国人此刻又把文件藏进了口袋。
三人的关系就这样恢复了,于是又同在长椅上坐下。
“教授,您是被邀请来担任顾问吗?”柏辽兹问。
“对,顾问。”
“您,是德国人吗?” 流浪汉问。
“我吗?……”教授反问了一句,突然陷入了沉思。“嗯,算是德国人吧……”他说。
“您的俄语讲得真棒。” 流浪汉赞道。
“噢,我大体上算是个语言通吧,熟悉好多种语言。”教授回答。
“那您的专业是什么呢?” 柏辽兹问。
“我是从事黑暗界魔法的专家。”
“又来了!”米哈依尔·亚历山德洛维奇脑子里一阵晕眩。
“那……请您来是搞这一专业的吗?”他欲言又止地问。
“没错,就是来搞专业的,” 教授承认,接着解释说,“这里的国家图书馆发现了一批手稿,据信是十世纪赫伯特·阿夫里拉克斯基巫师[32]的手迹,所以要求我来研究。在这方面,我是世上唯一的专家了。”
“啊——啊! 那您是历史学家了?”柏辽兹疑虑顿消,恭恭敬敬地问道。
“我是历史学家。” 学者再次确认,却又说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今晚在牧首湖畔,就会发生一段有趣的历史!”
主编和诗人又一次惊得目瞪口呆,教授却示意他俩凑近些,等两位附耳靠近的时候,他小声说:
“你们要记住,耶稣存在过。”
“教授,不瞒您说,” 柏辽兹强笑着回答,“我们尊重您学识渊博,但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坚持另一种观点。”
“完全不需要任何观点!”古怪的教授回答,“他就是存在过,仅此而已。”
“那也总该有个证明吧……” 柏辽兹开始抗辩。
“不需要任何证明,” 教授回答,他的音调不高,而且外国口音不知怎么已经消失了,“一切都很简单:他披着白色斗篷……”
注释
[1]牧首湖。牧首即宗主教(拉丁文:Patriarcha),在东正教方面按习惯翻译为牧首,是早期基督教在一些主要城市如罗马、君士坦丁堡、耶路撒冷、亚历山大和安条克的主教的称号。宗主教的威望和权力比一般的主教要高。牧首湖是莫斯科市内一个开放式的小公园,内有水池。1924年,苏维埃政权出于去宗教化目的,将其改名为少先队员湖,周边的牧首胡同也因此而改名。但民间依然保留着牧首湖的称谓。所以,虽然在本书开始写作时,牧首湖已经正式易名5年,但作者仍沿用了原先的名称。另外,从本书的精神主题和描述背景来看,作者选取牧首湖为故事发生的原点,含有强烈的宗教隐喻。
[2]柏辽兹,这个姓氏不同于一般俄罗斯人姓氏,与法国音乐家艾克托尔·路易·柏辽兹(Hector Louis Berlioz,1803—1869)同姓。音乐家柏辽兹为法国浪漫乐派的主要代表人物。生于法国柯特·圣·安得烈,在巴黎逝世。因此后文中有混淆两者的情节描述。至于作者为什么要赋予“社文大师会”主席这个姓氏,后人有不少研究。有一种论点认为,法国音乐家柏辽兹是欧洲音乐史上恶魔主义的创始人,符合小说中魔鬼的主题,同时这个姓氏也暗示了“社文大师会”主席位高权重的社会地位。
[3]社文大师会。作者自己发明的机构名称缩写,虽然布尔加科夫在小说中并未对该机构的全称加以说明,但按照字面看应该是“社会主义文学大师协会”的意思。在布尔加科夫生活的那个年代,作家如果不在官方机构注册,是不能公开发表作品的。当时比较权威的类似机构有“俄罗斯无产阶级作家协会(РАПП)”和“莫斯科无产阶级作家协会(МАПП)”等等。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苏联的确有一个官方机构叫作“共产主义戏剧大师协会(Мастера Коммунистической Драмы—МАСТКОМДРАМ)”,简称“共戏大师会”。“社会主义文学大师协会”显然是作者套用了这个格式。作者发明“社文大师会”这个名称是不无深意的。小说中,享有“社会主义文学大师协会”特权的人一个个假借文学之名不务正业,而真正的大师却在贫病交加中无奈地走进了精神病院。
[4]波内列夫(Понырев),这个姓与动词понырять“扎猛子”同根,意喻此人必会一头扎进河里,也暗示了年轻的诗人必将卷入一场灾难的漩涡。而“流浪汉”的笔名也预示了诗人在卷入漩涡后漂泊无助的命途,他的灵魂也将经历长期无法得到安宁的困扰。诗人的原型为亚历山大·伊里奇·别兹门斯基(Александр Ильч Безыменский,1898—1973),在布尔加科夫早期的小说手稿中,他被赋予了别兹门内(Безымянный)的姓氏,意即无名氏。
[5]莫斯科花园环路,即内环,后文中作花园路。小布龙街,也称布龙街,位于莫斯科市中心。
[6]纳尔赞矿泉水,苏联北高加索的疗养胜地基斯洛沃德斯克(Кисловодск,在文中按字面意思译为酸水城)有纳尔赞碳酸矿泉,泉水对心脏病有疗效。据说也是斯大林最钟爱的饮料。
[7]对应《新约·约翰福音》(13:27)中的记载: “他吃了以后,撒旦就入了他的心。”
[8]酸水城(Кисловодск),城市名。位于北高加索,是著名的矿泉水产地和疗养胜地。
[9]原文为一俄丈,一俄丈长度为2·134米。
[10]亚历山大的斐洛(约公元前20—公元40),是希腊化时期重要的犹太思想家,他的思想是联系希伯莱文化、希腊文化、基督教文化纽带。生活在当时各种文化宗教思潮汇集的大都市——亚历山大城,斐洛自身受过很好的希伯莱文化和希腊文化的教育。
[11]优素福·弗拉维(约公元37—100),古犹太历史学家,在反抗罗马的犹太战争期间背叛起义者,投降了罗马人,著有《犹太战争史》、《犹太古代史》以及《毕生经历》等。
[12]普布利乌斯·克奈里乌斯·塔西佗(Publius Cornelius Tacitus,约公元55—120),古代罗马最伟大的历史学家,他继承并发展了李维的史学传统和成就,在罗马史学上的地位犹如修昔底德在希腊史学上的地位。《编年史》的写作时间大约在公元115年至117年之间。全书共16卷,目前完整地保留下来的只有第1卷至第4卷、第11卷至第15卷,以及第5卷、第6卷和第16卷的残篇。《编年史》第15卷第44章中提到尼禄用残酷手段惩罚基督徒时写道:“他们(指基督徒)的创始人是基督,在提比里乌斯当政时期便被皇帝的代理官彭提乌斯·彼拉图斯(即官话本《圣经》中说的本丢·彼拉多)处死了。”只此一处提到基督。
[13]奥西里斯神(Osiris,也作 Usiris,乌西里斯或欧西里斯),是埃及神话中的冥王,九柱神之一,是古埃及最重要的神祇之一。奥西里斯神最初是大地和植物神,后来成为阴间的最高统治者、永恒生命的象征。这位神后来对耶稣的传说有影响。
[14]腓尼基人(Phoenician)是一个古老民族,生活在今天地中海东岸,相当于今天的黎巴嫩和叙利亚沿海一带,称为闪美特人,又称闪族人,创立了腓尼基字母 ;腓尼基人善于航海与经商,在全盛期曾控制了西地中海的贸易。直到公元前1100年,整个地中海都是腓尼基人的天下,他们将当时最鼎盛的巴比伦文明和亚述亚文明通过海上传到了希腊。法穆斯神即塔穆斯,古巴比伦神话中的植物神,每年收割时死去,春季幼枝发芽时复活。
[15]美索不达米亚宗教中巴比伦的主神和巴比伦尼亚的国神。最开始是作为雷暴之神,传说中他制服了造成原始混乱局面的怪物提阿玛特之后成为众神之首。马尔杜克的占星是木星。他的圣畜是马、狗以及一条舌分两叉的龙,巴比伦城墙就饰以此龙之像。
[16]阿兹特克人(Aztec),北美洲南部墨西哥人数最多的一支印第安人。其中心在墨西哥的特诺奇,故又称墨西哥人或特诺奇人。约130万人(1977年统计数据),主要分布在中部的韦拉克鲁斯、莫雷洛斯、 格雷罗等州,属蒙古人种美洲支。 使用纳华特语,属印第安语系犹他——阿兹特克语族,原有象形文字。多信天主教和众神,如“太阳神”、“月亮神”、“春神”等,特别是守护神“威济洛波特利”(战神)。
[17]手杖黑粗的柄端被雕成一个狮子狗头。歌德的《浮士德》中,魔鬼梅尔斯托菲尔就是变成狮子狗来到浮士德的面前。
[18]弗里吉亚(希腊语:Φρυγíα),安纳托利亚历史上的一个地区,位于今土耳其中西部。弗里吉亚的大母教会在每年春分纪念阿提斯神的死而复生,并由祭司取血献祭。
[19]《圣经·马太福音》(2:1-2):当希律王的时候,耶稣生在犹太的伯利恒。有几个博士从东方来到耶路撒冷,说:“那生下来作犹太人之王的在哪里?我们在东方看见他的星,特来拜他。”
[20]托马斯·阿奎那(约1225—1274),意大利人,经院哲学的集大成者。托马斯知道,上帝存在这条教义是基督教的基石,同时他又看到安瑟伦的本体论证明遭到一些人的驳斥。于是他就因袭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为上帝的存在做了著名的“五大论证”。
[21]伊曼努尔·康德(德语:Immanuel Kant,1724年4月22日—1804年2月12日),著名德意志哲学家,德国古典哲学创始人,其学说深深影响近代西方哲学,并开启了德国唯心主义和康德主义等诸多流派。康德基于其批判哲学本体界和现象界二分原则,对传统的上帝存在论进行了批判。他认为思辨理性的界限只能被限制在现象界,而对于本体界的上帝概念进行超越的把握则只能是一种虚妄。康德进行这种批判的目的是为了给知识划定界限,而为信仰留出地盘,也就是要将信仰建立在一个全新的道德论的基础之上。康德认为,对上帝的信仰是一种道德信仰,而道德信仰与“意志”概念是紧密相关的。一方面,意志需要形式性的道德律作为其准则的依据;另一方面,意志必须把至善看作是其欲求的对象和客体。但是,由于人的有限性,他不能经验到至善的实在性,即实现幸福与德性的综合统一,他甚至不能保证德性的连续性。因此,实践理性必然要把至善推到一个超越理智的世界中,同时悬设不朽、自由和上帝来保证实现至善的可能性。这样,在康德的批判哲学中,上帝就成了为保证实现道德的客体即至善的可能性,而被实践理性悬设的一种道德信仰。
[22]席勒(Schiller Ferdinand Canning Scoot),1864年出生于德国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州。英国哲学家,实用主义的代表人物。席勒以倡导人本主义著称,主张用它论证或代替实用主义,因为这可以突出人的中心地位。他希望知识产生实际的作用,要求逻辑能够阐明人类如何认识以及如何改进认识活动,认为真理必须对一定的目的来说是有用的。他主张“人是万物的尺度”,对神的存在提出怀疑。
[23]施特劳斯(David Friedrich Strauss,1808—1874),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青年黑格尔派代表之一,以对基督教的批判而著名。
[24]索罗夫基即索洛维茨群岛。1918年,布尔什维克红军第一次登岛,即将岛上教堂的金银法器、粮食食品予以征用。1920年,科德罗夫(MC.Kedrov)率领的特遣队登岛,关闭了索洛维茨教堂,将司祭、修道院院长等三人烧死,其余教士流放,在教堂原址建起了“索罗夫基”集体农庄和劳改营。自1923年起,索洛维茨特别集中营开始运行,这是苏联最早建立的集中营之一。1937年,该集中营被改造为监狱。1939年,监狱被取消,整个群岛被移交给了北方舰队,在岛上建起了北方舰队训练基地。
[25]人的命运自己掌管。苏联著名诗人马雅可夫斯基(1893—1930)有过这样的诗句:“不是上帝指引我们奔跑的方向……世界由人自己掌握。”
[26]由于伊万颇为自负地辩称“人的命运自己掌管”,陌生人有针对性地进行了反驳,他的回复涉及两个终极问题:苦难和死亡。这是人本身无法支配、管理和解决的两个问题,也是理解生命意义的两把钥匙。圣经最古老的一卷书,《旧约·约伯记(好人受难记)》对此有启示。
[27]我们的牌子。这是由顿河卷烟厂(位于前苏联顿河河畔罗斯托夫市)生产的一种香烟,品牌“我们的牌子”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迄今仍很出名。2003年,生产厂家为该品牌举办了隆重的百年大庆。
[28]三角形钻石。三角形钻石是魔鬼的符号之一,两个相互反转重叠的三角形就是犹太共济会的会徽。
[29]这句话是陌生人根据星相术原理对柏辽兹命运说出的判词。水星居丑宫,意味着柏辽兹善于经营。从后文中可以看出,在他的领导下,“社文大师会”的确只忙于分配别墅、创作度假、旅游疗养等福利工作(甚至柏辽兹本人在临死前几个小时也在惦记疗养的事情)。巳宫——凶,意味着婚姻失败,所以后文中写到柏辽兹的妻子跟一个芭蕾舞导演私奔去了哈尔科夫。在1929年出版的《大师与玛格丽特》中,“月遁”原作“月自辰宫而遁”,意味着柏辽兹膝下无子,所以后文中写到“社文大师会”主席财产的唯一继承人是他在基辅的姑父。午宫象征死亡,星体照到此处,意味着是人寿尽,晚——午宫则意味着柏辽兹当晚会遭遇不幸。
[30]安奴什卡,即安娜的爱称。
[31]米沙,即米哈依尔的爱称。
[32]赫伯特·阿夫里拉克斯基(Gerbert of Aurillac),即西尔维斯特二世(Sylvester II,945—1003),Gerbert of Aurillac为其原名,著名的学者和教育家,有“魔法师”的雅号,是第一位法兰西籍教皇(999—1003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