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本丢·彼拉多
春天尼散月[1]十四日一大早。披着一袭白色斗篷,贴身穿一件猩红色皮衬,踏着沙沙作响的骑手正步,从希律大帝[2]王宫两排侧殿之间的覆顶长廊里,走来了犹大国[3]总督本丢·彼拉多[4]。
总督生平最讨厌玫瑰油的气味[5],但今天似乎是个不祥的日子,这种气味从拂晓就纠缠着他。总督觉得这气味是花园里的柏树和棕榈散发出来的,甚至连皮革和侍卫队人马都染上了这一缕恶心的玫瑰味道。王宫后院的厢房里驻扎着总督带到耶路撒冷[6]来的第十二闪电军团[7]第一步兵大队。袅袅的炊烟在那里升起,飘过花园上空,弥漫到长廊。这是百人团的伙夫们开始做饭了。但就连这略带苦腥味的炊烟里都夹杂着一股浓浓的玫瑰油气味。噢,神明,诸位神明[8],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
“对啊,没错!准是老毛病又犯了,这讨厌的偏头痛老也治不好,一发作起来就半个脑袋疼。什么药都不管用,没救了。还是尽量不要活动头部吧。”
喷泉旁的拼花地板上已经准备好一把扶手椅,总督旁若无人地径直坐到椅子上,向侧面伸出一只手。
书记官立刻恭敬地把一份羊皮纸呈到这只手上。因为疼痛,总督的脸抽搐得变了形,他只能斜着眼快速地浏览了一下内容,就把羊皮纸还给了书记官,吃力地说:
“囚犯是加利利人[9]?四分区长官[10]审过了吗?”
“是的,总督大人。”书记官回答。
“他什么意见?”
“他拒绝裁定此案,还把长老会[11]的死刑裁决发来请您定夺。”书记官解释说。
总督脸上一阵痉挛,低声说:
“带被告。”
立刻就有两名士兵从殿廊下的花园里带来一个人,约摸二十七岁[12]的样子,一径带到凉台上,押到总督的座椅跟前。那人身穿一件破破烂烂的浅蓝色旧袍子[13]。头上包着块白布,用带子在额头周围箍住,两手被绑在背后。左眼下方有一大块乌青,嘴角的伤口还凝结着血痂。来人惊惧而又好奇地看着总督。
总督沉默片刻,然后轻声地用阿拉米语[14]问道:
“你就是那个教唆人民摧毁耶路撒冷圣殿[15]的人?”
总督说话的时候,只是嘴唇微微翕动,身子却像石头一样纹丝不动。他端坐不动,是因为担心晃动会引起欲裂的头痛。
被绑住双手的人稍微探身向前,开口说:
“好人!你要相信我……”
总督依然一动不动,也没提高嗓门,却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
“你叫我好人吗?你搞错了。耶路撒冷所有人都在背地里说我是恶魔,这才是实话。”接着,用不变的语气命令道:
“传百人团长鼠太保[16]。”
当指挥别动团的百人团长出现在总督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凉台变暗了。这位百人团长名叫马克,其绰号正是“鼠太保”。
鼠太保比军团里最高的士兵还要高出一个头,肩膀之宽,竟然遮住了还未上三竿的太阳。
总督用拉丁语[17]对百人团长说:
“囚犯称我为‘好人’。你把他带出去,跟他解释清楚,该怎么和我说话。但不要打残他。”
鼠太保马克对囚犯挥了挥手,示意跟他走。除了一动不动的总督,所有人都侧目相送。
一般说来,无论鼠太保走到哪里,都会引起人们的瞩目,因为他的个子实在太高了。初次见面的人还会被他丑陋的脸镇住:他的鼻子早年被日耳曼人的狼牙棒打碎了。
马克沉重的皮靴踩着拼花地板,被绑住的人则悄然无声地跟在他身后。长廊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凉台旁的花园里传来鸽子咕咕的叫声,还有那喷泉流水奇妙而悦耳的歌声。
总督很想站起来,把太阳穴放到水流下,并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但他知道,这么做也是徒劳无益的。
囚犯被带到殿廊下的花园里。鼠太保从站在铜像脚边的士兵手里拿过鞭子,轻巧地一挥,打在囚犯肩上。百人团长的动作显得漫不经心,十分轻松,但被绑着的人却仿佛被砍断了双腿,瞬间倒地。他呼吸急促,脸上血色尽失,眼神也变得迷离起来。马克像提起一条空口袋一样,一只左手便把倒地的人轻巧地提到空中,让他两脚站稳,然后带着厚重的鼻音,操一口蹩脚的阿拉米语告诉他:
“罗马总督,要叫大人。不准叫别的。要立正。你听懂了吗,还要接着揍你吗?”
囚犯打了个趔趄,但还是站稳了,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他调整好呼吸,嘶哑地回答:
“我听懂了。别打我。”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站在了总督面前。
这时响起了一个冷漠而又虚弱的声音:
“名字?”
“我的吗?” 囚犯慌忙回答,他极力表示自己一定会认真答复,决不再惹人发怒。
总督的声音不高:
“我的名字我知道。别再装疯卖傻。说你的。”
“约书亚。[18]” 囚犯赶紧说。
“有别号吗?”
“拿撒勒人。”
“出生地?”
“迦玛拉城[19]。” 囚犯把脑袋朝右晃了晃,表示北部很远的地方,有个迦玛拉城。
“血统呢?”
“我自己也说不准,”囚犯清晰地回答,“我不记得我的父母是谁。听人说,我的父亲是叙利亚人[20]……”
“你的固定住址?”
“我居无定所,” 囚犯有点不好意思,“我在城市间云游往返。”
“可以用一个词来表达这层意思——游方人士。”总督说,然后继续问道:
“有亲眷吗?”
“谁都没有。我举目无亲。”
“识字吗?”
“识字。”
“除了阿拉米语,还会说其他语言吗?”
“会。我懂希腊语[21]。”
总督浮肿的眼皮翻开了,一只痛苦异常的眼睛瞪着囚犯,而另一只眼睛仍然闭着。
彼拉多开始说起了希腊语:
“是你想要摧毁圣殿吗,而且你还号召人民这样干?”
此时囚犯又开始激动了,但他的眼里已经没有恐惧,他也用希腊语回答:
“你听我说,好……”一丝惊慌在囚犯眼里闪过,他差点又说走了嘴,“你听我说,大人,我这辈子都没有想过要摧毁圣殿,也没有唆使任何人去干这样愚蠢的事。”
在矮桌上伏案记录供词的书记官一脸惊诧,他抬起头,但立刻又低下头盯住羊皮纸。
“每逢节日,城里就会聚集各色人等。魔术师、星相师、预言师和杀人犯等等,”总督的语气一点没变,“当然也有骗子,比如你就是个骗子。这里写得明明白白:唆使摧毁圣殿。还有多人作证。”
“那些好人,”话音刚落,囚犯急忙又改口,“大人。”然后才继续说:“他们胸无点墨,全都搞错了我说的意思。我实在很担心,这种误解会持续很久。这全都怪那个人没有正确记录我的话。”
又是沉默。这次,总督的两只病痛的眼睛都睁开了,他费力地盯着囚犯。
“我再说一遍,也是最后一遍:不要装疯卖傻,你这个暴徒,” 彼拉多的语气依旧温和单调,“你的话记录下来的不多,但是就凭这些,也足以把你吊死了。”
“不,不,大人,” 囚犯整个人都绷紧了,想要说得更明确,“有一个,有一个随身带着羊皮纸的人,我走到哪里,他写到哪里。但是有一次我看到他写的东西,自己都被吓坏了。他记录的那些内容,我绝对没有说过。我请求他:看在上帝的份,请你把羊皮纸烧了吧!但他却从我手里夺过纸逃跑了。”
“那人是谁?”彼拉多嫌恶地问道,一边用手按了按太阳穴。
“他叫利未·马太[22],”囚犯赶紧回答,“是个税吏,我自己也是在去伯法其[23]的路上遇见他的。就在无花果园的一角,我和他在那里聊过。一开始他对我很不友好,甚至侮辱我,我是说,他自己觉得侮辱了我,说我是条狗,”说到这里,囚犯笑了笑,“我自己倒没有觉得这种动物有什么不好,所以也没有为这个生气……”
这时书记官停止了记录,偷偷抬起头,满眼的诧异。不过,他并不是看囚犯,而是看了看总督。
“只是,他听了我的话以后,态度温和多了,” 约书亚继续说,“最后他在路上扔掉了钱财,说要跟着我游历……”
彼拉多的半边脸颊笑了笑,把整个躯体转向书记官,龇着黄牙说:
“噢,耶路撒冷城啊!真是无奇不有。您听见吗?税吏在路上把钱财扔了!”
书记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例行公事地学着彼拉多笑。
对于利未·马太的古怪行为,约书亚解释说:“他说,他现在已经觉得金钱令人厌恶了。”接着又说:“从那时起他就一路跟着我。”
总督依旧龇着牙,瞅了瞅囚犯,又瞟了一眼太阳,右下方远远的有一座赛马场,日头已经直直地窜到了赛马场周围的骏马雕像顶上。他突然有了一个恶毒的想法,干脆把这个古怪的暴徒从凉台上打发走算了,只需要说两个字:“绞刑”。索性也解散卫队,离开长廊回到宫里,吩咐左右把房间窗帘遮上,躺倒在床,要一杯凉水,然后哀怨地叫来爱犬邦格,向它抱怨抱怨自己的偏头痛。突然,总督剧痛的脑袋里极具诱惑地闪现出了服毒的念头。
他饧涩的目光落在囚犯身上,沉默了一会儿,痛苦地回想这个耶路撒冷烈日焚身的清晨,但现在他面前却站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囚犯,而他还必须提一些无聊的问题。
“利未·马太吗?”病人气喘吁吁地问,立刻闭上了眼睛。
“是的,利未·马太。”这个高亢的声音令他的头越发痛了。
“似乎在集市上,你还对人群说了什么关于圣殿的?”
回答的声音直刺彼拉多的太阳穴,让他痛苦地无以名状,这声音说:
“大人,我说的是,旧信仰的圣殿终会崩塌,新的真理的圣殿会被建立。我这么说是为了让他们更容易明白。”
“你一个游方人士,为什么要在集市上煽动民众,说什么连你自己都搞不清的真理?真理是什么?”
这时,总督暗自吃惊起来:“噢,神明啊!法庭上不该提这些不相关的问题啊……我的脑子已经不听使唤了……” 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杯黑色的液体。“毒药,快把毒药给我!”
但他却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
“当务之急的真理,就是你的头痛,而且痛得很厉害,以至于你怯懦地想到了死亡。你非但已经没有气力和我说话,甚至连看着我都觉得困难。而我现在却无意中成了你的刽子手,这让我很难过。你甚至都无法思考,现在你只希望能看到你的狗,看来它是你唯一的依赖了。不过你受的折磨很快就会终结,头也不会痛了。”
书记官瞠目结舌地望着囚犯,没有把这几句话记录下来。
彼拉多朝囚犯抬起痛苦的双眼,看见太阳已经高悬在赛马场的上空,阳光直射进长廊,正悄然爬向约书亚已经穿得破烂不堪的草鞋,而他则移动着身子躲避阳光。
总督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两手抱头,刮得干干净净的黄脸上露出了恐怖的表情。但意志立刻战胜了恐怖,他又再次跌坐回椅子。
囚犯此时依旧滔滔不绝,但书记官却什么都不记录了,而是像只鹅一样,伸长了脖子聆听,唯恐漏掉一个字。
“你看,一切都结束了,”囚犯善意地看着彼拉多说,“我对此深感欣慰。大人,我建议你找个时间离开宫殿,去郊区散散心,哪怕去橄榄山的花园[24]散散步也行啊。要下雷雨了,”囚犯转过身,眯起眼睛望着太阳,“晚些吧,可能会是傍晚。散步对你肯定会有好处,我非常乐意奉陪。我现在有了些新的想法,我觉得你肯定会有兴趣听一听,我也乐意和你分享,更何况我觉得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书记官已然面如死灰,纸卷也失手落到地上。
但这个被绑着的人看来是谁也拦不住了:“糟糕的是,你太自闭了,你不相信任何人。怎么可以把信赖完全寄托在一条狗身上呢,你说呢?大人,你的生活太枯燥了。”说到这里,他竟然大胆地微笑起来。
书记官此时只有一个想法,该不该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又不得不信。于是他开始搜肠刮肚地想象,面对这个囚犯闻所未闻的胆大妄为,火爆脾气的总督会以怎样一种乖戾的方式发泄他的震怒。尽管书记官对总督的脾气了如指掌,但他还是没能想出来。
而此时却响起了总督不成调的、呼吸急促的声音,只听他用拉丁语说:
“给他松绑。”
一个军团卫兵顿了一下长矛,把它交给旁边的人,然后走过来替囚犯解下了绑绳。书记官捡起了纸卷,他拿定了主意,暂时不再记录任何东西,也不再大惊小怪了。
彼拉多用希腊语问:“你招认了吧,你是个神医?”
“不,总督大人,我不是医生。” 囚犯一边极为享受地抚摸着自己无力而又红肿的手腕,一边回答。
彼拉多死死地皱着眉头,眼光就像要钻透囚犯一样,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饧涩,而是蹦出了所有人都熟悉的火星。
“我还没问过你,” 彼拉多说,“你,或许还懂拉丁语?”
“是的,我懂。” 囚犯回答。
彼拉多的黄脸颊上出现了血色,他用拉丁语问道:
“你怎么看出来,我想叫狗过来?”
“这很简单,” 囚犯也用拉丁语回答,“你凭空打着手势,” 囚犯重复示范了彼拉多的手势,“就像是要抚摸,嘴唇也……”
“是的。” 彼拉多说。
沉默了一会儿,彼拉多接着用希腊语问道:
“那么,你真是医生了?”
“不,不,” 囚犯赶紧回答,“相信我,我不是医生。”
“那好吧。既然你想保密,那就别说。这和本案也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那么你确认,你的确没有召集民众摧毁……或者烧毁,或者用其他方法毁掉圣殿?”
“大人,我再次重申,我没有召集任何人去做类似的事情。难道我像个傻子吗?”
“噢,是的,你不像是个傻子,” 总督轻声回答,又笑了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那你起个誓吧,说的确没有。”
“你想让我以什么名义起誓?” 被松了绑的人异常兴奋地问。
“嗯,哪怕以你的性命起誓呢,” 总督回答,“而且,以你的性命起誓也恰逢其时,因为你要知道,你现在正命悬一发呢!”
“大人,难道你认为,是你把我的性命系于一发的?”囚犯问道,“如果你真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
彼拉多浑身一哆嗦,咬牙切齿地回答:
“我可以割断这根头发。”
“你又错了。”囚犯反驳道,他用手遮住阳光,开朗地笑了。“解铃还需系铃人吧,你说呢?”
“好吧,好吧,” 彼拉多笑笑说,“现在我不会怀疑了,确实会有不少游手好闲的好事者追随你。我不知道,谁给你装了这条舌头,但是你的确巧舌如簧。对了,请告诉我:听说你骑着毛驴从苏兹门进耶路撒冷城的时候,受到万人空巷的欢迎,平民欢呼雀跃,就像是欢迎一个先知[25]一样?”
总督说着,用手指了指羊皮纸卷。
囚犯困惑不解地望了望总督。
“大人,我可没有什么毛驴,” 他说,“我的确是从苏兹门进了耶路撒冷城,但我是步行啊,而且只有一个利未·马太陪着我,也没有人对我欢呼,因为那时候耶路撒冷还没有人认得我呢。”
彼拉多的眼睛盯着囚犯,继续问:“那你认识这些人吗,一个叫狄司马斯,另一个叫赫斯塔斯,还有一个叫巴拉巴的?[26]”
“这些个好人我都不认识。” 囚犯回答。
“真的吗?”
“千真万确。”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老是用‘好人’这个词?难道你把所有人都称作好人?”
“当然是所有人,” 囚犯回答,“世上无恶人啊。”
“这我倒是头一回听说,” 彼拉多笑着说,“不过,也许吧,是我不太了解人情世故!下面的话不用记录了。”他转头对书记官说。其实书记官早已什么都不记录了,然后他又继续对囚犯说:“这些东西是你从希腊书籍里读到的吗?”
“不是,这是我自己悟出来的。”
“你在传播这种思想?”
“是的。”
“那你说,比如百人团长马克,他的外号是鼠太保,他也是好人?”
“是的,” 囚犯回答,“他确实是个不幸的人。自从有其他好人把他毁容后,他就变得残酷无情。我倒是很想知道谁把他打残的。”
“这我很乐意告诉你,”彼拉多回答,“因为我刚好是目击者。那些好人扑向他,就像狗扑向熊一样。日耳曼人钩住了他的脖子、双手和双脚。那时候步兵中队中了埋伏,如果不是我率领骑兵突破了侧翼,你啊,哲学家,现在就没法和鼠太保说话了。这还是在伊狄斯多维索战役中,发生在圣女谷的事情了[27]。”
“如果能和他谈谈该多好,” 囚犯突然心驰神往地说,“我相信,他一定会有个脱胎换骨的变化。”
“我估计,”彼拉多回答,“罗马派来的军团督军是不会乐意的,如果你想和任何一个他手下的军官或者士兵交谈的话。不过,万幸的是,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因为我第一个就会反对。”
这时,长廊里箭一样飞进一只燕子,在镶金的天花板下盘旋了一周,然后俯冲下来,尖尖的翅膀差点撞到壁龛里铜像的脸,旋即便在柱顶的后面藏了起来。也许,它想要在那里筑个巢吧。
就在小燕子飞翔的时候,已经头脑清晰、而且倍感轻松的总督拟好了腹稿。腹稿是这样的:本官已审核绰号为拿撒勒人的游方哲人约书亚一案,未发现犯罪事实。也并未发现游方人士约书亚的行为与近期耶路撒冷的骚乱有任何关联。游方哲人显然是个精神病人。因此,地方长老会对拿撒勒人作出的死刑判决,本总督不予核准。但考虑到拿撒勒人失常、虚妄的言论会构成耶路撒冷骚乱的隐患,故本总督决定将约书亚驱逐出耶路撒冷,并囚禁于地中海帝属斯特拉通之凯撒利亚,即本总督府驻地。
接下来只需口述给书记官就行了。
小燕子在总督大人头顶扑棱棱展开双翅,飞向喷泉池,飞向了自由。总督抬眼望了望囚犯,却发现他周围的人都在议论纷纷。
“都是在议论他吗?” 彼拉多问书记官。
“不是,很遗憾。”书记官的回答出乎意料,他把另一块羊皮纸呈给了彼拉多。
“还有什么事?” 彼拉多皱着眉头问道。
念完呈文,他的脸色大变。不知是否因为是暗红的血液涌上了脖颈和脸部,还是因为发生了别的什么事情,他脸上的蜡黄消失了,变成了暗红色,眼睛也仿佛凹陷下去。
可能还是因为血液的关系吧,涌到太阳穴的血液在那里突突直跳,总督的眼神开始不好了。他仿佛看见囚犯的脑袋漂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脑袋。那个光秃的脑袋上顶着一个疏齿的金冠;额头上有一块正在糜烂的圆形疮斑,还抹着膏药;嘴里已经没有了牙齿,上下嘴唇任性地耷拉着。彼拉多觉得,眼前凉台上玫瑰色的立柱和花园外、山脚远处耶路撒冷的平房,全都消失了,全都淹没在了卡普列岛[28]的绿荫里。总督的听觉似乎也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他仿佛听到了远处传来低沉而又威严的号角声,同时也非常清晰地听到有个人带着厚重的鼻音在说话,这个鼻音拖长了语气傲慢地说:“欺君之罪……”
一些支离破碎的、毫无关联的奇怪念头冒了出来:“他完了!” 然后又想:“都完了!……” 但其中有一个念头却完全荒谬至极,居然是关于某人理应而且一定会永世不朽的——谁理应不朽?!而且这个关于不朽的想法,却不知为什么使彼拉多感到了难以忍受的忧伤。
彼拉多打起精神,驱走了幻像,把眼光重新拉回凉台,他的面前还是囚犯那双眼睛。
“听好了,拿撒勒人,” 总督开腔了,他用一种奇怪的神情盯着约书亚,虽然满脸威严,眼里却充满了担忧,“你什么时候谈论过凯撒大帝吗?你回答我!谈论过吗?……或者……没—有……谈论过?”彼拉多把“没有”二字稍稍拖长了一点,这本是在办案时不应该的,他向约书亚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好像是在规劝这个囚犯。
“讲真话让人轻松愉快。” 囚犯强调说。
“我不需要知道你讲真话是否会愉快,”彼拉多的声音凶悍而又令人窒息,“但是你必须实话实说。不过,你说的时候要掂量每一个字的分量,不然你会不可避免地被处死,而且死得很痛苦。”
谁都不明白犹大国总督究竟怎么了,但是他却举起了一只手,做出遮挡太阳的样子,而在这只手的后面,他就像躲在盾牌后面一样,向囚犯传递了一个暗示的眼色。
“那么,”他说,“你回答我,你认识一个叫犹大的加略人[29]吗?如果你谈论过凯撒大帝,你都对他说了些什么?”
“是这么回事,” 囚犯痛快地开始陈述,“前天晚上我在圣殿旁边认识了一个年轻人,他说他叫犹大,从加略城来。他邀请我去他下城区的家,还请我吃饭……”
“也是个好人?” 彼拉多问道,但眼里却爆出了恶魔般的怒火。
“他非常好,也很好学,” 囚犯肯定地说,“他说他对我的想法非常感兴趣,还殷勤地招待了我……”
“恐怕还点了蜡烛吧……[30]” 彼拉多学着囚犯的语调,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两眼炯炯发光。
“是啊,” 总督对细节的了解令约书亚有点惊讶,他继续说,“他请我讲讲对国家政权的看法。他对这个问题兴趣极高。”
“那你是怎么说的?” 彼拉多问,“或者你想说,你已经忘记你说过什么了?”——这时彼拉多的语气已经近乎绝望了。
“我还对他说,”囚犯继续着,“任何一种政权都是强加于人的暴力,总有一天,不会再有任何政权,无论是凯撒的,还是别的什么政权。人类将会生活在真理和正义的帝国,那里将不再需要有任何政权。”
“说下去!”
“后来就没有了,” 囚犯说,“就在这时闯进来几个人,把我捆绑起来,送进了监狱。”
书记官尽量一字不漏地在羊皮纸上飞速涂鸦。
“这世上还从没有过比当今圣上提贝里乌斯皇帝更伟大、对人类来说更美好的政权,现在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有!”彼拉多扯开痛苦的嗓门越说越响。
说到这里,总督不知道为什么恨恨地看了看书记官和卫队。
“你是个发了疯的罪犯,你没资格谈论它!”这时候彼拉多叫道:“把卫队撤下去!” ——然后转身又对书记官说:“事关国家大事,我要和犯人单独谈谈。”
卫队端起长矛,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走出了凉台,军靴的底钉声消失在花园里,书记官也跟着他们走了出去。
此时,打破凉台上沉寂的,只有喷泉的歌声。彼拉多看见,水柱在喷嘴上方展开一个水盘,盘的边缘不断地罅裂,变成一条条细流跌落。
囚犯先开了口:
“看来,我跟那个年轻的加略人说的话惹了麻烦。大人,我有一种预感,他要遭殃了,我为他感到非常遗憾。”
“我觉得,” 总督奇怪地笑了笑说,“这世上应该还有些人,比加略城的犹大会更加令你感到遗憾,因为他们的下场比犹大更惨!那么,马克鼠太保,这个冷血的、不折不扣的刽子手,还有那些因为你传教而打了你的人,”总督指了指约书亚受伤的脸,“还有伙同他人一起杀了四个士兵的强盗狄司马斯和赫斯塔斯,最后还有那个龌龊的叛徒犹大——他们都是好人?”
“是的。” 囚犯回答。
“真的会有真理的帝国?”
“会有的,大人。” 约书亚肯定地回答。
“它永远不会有!” 彼拉多突然可怕地咆哮起来,约书亚吓得倒退了一步。多年前,彼拉多就是这样在圣女谷冲着自己的骑兵大喊:“砍了他们!砍了他们!大块头鼠太保被抓啦!” 他的嗓子就是这么发令喊破的。此刻,为了让花园里的人也能听到,他更提高了嗓门大喊:“罪犯!罪犯!罪犯!”
随后,他压低了声音,问:
“拿撒勒人约书亚,你信不信神明?”
“上帝只有一位,” 约书亚回答,“我相信他。”
“那你就向他祈祷吧!好好祈祷!不过,”此时彼拉多的声音已经有气无力了,“这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你有妻子吗?”彼拉多不知道为什么不无忧伤地问道,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了。
“没有,我孤身一人。”
“可憎的城市啊,” 总督蓦地咕哝了一句,肩膀怕冷似的抽搐了一下,又像是洗手一样搓了搓手,继续说,“如果在遇见犹大之前就杀了你,说不定,对你来说还更好些。”
“你会放了我吧,大人,” 囚犯出乎意料地请求道,他的声音明显地不安起来,“我觉得,他们想杀了我。”
彼拉多的脸因为痉挛而变得扭曲,他用红肿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盯住约书亚说:
“你这个倒霉的家伙,你以为,罗马总督会释放一个说过你刚才那些话的人吗?噢,神明啊,神明!或者你以为,我会替你去死?你的那些想法,我根本就不认可!你听好了:从此刻起,如果你再和任何人多说哪怕一个字,我决不轻饶!再说一遍:决不轻饶。”
“大人……”
“住口!”彼拉多厉声喝道,他疯狂的眼神追随着又一次翩然飞进凉台的燕子。“来人!”彼拉多叫道。
于是书记官和卫队重新各就各位,彼拉多宣布,核准地方长老会对罪犯拿撒勒人约书亚的死刑判决,书记官则把彼拉多的话记录在案。
过了一会儿,鼠太保马克来到了总督跟前。总督命令他把罪犯交给秘密卫队队长,而且把总督的指示转告他,必须将拿撒勒人约书亚与其他人犯隔离,并严厉禁止与约书亚谈论任何话题,或回答他的任何问题,违者必严惩不怠。
马克打了个手势,卫兵们便围住了约书亚,把他带出了凉台。
随后,有一个身材修长,长着亮黄色胡须的美男子来到总督跟前。他胸前的狮子铠甲熠熠夺目,头盔的脊冠上插着雕翎,宝剑的佩带上镶着一溜金片,三层底垫的靴子紧紧地绑着鞋带,一直绑到膝盖,左肩披着丹霞斗篷。这就是军团指挥官——督军。总督向他问询塞瓦斯提步兵队的驻地,督军说,塞瓦斯提人正封锁着赛马场前的广场,而对罪犯的判决一般都是在那里向民众宣布的。
于是总督下令,令督军从罗马步兵队里拨出两个百人团。其中一个由鼠太保指挥,负责在出发去往骷髅山[31]的途中押解人犯,护送囚车、刑具和刽子手,并在到达目的地后,封锁山头。另一个百人团现在就必须出发去骷髅山,并迅速封锁山头。出于守护骷髅山的目的,总督还要求督军增派了一个骑兵团——叙利亚骑兵联队。
督军离开后,总督便命令书记官去邀请长老会首席长老、两位长老会成员和耶路撒冷圣殿警备队队长进宫,并且还吩咐,务必在和其他人会面之前,先安排他和首席长老单独谈谈。
总督的命令很快就得到执行并落实到位。连日来耶路撒冷骄阳似火,而此时的太阳还没有升到中天,就在花园的斜坡上方,那两只守卫着台阶的白色石狮子旁,总督见到了长老会执行首席长老,犹大国的大祭司约瑟夫·该亚法[32]。
花园里还是静悄悄的。长廊的下方,是遍洒阳光的花园上坡,那里的棕榈树一棵棵都有大象腿那么粗。站在这里,令总督憎恶的耶路撒冷城便能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他眼前——城里的吊桥、城堡——还有最主要的——耶路撒冷圣殿穹顶竟是用镶着金色龙鳞的大块大理石做成的,怎么看都不顺眼。刚走到这里,总督就凭借着灵敏的听觉,捕捉到了下方远处传来的低沉的喧嚣声。那里横亘着一堵石墙,将王宫花园的下坡与市区的广场隔开。尘嚣之上,时不时会漂浮起几声微弱而又尖细的鸣响,似是呻吟,又像呼喊。
总督明白,那是广场上已经聚集了无数群情激愤的耶路撒冷居民,急切地等待着对近期骚乱的宣判,人群中还夹杂着卖水人亢奋的叫卖声。
总督先把大祭司请到了凉台上,以便躲避无情的酷日,但该亚法却彬彬有礼地先行道歉,并婉言拒绝了。彼拉多只好拉起风帽,遮住微微谢顶的脑袋,开始了谈话。他们都用希腊语交谈。
彼拉多说,他已经审核了拿撒勒人约书亚的案子,并核准了死刑判决。
所以,今天应该被执行的死刑有三个强盗:狄司马斯,赫斯塔斯,巴拉巴。除此之外,就是拿撒勒人约书亚了。前两个是因为想要煽动民众造反推翻凯撒,并在战斗中被罗马政府抓获,这案子由总督亲自审理,所以没啥好商量的。而后两个,巴拉巴和拿撒勒人是被地方政府抓捕,并由长老会审判的。按照法律规定和惯例,两名人犯中的一个应该赦免,以庆祝今天开始的圣逾越节[33]。
所以,总督希望先了解一下长老会的意见,两名人犯中要释放哪一个:巴拉巴,还是拿撒勒人?该亚法点了点头,表示听清了这个问题,回答说:
“长老会要求释放巴拉巴。”
总督早料到大祭司肯定会这么回答,但他必须刻意表现的是,这样的回答令他惊讶万分。
彼拉多此时表现出了高超的演技。总督傲慢的脸上双眉高挑,他诧异地直视着大祭司的眼睛。
“坦率地说,您的回答让我惊讶,”总督温和地说,“这里面会不会有些误会啊。”
彼拉多做了一番解释。罗马政权丝毫无意剥夺地方神权的权责,这一点大祭司想必应该很清楚,但在这件事情上的处理,显然是不正确的。罗马政权自然会很关切,希望能纠正错误。
事实上:罪犯巴拉巴和拿撒勒人,就犯罪严重程度而言有天壤之别。第二个显然是疯子,如果说,他被控以荒谬言论唆使耶路撒冷或其他地方的民众,那第一个的罪行则要大得多。他不仅直接煽动叛乱,还行凶拒捕,杀了一个卫兵。巴拉巴比拿撒勒人要危险得多。
鉴于以上所说,总督要求大祭司重新裁决,究竟应该释放哪一个。两罪相衡取其轻,显然是拿撒勒人更无害,不是吗?
该亚法盯着彼拉多的眼睛,轻声但坚决地说,长老会认真复核了该案,并再次告知总督,希望释放巴拉巴。
“怎么会这样?我的请求不管用吗?我是代表罗马政权向你请求,还不起作用吗?我请大祭司重复说第三遍。”
“我们第三遍告知,希望释放巴拉巴。” 该亚法平静地说。
看来根本就没有商量余地了。拿撒勒人死定了,而总督可怕而又凶猛的病痛再也没人可以医治了。恐怕除了死亡,没有其他良药了。但让他真正痛苦的还不是这个想法,而是刚才在凉台上袭来的那一阵莫名忧伤,此刻钻透了他的全身。他苦苦寻找解释的理由,却得到了一种奇怪的解释:总督依稀觉得,是因为他没有对犯人把话说完,也或许是犯人说的话他没有听完。
彼拉多尽力想要抹去这个念头,这个念头瞬间便消失了,就像它突然闪现一样。想法虽已远逝,但忧伤依然不可理喻地留下了,而另一个短暂而稍纵即逝的,像闪电一样一闪而过的想法同样无法解释这种忧伤:“永生……从此得以永生……” 谁从此得以永生?总督想不明白,但这个关于永生的神秘想法却让他在炎炎烈日下感到浑身发冷。
“好吧,” 彼拉多说,“那就这样决定了吧。”
他环顾周围,扫视了一下眼前的世界,却被这世界的变化惊呆了。开满玫瑰的花丛不见了,上坡周围的柏树消失了,石榴树和绿荫丛中的白色雕像也无影无踪了,甚至连绿荫也找不到了。他的眼前浮起了一片猩红色的混沌,里面还漂游着水藻,彼拉多也仿佛跟着这些水藻飘了起来[34]。他被令人窒息的、火烧火燎的愤怒包围了,这是最可怕的愤怒,更是无助的愤怒。
“好闷!”彼拉多吐出两个字,“我好闷啊!”
他用冰冷潮湿的手一把扯下斗篷领口的扣环,扣环掉到了沙地里。
“今天是很闷热,有些地方已经打雷了。” 该亚法回答,但眼光却没有离开总督涨红的脸,他预感到麻烦还没有结束。“噢,今年的尼散月真可怕!”
“不,” 彼拉多说,“不是因为闷热,该亚法,而是因为跟你在一起,我才感到烦闷。” 彼拉多眯起眼睛笑了笑说:“你要当心了,大祭司。”
大祭司乌黑的眼睛发亮了,他脸上故作惊讶的表情丝毫不亚于先前总督的表演。
“总督大人,这是什么话?” 该亚法傲慢而又冷静地说,“判决书是你自己签署的,你反而要威胁我吗?怎么会这样?我们一向以为,罗马总督说出的话总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大人,我们的谈话该不会被人偷听吧?”
彼拉多用毫无表情的眼睛看了看大祭司,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你想多了,大祭司!谁会偷听我们的谈话?难道我像那个今天要被处死的游方小傻子?我可不是小孩子了吧,该亚法?我知道在什么场合应该说什么话。花园被封锁了,整个王宫也被封锁了,连只老鼠都别想钻进来!别说老鼠了,就连那个,他叫什么来着……那个加略人,他也休想。对了,大祭司,你认识那个人吗?嗯……如果那样的人钻进来,他肯定会后悔莫及的,这你一定会相信我吧?但是我告诉你,大祭司,你从今往后将永无宁日了!不光是你,你和你的人民都将永无宁日,”彼拉多伸手指着右边远方,那里耸立着金碧辉煌的圣殿,“这正是我对你说的——我,金矛骑士[35],本丢·彼拉多!”
“我知道,我知道!” 留着黑色络腮胡子的该亚法两眼有神,丝毫没有畏惧。他一只手伸向天空,继续说:“犹大国的人民都知道你对他们恨入骨髓,也知道你会让他们深受折磨,但是你无法灭绝他们!上帝会保佑他们!万能的凯撒会听到我们的呼号,他定会庇护我们免遭彼拉多的毁灭!”
“噢,不!”彼拉多高声说,他感到自己越说越轻松了,不用再装腔作势,也不用再字斟句酌了。“你在凯撒面前告我的状够多了,现在该轮到我了,该亚法!我现在就加急呈奏,不是发往安提阿[36]的地方官,也不是发往罗马,而是直接呈递卡普列岛,交圣上亲览。我要参劾你们在耶路撒冷私赦叛乱元凶。到那时,就算我想要用所罗门湖里的水为耶路撒冷供水行善,恐怕也办不到了!到那时就不会是供水了,不是!你不要忘记,正是因为你们,我才不得不以皇家的名义擐甲挥戈、调兵遣将,不得不亲自到贵地体察民情!大祭司,请你记住我的话。你将看到的,绝不止一个步兵团,绝不!整个富尔米特军团将兵临城下,阿拉伯骑兵团也会来助阵,哭号呻吟会不绝于耳。那个时候再想起巴拉巴被你赦免,想起宣讲和平的哲人被你处死,你就会后悔莫及!”
大祭司的脸红一块紫一块,眼里喷出了火。他学着总督的样子冷笑着,龇着牙回答:
“总督大人,你说的这些话,你自己信吗?不,你自己都不相信!不是和平,蛊惑人心的人给我们耶路撒冷带来的绝不是和平,你,一个骑士,对此最明白不过。你本想放了那个人,想让他继续蛊惑民心,亵渎信仰,让民众饱受罗马刀剑的荼毒!但是我,犹大国的大祭司,只要我活着,我就绝不允许玷污信仰,我要保护民众!彼拉多,你听清楚了吗?”该亚法肃然举起一只手:“总督大人,你听听吧!”
该亚法不作声了,而此刻总督又听见了排山倒海的喧闹声,这声音向希律大帝王宫花园的围墙滚滚而来。这喧闹从地下爬到总督的脚上,直涌上脸。在他背后,王宫侧殿的后方,也传来报警的号角声、无数踩踏的碎步声和金属的撞击声——总督明白,这是罗马步兵遵照他的命令出发了,对叛乱者和强盗行刑前的可怕仪式也即将举行。
“你听见了吗,总督大人?” 大祭司重复问了一遍,“难道你想告诉我,所有这一切,” 大祭司举起了双手,黑色的风帽从他的头上滑落在地,“都是那个卑劣的强盗巴拉巴引起的吗?”
总督用手背擦了擦冰冷汗湿的额头,看了看地板,然后又眯起眼睛看了看天空,火球一样的太阳几乎已经升到了头顶,而该亚法的影子也已经缩到了狮子尾巴那里。他轻轻地,用一种漠不关心的语气说:
“快到中午了,我们光顾谈话了,但事情总该有个了结。”
总督对大祭司儒雅地行了个礼,以示道歉,并请他坐在玉兰树荫下的长椅上稍事等候,因为总督还召集了其他几位最后一同开个短会,他还必须发布一道关于行刑的命令。
该亚法礼貌地鞠了个躬,手按在胸口,留在了花园里,而彼拉多则返身回了凉台。总督吩咐在那里等候着的书记官,让他邀请军团督军、步兵队的指挥官,两位长老会成员,还有圣殿警备队队长来花园,而这些人此刻正在花园下坡的喷泉圆亭子里候命。最后彼拉多告诉书记官,说他去去就来,便转身走进了王宫。
当书记官正召集会议的时候,总督却在一个用深色窗帘遮住阳光的暗房间里会见了一个人,虽然房间里无需担心阳光,但那人仍用风帽遮住了一半的脸。会面极为短暂。总督轻声交代了几句话,这人便退出去了,总督随即穿过长廊来到了花园里。
花园里已经集齐了所有他想见到的人,总督当着他们面庄严而又冷漠地证实,他已经核准拿撒勒人约书亚的死刑,并郑重询问长老会成员,希望释放哪一个罪犯。当得到希望留下巴拉巴的回答后,总督说:
“很好。” 他吩咐书记官把会议内容立刻记录在案,接过书记官从沙地里捡起来的环扣,紧握在手,庄严地宣布:“时辰到!”
所有与会者都顺着宽阔的大理石台阶向下走去,台阶两边是玫瑰花墙,花香四溢,浓浓的气味令人晕眩。他们离王宫院墙越来越近,缓缓接近大门。门外就是被铺得平滑如新的大广场,广场的另一头便能看得见耶路撒冷赛马场的立柱和雕像。
这一行人走出花园来到广场后,登上了雄踞广场上方的宽阔石坛。彼拉多透过眯缝起的眼皮环顾了一下四周,看清楚了周围的情况。从王宫院墙到石坛的这段路是被专门清场出来的,但是刚才彼拉多走过这段路时,却看不见前面的广场——诺大的广场淹没在人海中。彼拉多的左边有三排塞瓦斯提士兵,而右边是三排伊图利亚补给步兵队的士兵,如果不是这些士兵挡着,石坛和那片清场了的空间可能也会被人群淹没。
就这样,彼拉多眯缝着眼睛,毫无用处的环扣被机械地攥在拳头里,登上了石坛。总督眯缝眼睛并不是因为害怕刺目的阳光,不是!他似乎非常不愿意看到那几个犯人,虽然他很清楚地知道,这几个犯人稍后就会被押送到石坛来。
当白色的斗篷裹着血色的皮衬出现在人海边缘那高耸的石崖上时,两眼模糊的彼拉多感受到一波声浪对耳膜的冲击:“啊——啊——啊……” 这声浪一开始并不响,它从远处赛马场那边开始涌起,接着便如雷声般滚滚而来,持续了几秒钟后,才开始平息下去。“人们看到我了。” 总督心想。声浪尚未降到最低点,便又一次突如其来地被掀起,翻滚着,比第一次更高。而在第二次的声浪里,就像海上怒涛中沸腾的泡沫一样,四处响起了哨声。透过这滚滚的雷声,还能清晰听到女人的各种呼叫声。“这是犯人被押来了……” 彼拉多想,“这呼叫声应该是人群向前拥挤的时候压死了几个女人吧。”
总督在等待开口的时机,他明白,人群心中长期郁积的怨气没有发泄完之前,是不会停止呼号的,任何力量都无法迫使人群沉默。
当这个时机来临时,总督的右手向上一挥,人群中最后的一阵喧闹便沉寂了。
于是彼拉多尽全力把炽热的空气吸入肺里,开始高声讲话,他破锣般的嗓门在人头攒动的广场上空回荡:
“以凯撒皇帝之名!”
这时他的耳膜被步兵队中传来的阵阵铿锵而又短促的欢呼声震动了,步兵们把长矛和小旗高高举起,齐声震天呐喊:
“凯撒万岁!”
彼拉多对着太阳高昂地仰起头颅。他的眼皮底下窜出了绿色的火苗,点燃了他的大脑,他用沙哑的阿拉米语对人群说:
“共四名罪犯,因谋杀罪、教唆叛乱罪和玷污法律与信仰罪在耶路撒冷逮捕归案,兹判处可耻的极刑——绞刑!即刻于骷髅山行刑!罪犯姓名——狄司马斯、赫斯塔斯、巴拉巴和拿撒勒人。他们此刻就在你们眼前!”
彼拉多用手指向右方,他并没有看到任何犯人,但他心里清楚,那个方向正是犯人应处的位置。
人群响起一片长时间的嘈杂,仿佛是惊讶,也仿佛是快意。声音平息后,彼拉多继续说:
“但将被处死的只有三个,因为遵照法律和惯例,为庆祝逾越节,根据地方长老会的选择,并由罗马政权核准,仁慈的凯撒皇帝将赐还其中一人可鄙的生命!”
彼拉多大声宣布这些话的时候,觉察到嘈杂声已经被一片鸦雀无声的寂静所取代。他耳朵里没有听到叹息,也没有听到扑簌细语,在某一刻,彼拉多甚至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他所憎恶的城市消亡了,只有他独自一人站在这里,被直泻的阳光炙烤,他直愣愣地仰视着苍天。彼拉多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又大声说:
“被当众释放者的名字是……”
他又停顿了一下,没有立刻说出名字,而是暗自检查了一下,是否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因为他知道,只要他说出幸运者的名字,这座死寂的城市就又会复活了,接下去的任何话都不会有人听了。
“讲完了吗?” 彼拉多默然自问,“完了。该说名字了!”
于是,他把“拉”字拖长了音,大声把这个名字送到静默的城市上空:
“巴拉——巴!”
就在这一刻,他觉得头顶的太阳清脆地爆裂了,烈火灌进了他的双耳。熊熊烈火中充斥着怒吼、尖叫、呻吟、大笑和哨声。
彼拉多转过身,走回石坛的台阶。他什么都不看,只盯着脚下五彩斑斓的垫砖,以防踏空。他知道,现在身后的铜钱、枣子正像冰雹一样向石坛飞来。怒吼的人群正彼此拥挤倾轧、压肩迭背、争相目睹这一咄咄怪事——一个被死神拿捏在手里的人,是如何逃脱的!军团士兵们解开他身上的绳索,无意中把他在审讯中脱了臼的手臂碰得刺痛,而他,虽眉头紧皱、痛苦哀嚎,脸上却露出了茫然而又疯狂的笑容。
彼拉多还知道,卫队此时正把三个被绑住的犯人带到侧面的台阶,他们将从那里踏上通往西边城外的道路,一径奔赴骷髅山。一直走到石坛的后方,彼拉多才睁开眼睛,他知道,这下可以放心了——他已经不可能看到犯人了。
人群中逐渐平息的喧闹声里又揉进了公告员们清晰可辨的刺耳高音,他们有的用阿拉米语,有的用希腊语,重复宣读着总督刚才在石坛上的讲话。同时,还能听到细碎的,噼噼啪啪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以及短促而又欢快的号角声。有一条马路从集市通往赛马场,孩子们在路边屋顶上吹着尖利的口哨,以抗衡这片嘈杂,时而还听到有人大叫“小心点!”
广场上被清场的地方有一个士兵孤零零地站着,手里握着小旗,警惕地朝他们挥舞着。于是,总督、军团督军、书记官和卫队都停了下来。
骑兵联队正快马加鞭向广场疾驰而来,想必是要绕过人群从侧面穿过广场,顺着爬满葡萄藤的石墙根,沿着胡同抄最近的路赶往骷髅山。
快马飞驰而来的骑兵队长是个小个子,长得像个小孩子,皮肤黝黑,像个混血儿——他是个叙利亚人。眼看赶上了彼拉多,他一声尖啸,拔剑出鞘。浑身汗淋淋的烈性乌骓猛地向旁边一闪,高举前蹄立了起来。队长按剑入鞘,挥鞭打在马脖子上,待马立定,便换作小碎步,冲进了胡同。骑兵们在他身后三人一排,在飞扬的尘土中尾随而去,轻质竹矛的缨尖也随之起伏跳跃。一张张从总督身边掠过的脸,在白色缠头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黝黑,愉快地龇着雪亮的牙齿。
骑兵联队裹挟着遮天蔽日的尘土冲进了胡同,最后一名士兵也从彼拉多身边疾驰而过,他背后的那只号角在烈日照耀下,就像一团燃烧的火。
彼拉多用手遮挡着扬尘,疾首蹙额地继续朝着王宫花园大门走去。督军、书记官和卫队紧随其后。
此时正值早晨十点左右。
注释
[1]尼散月,犹太圣历的第一个月份。在以色列人出埃及前,神给即将新诞生的以色列国家的第一条诫命就是:你们要以本月为正月,为一年之首[《出埃及纪》(12:2)]。尼散月开始于春天的季节,也称为“春月尼散”。
[2]希律大帝,即希律大帝一世(前74—前4)亦被称为希律王、黑落德王,是罗马帝国在犹太行省耶路撒冷的代理王。他以残暴而闻名,由于曾下令杀死自己的三个儿子,所以史书有“当希律王的猪比当他的儿子更好”的说法。除此以外,他还以无中生有的“通奸罪”为由处死了自己的妻子米利暗。他死后葬在圣城以外12公里的希律堡,他的疆土被分封给余下的三个儿子。
[3]犹大国,位于巴勒斯坦南部,犹大国以雅各的第四个儿子犹大命名。公元前65年被罗马占领,后成为罗马帝国的一个省,总督府位于凯撒利亚。
[4]本丢·彼拉多,(?—41),罗马帝国犹太行省的执政官(26—36)。根据新约圣经所述,曾多度审问耶稣,原本不认为耶稣犯了什么罪,却在仇视耶稣的犹太宗教领袖的压力下,判处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根据四福音书中描写,彼拉多坚决拒绝承担处死耶稣的责任。布尔加科夫在本书中对彼拉多的描写与新约圣经中相去甚远,而原因正如他借魔鬼之口所说:福音书不能当作历史典故……
[5]总督生平最讨厌玫瑰油的气味。这句介绍性的直叙看似毫无来由,却是后人研究布尔加科夫隐喻含义的热点。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正如后文所写,玫瑰油的气味诱发了总督的偏头痛;另一种观点则认为,玫瑰是基督教中基督的象征,总督讨厌玫瑰油,意即仇恨基督教,同时暗示了他残暴无情的个性,更和后文中他被耶稣感化形成了强烈对比。
[6]耶路撒冷,是位于近东黎凡特地区的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在地理上位于犹大山地,地中海与死海之间,被誉为三大宗教(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圣城。为原巴勒斯坦最大城市。
[7]第十二闪电军团。公元前49年,第十二闪电军团由尤里·凯撒(前100—前40)亲自指挥,参加了高卢战役。由于军团的标志是闪电,军团也因此而得名。
[8]噢神明,诸位神明。此处用了复数。因古罗马人所信奉的宗教属多神教,而犹太人则信奉“独一真神”雅赫维(基督教徒读作耶和华)。这是一句感叹语,源自朱塞佩·威尔第(1813—1901)的歌剧《阿伊达》,它几乎像主旋律一样贯穿了整部小说,前后共出现过近20次。布尔加科夫非常喜欢这部歌剧,在他的其他作品中也经常会引用歌剧中的台词。
[9]据《圣经》记载,耶稣出生在犹太的伯利恒,他的母亲玛利亚原是加利利地方拿撒勒城的人。故这里说他是“加利利人”,亦称“拿撒勒人耶稣”。《弥迦书》(5:2): “伯利恒以法他啊,你在犹大诸城中为小。将来必有一位从你那里出来,在以色列中为我做掌权的,他的根源从亘古,从太初就有。”
[10]四分区长老。当时的加利利由希律大帝的儿子希律·安提帕(前20—30)管辖。所谓四分区,即该地区由四个人共同治理。正是希律·安提帕杀死了施洗约翰(前7—29)。
[11]长老会。这里指古犹太的长老会议,也是最高司法机构,由耶路撒冷圣殿大祭司直接领导。虽然长老会有执法权,但是仍须听命于罗马政权。
[12]据《新约》记载,耶稣死的时候大约33岁。但布尔加科夫对这个数据持怀疑态度。他认为,耶稣可能是公元4—10年间出生的,因此死的时候也许还不到30岁。
[13]浅蓝色旧袍子。浅蓝色是犹太人喜爱的颜色,也被认为是神圣的颜色。当时犹太人身上都会配有浅蓝色腰带或其他饰物,代表了“牢记并遵守耶和华的戒条和圣训”。
[14]阿拉米语(中文又译为亚兰语、阿兰语、阿拉姆语、阿拉美语),是阿拉米人的语言,也是旧约圣经后期书写时所用的语言,并被认为是耶稣基督时代的犹太人的日常用语,新约中的马太福音(玛窦福音)即是以此语言书写。一些学者更认为耶稣基督是以这种语言传道。它属于闪米特语系,与希伯来语和阿拉伯语相近。总督用这种语言发问,显然是预先对囚犯有过一定的了解。
[15]耶路撒冷圣殿,是古代以色列人最高的祭祀场所。自从公元前10世纪,所罗门圣殿在耶路撒冷建成,耶路撒冷一直是犹太教信仰的中心和最神圣的城市。随即成为敬奉上帝的崇拜场所,也成了以色列民族的象征。耶路撒冷历史上曾先后出现两座圣殿,现均已被毁。第一座圣殿于公元前586年8月16日被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所毁;第二座于公元70年被罗马帝国将军提多所毁。被毁前,耶路撒冷圣殿内的至圣所是犹太教最神圣的所在,藏有约柜,只有大祭司一人才有资格一年进入至圣所一次。据《圣经》记载,耶稣曾预言圣殿被毁。
[16]鼠太保,原文Крысобой,字面意思为:与鼠斗者。对罗马军人来说,杀敌如灭鼠,意即此人勇猛,视敌如草芥。
[17]当时罗马帝国使用拉丁语。
[18]由于约书亚是以色列的民族与宗教英雄,所以后来许多犹太父母都喜欢以他的名字为子女命名。例如基督耶稣,他的名字其实就是约书亚(全名Joshua ben Joseph,意即“约书亚·约瑟之子”)。为了让信徒不和旧约里的约书亚混淆,才刻意将基督的那一位约书亚根据希腊文而特别译为耶稣(Jesus)。据《马太福音》(27),耶稣在彼拉多前受审时,除承认自己是“犹太人之王”外,什么都不回答。
[19]迦玛拉城(Gamala,Gamla),希伯来语是骆驼的意思,因其建在山上的形状像驼峰而得名。迦玛拉位于以色列国西北部和加利利湖(Galilee Lake)的西北端。公元前87年由被掳到巴比伦而回归的犹太人建造,一个多世纪后的公元68年,因为犹太人的反抗而被罗马军队毁掉,至今没有形成规模的重建,所以仅存迦玛拉城的遗迹。按照《新约》中记载,耶稣生活在拿撒勒,和迦玛拉城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据历史学家考证,《旧约》中没有针对拿撒勒的注解,而且在耶稣的年代,还没有拿撒勒这个地名,耶稣应该住在迦玛拉城。所以布尔加科夫采信了这个说法。
[20]虽然拿撒勒的乡村地区大部分居民是犹太人,但也有一些叙利亚人、希腊人和罗马人。根据《新约》中记载,耶稣被处死的时候,他的母亲玛利亚还健在,耶稣的父亲是一名木匠,也是大卫的后代。但是布尔加科夫关于这点的描述完全脱离了《新约》。
[21]希腊语。当时希腊语也是耶路撒冷的通用语言。
[22]利未·马太,《新约·马太福音》的作者。原名利未,是个税吏(税吏是当时犹太社会中为人所不齿的一种职业)。他蒙耶稣呼召后,立即放下旧业,成为耶稣的十二使徒之一。《马太福音》是最早的福音书,是为犹太人写的,马太谨慎地选择旧约的应许和预言,表明耶稣就是旧约圣经里预言的君王和弥赛亚,并且证实耶稣就是君王和犹太人的弥赛亚。
[23]《圣经》中这样描写了耶稣进城:“将近耶路撒冷的橄榄山附近的伯法其,耶稣打发两个门徒,对他们说: 你们往对面的村子里去,一进去时,就会看见一匹驴子拴在那里,这是一匹从未有人骑过的驴。你们解开,牵到我这里来。如有人问你就回答说,主人要用它,那人一定会立刻让你们牵来。 此事是为了应验先知的话:要对锡安的居民说,看哪!你的王来到你这里,是温柔的,又骑着驴驹子。” 又及,回城时耶稣曾诅咒过无花果树。
[24]橄榄山位于耶路撒冷东部。后文中客西马尼园和汲沦溪便在橄榄山脚下,据《新约》记载,耶稣就是在那里被捕的。
[25]其实在圣经里并没表明耶稣是先知,四福音书里是说耶稣是犹太人的王、人子、神子、仆人。只是当时的人看他知道的多,就称他为先知。
[26]《马太福音》中提到耶稣受审时有个出名的杀人作乱的囚犯巴拉巴也绑在那里。但未提到狄司马斯与赫斯塔斯二人。巴拉巴(Balaba,或Barabbas),彼拉多曾将他与耶稣一同带到犹太群众前,询问二者中释放哪一位。结果巴拉巴获释放,耶稣则被判处死刑。巴拉巴的名字在希伯来语中是“父之神”的意思,是绰号而不是真名。这表明他可能是一位犹太革命者,而不是一个普通的罪犯。
[27]伊狄斯多维索战役,今称为威悉河之战,又叫明登之战,发生于公元16年。罗马第二代皇帝提比略的养子日耳曼尼库斯为平息屋大维死后军中发生的骚乱,展开了对日耳曼尼亚为时三年的新一轮征伐。公元16年,部队在渡今天被称作明登(Minden)附近的威悉河(Weser)时遭到伏击,受到一定损失。随后在威悉河上游,今瑞腾市附近的伊狄斯多维索(Idistoviso)又遭遇阿米尼乌斯部,展开了今称威悉河之战的战斗。此次战斗罗马军击溃了阿米尼乌斯部,俘获了阿米尼乌斯的妻儿(一说为上一年日耳曼贵族所献),夺回丢失的鹰旗,瓦解北方蛮族的抵抗,巩固了边界,日耳曼军撤入森林。
[28]卡普列岛,即今意大利的卡普里岛,亦译卡布利岛。意大利语作Isola di Capri,拉丁语作Capreae。在罗马帝国初期为国王的游览地。据历史记载,该岛是一代罗马帝王的一生追求,奥古斯都因为钟爱Capri,竟然用比它大4倍的伊斯基亚岛换取它,但是奥古斯都只在周游那不勒斯之际在岛上做了短暂的停留,随后驾崩。但是其继承人提贝里乌斯在统治晚年在岛上度过了整整十个春秋。
彼拉多此时已经明白,约书亚其实并没有犯什么罪。本想放了约书亚,但书记官却提醒彼拉多,约书亚曾有过“理当处死”的危险言论,这令他想起了住在卡普列岛上的皇帝,马上意识到自己正面临一个两难的处境。
[29]关于犹大的描述,和《新约》的记载也大不一样。布尔加科夫把犹大描绘成了一个经不起金钱与美色诱惑的间谍。加略可能是犹大地东南部的一个镇。此处的加略人指犹大,他可能是唯一一位不是来自加利利的门徒。他负责管理钱财,被称作“贼”[《约翰福音》(12:6)],加略人泛指告密者。
[30]彼拉多非常清楚,点燃蜡烛是为了让抓捕者看清耶稣的脸,也是实施罪犯抓捕行动的信号。但他却发现,耶稣并没有意识到正是犹大点燃的蜡烛出卖了他。此处应是布尔加科夫刻意这样描写的。
[31]骷髅山。圣经中有4处福音经文提及耶稣被钉十字架的地方,分别是《新约·路加福音》(23:33),《新约·马太福音》(27:33),《新约·马可福音》(15:22),《新约·约翰福音》(19:17)。中文圣经一律按字面意思,把这地方译为“骷髅地”,即遍地是骷髅头、死人头骨的意思。其实拉丁文Calvariae(骷髅地)一词本身就是一个意译,它是从希伯来话翻出来的。《新约·约翰福音》(19:17):“……耶稣背着自己的十字架出来,到了一个地方,名叫骷髅地,希伯来话叫各各他”。
[32]约瑟夫·该亚法,属撒都该派,受过高深的教育,家境富裕,并与罗马当局关系密切,他是年老退休了的大祭司亚拿的女婿,任犹大国的大祭司。大祭司是最高的宗教领袖,在人民心目中代表上帝。大祭司在政治上拥有极大的权力,除了执行死刑以外,一切案件都可由他审理决定。该亚法再三威逼彼拉多定案处死耶稣,他是直接杀害耶稣的凶手。
[33]逾越节,犹太人最重要的上帝的节期,也是早期基督教最重要的上帝的节期。逾越节的节期是由尼散月(圣经中的亚笔月乃是尼散月的迦南用语,意即春月)十四日黄昏的时候开始,为期七或八日,在这段日子中不能吃带酵的任何食品,而只能吃无酵饼或是为逾越节特别制作的饼。
[34]彼拉多也仿佛跟着这些水藻飘了起来。这一句可能是暗示本丢·彼拉多最终被抛尸河里的悲惨结局。据传说,彼拉多最后被罗马皇帝下令赐死。彼拉多听到消息后,在绝望与疯狂中自焚身亡。他的尸体连同巨石一同捆绑丢入河里,虽然绑着石头,却沉不下去,依旧在河面上漂浮,让鱼群吞噬。
[35]金矛骑士,罗马世袭贵族的骑士勋章。
[36]安提阿,即安塔基亚,始建于公元前4世纪,古称“安条克”,或译“安提俄克”。为中东和近东地区外邦基督教的摇篮,曾经是罗马帝国的第三大重要城市,基督徒首次在这个城镇得到了认可,圣保罗也是在此进行的第一次说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