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凶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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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次日早晨有人对斯杰奥帕·李赫杰耶夫[1]大声说:“斯杰奥帕!你要是现在不马上起床,就要被枪毙了!” 他一定会用勉强能听到的声音无精打采地回答:“开枪吧,随便你们做什么,反正我不起床。”

不要说起床了,他觉得自己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因为只要他稍微一张开眼睛,就立刻出现一道闪电,把他的脑袋劈成碎片。这颗脑袋里似乎有一口大钟在闷声轰鸣,眼球和紧闭的眼皮之间,还漂浮着一些箍着火绿色套圈的褐色斑块。除此以外还有恶心的感觉,但这种恶心似乎和一个喋喋不休的留声机发出的声音有关系。

斯杰奥帕极力地回忆,但他只想起一件事情——似乎,昨晚不知在什么地方,他手里拿着一块餐巾,企图亲一位女士,而且还向她保证,说第二天中午一定去她家里做客。那女士再次推辞,说:“不,不,明天我不在家!”——但斯杰奥帕却一再坚持:“你等着,我一定去!”

那位女士是谁,现在几点,今天几月几号——斯杰奥帕一概不知道,最糟的是,他还搞不清自己现在究竟在哪里。为了弄清楚哪怕是最后一个问题,他努力张开黏在一起的左眼皮。只见昏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反光。斯杰奥帕终于看清了,那是穿衣镜,他此刻正四仰八叉地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也就是前珠宝商的床上。这时脑袋一阵剧痛,他立刻闭上眼睛呻吟起来。

有必要先解释一下:斯杰奥帕·李赫杰耶夫是瓦略特剧院[2]的经理,早上大梦初醒的这套公寓,正是他和已故的柏辽兹对半共同持有的。这套公寓位于花园路上一幢闹中取静的六层大楼里。

应该说,这套公寓,也就是楼里的50号,早就声名远扬。如果不能说是臭名昭著,也足以让人觉得神秘莫测了。只不过两年前,珠宝商德芙热勒[3]的遗孀还曾是这套公寓的主人。安娜·弗朗采夫娜·德芙热勒,是一位年届五十,德高望重的精明女士。她把五居室里的三间屋子租给了两位房客:其中一位似乎姓别罗穆特,而另一位的姓氏早已不为人知了。

也就是两年前,公寓里便发生了一些无法解释的事情:住户开始一个个失踪了。

在一个休息日,一位警察登门拜访,他把第二个房客(也就是姓氏不为人知的那个)叫到前厅,请他去一趟警察分局,有份文件需要他签署。房客回头告诉安娜·弗朗采夫娜多年的忠实家佣安菲莎,如果有电话找他,告诉对方他十分钟后就回来。然后和那位举止得体,戴着白手套的警察一同走了。但他不仅十分钟后没回来,而且从此再也没回来。令人称奇的是,那位警察显然也一同失踪了。

安菲莎是个虔诚的教徒,确切地说,她很迷信。她直言不讳地对伤心的安娜·弗朗采夫娜说,这是魔法,并且她知道是谁带走了房客和警察,只不过快半夜了,她不想说出来。众所周知的是,魔法一旦开始,就谁也无法阻止了。记得第二个房客是星期一失踪的,而到了星期三,别罗穆特居然也不知所踪了,只不过情况有所不同。跟往常一样,早上有车来接他去上班,人是接走了,但也没有再送回来,就连那辆小车也遁了形。

别罗穆特太太的痛苦与惊恐是无法形容的。但是她的痛苦与惊恐也持续了没多久。安娜·弗朗采夫娜不知什么急事去了趟别墅,而就在那个夜里,当她带着安菲莎从别墅匆匆赶回家的时候,却发现别罗穆特太太也不见了。还不止这些:别罗穆特夫妇居住的两个房间也被查封了。

两天就这么浑浑噩噩过去了。等到第三天,连日来被失眠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安娜·弗朗采夫娜着急慌忙地去了别墅……不用说,她也从此没再回来!

留下安菲莎独自一人痛哭一场,到半夜一点多才躺下睡觉。谁都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据其他人家的住户说,50号里似乎整夜都传来敲打声,窗户里彻夜灯火通明。而一大早起来就发现,安菲莎也不见了!

关于失踪的人们和这所凶宅,楼里长时间地议论纷纷,流言飞满了天。比如,有人说这个笃信上帝的干瘪老太安菲莎在枯瘦的胸前挂了个麂皮口袋,里面装着二十五颗属于安娜·弗朗采夫娜的大钻石。也有人说安娜·弗朗采夫娜匆忙赶去的别墅里有个柴棚,在那里理所当然地发现了难以估量的宝藏,其中有大颗的钻石,还有沙皇时期的金币……诸如此类。不过,既然只是流言,大可不必当真。

不管怎么样,空房被查封的时间其实只有一个星期,然后就有新房客入住了——已故的柏辽兹和他的夫人,还有就是这位斯杰奥帕携夫人。自然而然地,当两家人搬进这所该死的公寓后,也遇到了见鬼的事情。只一个月的功夫,两位夫人就都不见了。不过这两位夫人并没有消失得无影无踪。关于柏辽兹的夫人,有人说在哈尔科夫看到她和一位芭蕾舞导演在一起。而斯杰奥帕的夫人,有人似乎在博热多姆卡[4]见到过她,传言说瓦略特剧院经理通过自己无数的人脉,为她在那里安置了一间屋子,条件是她永远不许在花园路再露面……

言归正传,斯杰奥帕呻吟起来。他想把女佣格鲁尼娅叫来,问她要点匹拉米洞[5],但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徒劳无益的……格鲁尼娅当然不会有什么匹拉米洞。他想让柏辽兹帮个忙,叫唤了两次:“米沙……米沙……”但,显然也不会有任何应答。屋子里鸦雀无声。

斯杰奥帕动了动脚趾,猜到他是穿着袜子躺着,又用哆哆嗦嗦的手碰了碰大腿,想搞清楚自己是不是还穿着裤子,居然也没搞清楚。

最终,他发现自己是孤家寡人,没有人可以帮他。于是他下了决心,不惜任何代价都要爬起来。

斯杰奥帕强行扒开了黏糊糊的眼皮,看见穿衣镜里倒映出一个人影,头发乱蓬蓬地根根竖起,浮肿的脸上爬满了黑胡茬,两只眼睛浮在脸上,上身穿一件肮脏的环领睡衣,还系着领带,下身一条衬裤,脚上穿着袜子。

这正是穿衣镜里的自己,但他却发现镜子旁边还有个陌生人,一身黑衣,戴了顶黑色软帽。

斯杰奥帕在床上坐直了身子,尽最大努力瞪圆了充血的眼睛,想要看清陌生人。

这位陌生人首先打破了沉默,他用低沉厚重的声音,还带了点外国口音说:

“日安,最最讨人喜欢的斯杰潘·博格达诺维奇!”

片刻的沉默,随后,斯杰奥帕竭尽全力挤出了几个字:

“您有何贵干?”说完自己都吃了一惊,几乎没听出这是自己的声音。“您”发的是最高音,“有何”变成了低音,而“贵干”根本就没说出口。

陌生人友善地笑了笑,掏出一块大金表,表盖上是一块三角形钻石,那表响了十一下,只听他说:

“十一点了!我等您苏醒刚好等了一个小时,因为您约我十点在这里见面。这不,我就来了!”

斯杰奥帕摸索着在椅子上找到了裤子,低低说了声:

“抱歉……” 他穿好裤子,嘶哑地问道:“请问,您贵姓?”

他现在说话都很困难。每说一个字,都像有人用针扎一下他的脑袋,简直痛不欲生。

“怎么?您连我姓什么都忘了吗?” 陌生人又微微一笑。

“实在抱歉……” 斯杰奥帕依然沙哑着嗓子,感到酒后的醉意正赋予他新的症状:床边的地板似乎已经消失,而自己眼看就要倒栽葱摔到他妈的地狱里去了。

“亲爱的斯杰潘·博格达诺维奇,” 来客明察秋毫地笑着说,“任何匹拉米洞对您都不管用。用老办法才是明智之举——以毒攻毒。现在唯一能让您恢复生机的,是两小杯伏特加,再来点辣味下酒热菜。”

斯杰奥帕是个老谋深算的人,尽管身体不适,但心里还是明白的,既然被人抓了现行,就必须老老实实承认才好。

“老实说……” 他勉强搅动着舌头说,“昨晚我是喝多了点……”

“不用再说了!” 来客一边回答,一边坐着安乐椅滑到了侧首。

斯杰奥帕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看见小桌子上已经端放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有几块切片白面包,一小瓶压实的黑鱼子酱,一小碟腌渍白蘑菇,还有一个不知装着什么的小罐子,最后,珠宝商的大肚子长颈玻璃瓶里竟然也装了伏特加。尤其让斯杰奥帕吃惊的是,玻璃瓶居然还挂着水滴,应该是冰镇过了。不过,这也可以理解——瓶子本来就一直放在洗碗盆里冰镇着的。总之,这一桌小菜布置得既整洁又讲究。

陌生人没有等到斯杰奥帕的惊讶发展到病态的地步,便利索地为他斟了小半杯伏特加。

“您不来点吗?” 斯杰奥帕尖声问道。

“乐意奉陪!”

斯杰奥帕哆哆嗦嗦刚把杯子举到嘴边,陌生人已经一饮而尽。斯杰奥帕一边嚼着一块鱼子酱,一边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您怎么……不吃一点吗?”

“承蒙厚意,我喝酒从不吃菜,” 陌生人说着,又给自己斟了第二杯。他们打开了小罐子——里面原来是茄汁小泥肠。

这下,眼前可恶的绿火消融了,说话也顺畅了,最关键的是,斯杰奥帕能想起些什么来了。他想起来,昨天他在斯霍德尼亚[6],去了一位名叫胡斯托夫[7]的短剧作家的别墅,而正是那位作家叫了出租车把他送去的。他甚至还想起来,出租车是在“大都会饭店”旁边叫的,好像当时在场的还有个演员,也许不是演员……他提了一个装着留声机的箱子。对,对,对,肯定是去了别墅!还记得,狗冲留声机叫来着。只不过,斯杰奥帕想要亲的那位女士是谁,还是没想起来……见鬼了,她究竟是谁啊……好像是电台工作的,似乎又不是。

昨天的情形就这样渐渐清晰起来了,但现在让斯杰奥帕更感兴趣的是今天,比如,卧室里怎么会出现了一个陌生人,居然还随身带着下酒菜和伏特加。这件事情能搞明白也不赖啊!

“嗯,这下,我想,您该想起来我姓什么了吧?”

但斯杰奥帕惭愧地笑笑,两手一摊。

“不应该啊!我猜,喝完伏特加,您还喝了波尔图葡萄酒[8]吧!请恕我直言,这么做可不太好哦!”

“我想请求您,这事儿对谁都别说。” 斯杰奥帕巴结地说。

“噢,当然,那当然!但是我可不能保证胡斯托夫会不会说。”

“难道您还认识胡斯托夫?”

“昨天我在您办公室里一眼瞥见此人,此君面相一望可知,实为卑鄙下贱、勾心斗角、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之徒。”

“千真万确!”斯杰奥帕心下暗赞,对胡斯托夫如此到位、精准和简洁的评价令他心服口服。

是啊,昨天的情形一片片地凑齐整了,但瓦略特剧院经理心里还是感到不安。关键是,昨天的记忆中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因为这个戴软帽的陌生人,无论如何,斯杰奥帕都想不起来在自己的办公室见过。

“黑暗界魔法教授沃兰德[9]。” 看到斯杰奥帕很为难的样子,访客便从容不迫地将原委娓娓道来。

原来他昨天刚从国外来到莫斯科,就立刻赶来见斯杰奥帕,建议在瓦略特剧院举办他的巡演。斯杰奥帕电话请示了莫斯科州戏剧演出委员会,并得到批准(斯杰奥帕脸色变得煞白,不停地眨巴眼睛),他和教授一起签署了举办七场演出的合同(斯杰奥帕张大了嘴),并约请沃兰德第二天上午十点来家里商定演出相关细节……所以沃兰德就来了啊!

来了以后,女佣格鲁尼娅接待了他,并向他解释说,她是每天上门工作的,今天也是刚到,不过柏辽兹不在家,如果访客想见斯杰潘·博格达诺维奇,可以自行去他的卧室。斯杰潘·博格达诺维奇彼时正酣睡不起,她不打算叫醒他。看到斯杰潘·博格达诺维奇的状态,表演艺术家当即请格鲁尼娅去最近的食品店买来伏特加和下酒菜,还从药店买了冰块……

“请允许我把钱还给您吧。” 郁闷到无以复加的斯杰潘哀声请求,并开始寻找钱包。

“噢,别说傻话!” 表演家叫了起来,一副不愿意再听到任何话的样子。

就这样,关于伏特加和下酒菜是搞清楚了,但是斯杰奥帕还是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他根本不记得什么合同,打死他也没见过这位沃兰德啊。是的,胡斯托夫确实来过,但沃兰德真的没来过啊。

“请让我看看合同吧。” 斯杰奥帕小声请求。

“当然,请便……”

斯杰奥帕看了一眼文件,彻底僵住了。千真万确了。首先,的确是自己豪放的亲笔签名!旁边还有财务经理里姆斯基[10]的斜体签名,同意预支一万卢布给表演家沃兰德,其七场演出费用总额为三万五千卢布。更出格的是:竟还有一张沃兰德的收据,说明这一万卢布他已经拿到了!

“这是怎么回事?!” 可怜的斯杰奥帕心想,脑子里已经天旋地转。难道自己稀里糊涂已经到了失忆的地步?!但是,既然看到了合同,再表示惊讶怕是不礼貌的。斯杰奥帕请来客稍等片刻,他去去就来。于是他只趿着袜子跑到前厅去打电话。半路还顺便冲着厨房叫道:

“格鲁尼娅!”

没有人回答。他又看了看前厅边上柏辽兹书房的门,这一看,便像木头一样呆住了。门把手上用绳子拴着一块很大的火漆印。“天哪!” 斯杰奥帕的脑袋里像是有人吼了一声。“简直岂有此理啊!” 斯杰奥帕此时的思维已经顺着两条轨道发散开去。不过,通常在大难临头的时候,再多的思维也只是往一个方向发展,而且还毫无目的。斯杰奥帕脑子里的那锅粥已经乱得难以形容了。眼下除了黑色软帽、冰镇伏特加和难以置信的合同等匪夷所思的事情外,居然还有门上的火漆印来添乱!要说柏辽兹会闯祸,谁都不会相信,也肯定不会有人相信!可偏偏火漆印就摆在眼前!真是的……

一些令人讨厌的想法开始在他的脑子里蠕动。斯杰奥帕想起了某篇文章,那是他因一时赌气,硬塞给米哈依尔·亚历山德洛维奇,让他在杂志上发表的。我们私下里说说,那篇文章简直让人啼笑皆非!且不说内容百无一用,稿费其实也没几个钱……

顺着这个关于文章的回忆,他倏地又想起一次不体面的谈话。如果没记错,那是在四月二十四日晚上,斯杰奥帕和米哈依尔·亚历山德洛维奇一起在食堂用晚餐的时候。当然,那次谈话也并非完全意义上的不体面(斯杰奥帕本不想进行这番谈话的),但谈论的话题的确没有什么意义。其实完全可以避免说那些话。在房间查封之前,那些话根本就是区区小事,但是房间查封后……

“哎,柏辽兹啊,柏辽兹!” 斯杰奥帕的脑袋都快要炸了。“简直难以置信啊!”

不过,痛心疾首没多久,斯杰奥帕拨通了瓦略特财务经理里姆斯基办公室的电话。斯杰奥帕的处境此时比较微妙。他明明看到了合同还去核对,外国人可能会生气,更何况如何跟财务经理说这件事情也很有难度。确实,总不能这么问:“请问,我昨天和一位黑暗界魔法教授签署了一份三万五千卢布的合同吗?” 这么问可行不通啊!

“喂!” 电话里传出里姆斯基尖细而讨厌的声音。

“您好,格里高利·达尼罗维奇,” 斯杰奥帕压低了声音,“我是李赫杰耶夫。有这么一档子事……嗯……嗯……有位名叫沃兰德……的表演家现在……嗯……在我这里……我想问一下,今晚是怎么安排的?……”

“啊,黑暗界魔法师吗?” 里姆斯基在听筒里回答说,“现在正张贴海报呢。”

“啊哈,” 斯杰奥帕虚弱地说,“好吧,回见……”

“您现在过来吗?” 里姆斯基问。

“过半小时吧。” 斯杰奥帕说完,挂上了电话,两手紧紧抱住了滚烫的脑袋。唉,居然会有这么糟糕的事情!各位,我这记性是怎么了,啊?

但是,在前厅逗留时间太长了也不好,斯杰奥帕立刻想好了一个计划:千方百计掩饰自己难以置信的健忘,当务之急是要从外国人口中套出话来,他今晚究竟想在斯杰奥帕领导的瓦略特剧院演出什么?

就在斯杰奥帕转身放下电话的一刻,在前厅那面早已被懒惰的格鲁尼娅忽视了的大镜子里,他清晰地看到一个奇怪的身影——细高个子,像根竿子,还戴着夹鼻眼镜(啊,如果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在场多好!他立刻就能认出这个家伙!)。那身影在镜子里一闪就不见了。斯杰奥帕慌乱地朝前厅的纵深看了看,又吓得一哆嗦,因为镜子里有只肥硕的黑猫走了过去,一晃也不见了。

斯杰奥帕心都提了起来,他打了一个趔趄。

“这是怎么回事?” 他想,“难道我发疯了不成?这些影子哪儿来的?!” 他又看了看前厅,惊慌地大叫:

“格鲁尼娅!家里怎么会有只猫在乱跑?从哪儿冒出来的?有谁跟这只猫在一起吗?”

“别担心,斯杰潘·博格达诺维奇,” 回答的声音显然不是格鲁尼娅的,而是卧室里的来客,“猫是我的。您别紧张。格鲁尼娅不在家,我让她回沃罗涅日[11]老家了,因为她向我抱怨说,您很久没给她放过假了。”

这些话说得不但突兀而且荒唐,以至于斯杰奥帕认为是自己听错了。他慌慌张张地快步跑向卧室,一下便僵在了门口。他的头发都颤栗起来,额头稀稀拉拉地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卧室里已经不是访客一个人了,而是多了几个陪坐的。第二张安乐椅上正坐着那个在前厅一闪而过的家伙。现在能看清他的样子了:短刀胡子,夹鼻眼镜的一个镜片发着光,另一边没有镜片。但卧室里的情况实际上要糟糕得多:珠宝商的软凳子上还懒洋洋地蹲着第三位成员,坐姿极为放肆,正是那只肥硕的黑猫。一只爪子端着一杯伏特加,另一只爪子拿着餐叉,正铲起一块腌蘑菇。

卧室里本就昏暗的灯光,此时在斯杰奥帕眼里愈发黯淡下去。“这叫什么事儿,是不是都发疯了!” 他心里想着,一把抓住了门框。

“看来,让您受惊了,最亲爱的斯杰潘·博格达诺维奇?” 沃兰德问道,斯杰奥帕的牙齿咯咯作响,“其实也没啥好奇怪的。他们是我的随从。”

这时猫一口喝干了伏特加,斯杰奥帕的手顺着门框滑了下去。

“我的随从也需要有地方住,” 沃兰德继续说,“所以这套房子里有人是多余的了。依我看,这个多余的人正是您!”

“他们,就是他们!” 穿方格衣服的高个子用公羊般的嗓子叫起来,虽然他说的是斯杰奥帕,却用了复数,“他们近来祸乱滔天简直令人发指。好酒贪杯、利用职务之便沉湎淫逸,成天不务正业,其实本来就一无所长,对自己承担的业务一窍不通。可在领导面前却一味瞒天过海!”

“还公车私用!”猫在一旁嚼着蘑菇添油加醋地说。

就在这时候,当斯杰奥帕几乎滑到地板上,一只手勉强蹭着门框的时候,房间里发生了第四桩,也是最后一桩怪事。

从穿衣镜里竟然走出来一个小矮子,但肩膀却出奇的宽,头戴锅盔小帽,嘴里伸出丑陋不堪的獠牙来,即便没有獠牙,那脸也已是罕见地令人作呕。而且那人竟还长了一头火红的头发。

新来的人加入了对话,“不可思议,他是怎么当上经理的,”红头发的鼻音越来越重,“他能当经理,那我就是高僧了!”

“你可不像高僧,阿扎泽勒[12]。” 猫一边发表意见,一边把小泥肠搁到盘子里。

“所以说啊,”红头发继续发着鼻音,转过身恭敬地向沃兰德请示:“阁下,请允许我把这个人从莫斯科赶走,让他见鬼去吧?”

“去!!” 猫突然一声嘶吼,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顿时,卧室在斯杰奥帕眼前旋转起来,他一头撞在门框上,渐渐失去知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死了……”

但是他并没有死。他微睁双眼,看见自己正坐在类似石头一样的东西上,四周一片喧嚣。于是他彻底张开了眼睛,发现那是海浪声。不仅如此,他还看见,波涛正在他的脚下汹涌拍岸,换句话说,他正坐在一道防波堤的尽头,他的身下是波光粼粼的蔚蓝大海,而身后却有一座建在山顶的漂亮城市。

斯杰奥帕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才好,他站起了身,哆嗦着迈开脚步,顺着堤坝走向岸边。

堤坝上正站着一个人,独自抽着烟,还不住地往海里吐着唾沫。他用古怪的眼神看了看斯杰奥帕,停止了吐唾沫。这时,斯杰奥帕做出了一个荒唐的举动:他在陌生的烟民跟前跪了下来,说道:

“祈请相告,这是哪个城市?”

“得了吧!”叼着烟的人显得麻木不仁。

“我没喝酒,” 斯杰奥帕声音沙哑,“我生病了,出了点事情,我病了……我在哪儿?这是什么城市?”

“嗯,雅尔塔啊……”

斯杰奥帕一声轻叹,歪倒在地,头撞到了堤坝上被晒得滚烫的石头。

注释

[1]斯杰奥帕·李赫杰耶夫(Степан Лиходеев)。斯杰奥帕即斯杰潘的爱称,李赫杰耶夫为姓氏,意为“胡作非为者、恶棍、下流胚、骗子、凶手”。

[2]瓦略特(Варьете),法语variété,原意为“多样式的”,为一种形式的剧院,可以演出小品、话剧、音乐剧和马戏。现实中这家剧院在莫斯科并不存在。

[3]德·芙热勒(де Фужере),非俄罗斯姓氏。俄语中意为“高脚酒杯”。

[4]博热多姆卡(Божедомка),即现在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路。博热多姆卡这个词在当时特指“埋葬因非正常原因死亡人员的公墓”。

[5]匹拉米洞,头痛、退烧药,类似阿司匹林。

[6]斯霍德尼亚,位于莫斯科郊区斯霍德尼亚河畔,是个别墅区,供苏共领导人居住和疗养。

[7]胡斯托夫,姓氏。意思为“和同志们在一起的人”。虽然小说中此人并未直接亮相,然而有研究者根据别墅区的地点、大都会饭店、留声机、有狗叫等线索,推测胡斯托夫的原型是卡尔·拉德克。卡尔·拉德克(Karl Radek,1885—1939),祖籍波兰人。1929年任《真理报》编辑,忠实的斯大林新闻工作者,1936年被清除出党并被捕,1937年被判处十年强制劳动。

[8]波尔图葡萄酒(портвейн),原产于葡萄牙的波尔图。

[9]沃兰德,撒旦的名字。此处小说中第一次出现了撒旦的名字——沃兰德,取自歌德作品《浮士德》中的梅菲斯托菲尔(恶魔的名字)。但是在《浮士德》中这个名字只出现过一次,即梅菲斯托菲尔要求妖魔让路时说道:“沃兰德老爷来了!”而在德国古典文学作品中,魔鬼还有另一个名字——法兰德(Valand)。

[10]里姆斯基(Римский),姓氏。意思是“从罗马来到俄罗斯”,暗示此人有野心。

[11]沃罗涅日(Воронеж),地名。俄罗斯南部城市,距乌克兰不远。

[12]阿扎泽勒(Азазело,拉丁语:Azazel),希伯来语“神之强者”之意,另有 Azael、Asiel、Hazazel 、Azel 等称呼。他拥有炽天使或智天使的位格,是看守天使群的指挥者。这是一位居住在沙漠、旷野中的恶鬼。在犹太教的赎罪日,祭师会用仪式和咒语,将众人的罪转置于一只羔羊上(代罪羔羊),并将之驱往旷野中,交予恶鬼阿扎泽勒,藉以满足他的需求,也藉以消除众人的罪恶。


第六章 精神分裂症,已有言在先第八章 大夫与诗人的对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