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黑暗界魔法及揭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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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矮人儿,头戴一顶破旧的黄色小圆帽,深红色的鼻子像只鸭梨,穿着格子裤,脚踩一双锃亮的皮鞋,蹬着一辆普通的两轮自行车出现在瓦略特的舞台上。他伴随着狐步舞曲绕场一周,紧接着便发出洋洋得意的欢呼,自行车也随即直立起来。只用一只后轮骑行的时候,他一个翻身,将双脚倒立起来,一边骑着,一边还巧妙地拧下了前轮,把它滚到后台,然后用双手转着脚蹬继续单轮骑行。

一位体态丰腴的金发女郎骑着单轮金属高杆出场了,她坐在杆子顶部的鞍座上,身着紧身衣和短裙,裙子上撒满了银色的星饰,闪闪发亮。她也绕着舞台转起了圈。小矮人和她相遇的时候,高声打着招呼,还用脚摘下帽子向她致意。

最后,一个八岁左右的小孩子装扮成老人模样,蹬着一辆很小很小的两轮车窜到了两个大人中间,小车上还装了一个硕大的汽车喇叭。

绕了几个圈子后,三个人踩着惊心动魄的乐池鼓点一起冲向了舞台边缘。眼看这三个人就要连人带车一头栽到乐池里去,前几排的观众失声尖叫,不由地仰身躲闪。

但自行车恰在前轮就要滑进深渊、冲向演奏者脑袋的那一刻刹住了。骑手们同声高叫“嗨!” 翻身下车向大家鞠躬,那位金发女郎还向观众频频送去飞吻,而小孩子则摁着自己的喇叭奏起搞笑的调子。

如潮般经久不息的掌声震撼了全场,浅蓝色的幕布从两旁合拢,遮住了骑手们,侧门的“出口”绿灯熄灭了,拱顶下的绳网间,像太阳一样亮起几个白色的球灯。这是最后一组节目时段前的幕间休息。

对朱莉一家的精彩车技丝毫没有产生兴趣的,唯有格里果利·达尼罗维奇·里姆斯基一人。他仍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咬着薄薄的嘴唇,脸上的肌肉时不时地抽搐着。继李赫杰耶夫非同寻常而又不可思议的失踪后,现在连行政经理瓦列努哈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虽然里姆斯基知道他去了哪里,但去了……却没回来!里姆斯基耸了耸肩膀,喃喃自语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更为奇怪的是:像财务经理那样精明的人,自然知道,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给里姆斯基去的地方打一个电话,打听一下,他出了什么事情,但是一直到晚上十点,他都没法迫使自己这么做[1]。

十点钟了,里姆斯基终于鼓足勇气,他从电话机上拿起听筒,这才发现电话机坏了。文书报告说,楼里其他的电话机也都打不通。这事情当然令人不快,可也算不上什么超自然现象,却让里姆斯基彻底地心灰意冷,不过他同时也暗自庆幸:终于没有必要打电话了。

这时,财务经理头顶的红灯亮起,一闪一闪报告幕间休息的时间到了,文书跑了进来,说外国表演家来了。财务经理不知道为什么浑身一哆嗦,满脸的苦雨凄风,只好赶紧跑到后台去迎接嘉宾,因为现在除了他以外,已经没人能接待了。

走廊里的铃声已经喀喀脆响,而被好奇心唆使的人们则打着各种借口,从走廊朝大化妆间里张望。有身披闪亮大袍子、裹着缠头巾的魔术师,穿着白色针织衫的花滑演员,还有因为扑了厚粉而一脸雪白的说书演员和化妆师。

莅临的名士以其一身长得出奇、款式华丽的燕尾服惊艳了所有人,更妙的是,他还戴着一个黑色半截面具。不过最为令人惊异的是黑暗界魔法师的两位随从:一个穿方格衣服的瘦高个,戴着一副破裂的夹鼻眼镜,还有一只黑色的胖猫。那只猫用两条后腿直立着走进化妆间,无拘无束地坐到沙发上,眯起了眼睛看化妆台上彩色的小灯泡。

里姆斯基极力挤出一丝笑容,但他的脸却因此反而变得苦兮兮凶巴巴的。他向魔法师鞠躬致意,魔法师坐在沙发上紧挨着猫,一言不发。没有彼此的握手问候。不过举止随意的方格子倒是向财务经理自我介绍,说他是“他们的助手”。这种情形让财务经理觉得奇怪,也略感不快:合同里面根本就没有说起什么助手啊。

眼看着那方格子几乎要压到他的头顶,格里高利·达尼罗维奇勉强而又生硬地询问,演出道具在哪里。

“您真是美钻,天上独有,人间罕见,最最尊贵的经理先生,”魔法师助手用刺耳的声音回答道,“我们的道具一直都随身携带。看,这不是!艾因,茨维,得雷!”骨节粗大的手指在里姆斯基眼前转动了几下,突然就从猫的耳朵里拽出了里姆斯基的金质链表。这块链表刚才还在财务经理贴身马甲的口袋里,西装外套的纽扣也是扣着的,而且表链还栓在环扣上。

里姆斯基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在场的人不由得惊呼起来,伸着脖子向屋里张望的化妆师也啧啧赞叹。

“是您的表吗?请您收好。” 方格子放肆地笑笑,用肮脏的手掌托着里姆斯基的私有财产,把它交还给了不知所措的主人。

“跟这样的人可不能一起坐有轨电车。” 说书演员小声对化妆师开玩笑说。

但是猫的荒唐举动比手表的把戏更厉害。他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后腿直立走向镜子底下的化妆台,用前爪拔出长颈玻璃瓶的塞子,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又把塞子塞了回去,还用化妆布擦了擦胡须。

这下倒是没有人惊呼,而是一个个都张大了嘴巴,只有化妆师心服口服地小声说:

“啊呀,超赞啊!”

这时,第三遍催促铃声响起,所有的人都预感到会有不容错过的惊喜,一个个兴奋不已地退出了化妆间。

几分钟后,观众席上方的球灯熄灭了,脚灯亮了起来,红红地照亮了幕布下方。大幕透光的缝隙里闪出一个胖子,一脸孩童般的微笑,脸上刮得光光的,一身皱巴巴的燕尾服,里面露出脏兮兮的衬衫。这位就是名扬莫斯科的主持人乔治·孟加拉斯基[2]。

“好的,各位,” 孟加拉斯基带着婴儿般的笑容说,“现在将要出场的是……” 说到这里,孟加拉斯基打断了自己,他换了一种语调:“我看见,第三时段的观众人数增加了不少。今天城里差不多一半的人都在我们这里呢!前几天,我遇到一个朋友,我问他:‘你为什么不来啊?昨天我们那里来了半城人呢’。他却告诉我:‘我住在另外一半城里啊!’”孟加拉斯基稍一停顿,期待着会有笑声爆发,但谁都没有笑,于是他只好继续:“……下面,将是著名外国表演家沃兰德先生的黑暗界魔法专场!当然,我们都知道,”孟加拉斯基一脸贤明通达地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魔法,魔法本就是迷信,只不过我们沃兰德大师的魔术技艺可谓登峰造极,在节目最精彩的部分,即魔术揭秘部分,我们一定会大饱眼福。既然我们所有人都一心期待魔术节目,也更想看魔术的揭秘,那就有请沃兰德先生!”

一通胡扯之后,孟加拉斯基双手合十,朝大幕的开缝处挥手示意,大幕便轻声向两边退去。

魔法师带着高个子助手和后腿直立行走的猫出场了,这种出场形式立刻赢得了观众的好感。

“给我把椅子。” 沃兰德低声说,舞台上不知从哪里瞬间便出现了一把椅子,魔法师坐了下来。“你说说,巴松管伙计[3],”沃兰德问方格子小丑,看来他除了克洛维耶夫外,还有一个巴松管的称谓,“你怎么看,莫斯科的居民是不是变化很大?”

魔法师看了看安静下来的观众,他们都还在为凭空出现的椅子惊讶不已。

“确实如此,阁下。” 克洛维耶夫巴松管低声回答。

“你说得没错。这城市里的人变化很大,我说的是表面,就跟这座城市一样,不可同日而语了。衣着的变化自不必说,还出现了这些……怎么叫来着……有轨电车,汽车……”

“是公共汽车。” 巴松管恭敬地提醒。

观众们专注地倾听着这番对话,他们还以为,这是魔法表演的前奏。后台挤满了演员和舞台工作人员。他们当中,里姆斯基那张煞白的脸尤为显眼。

孟加拉斯基临时站在舞台一侧,此时他的嘴脸变得有点讶异。他眉毛微挑,抓住谈话的间隙,插嘴说:

“外国表演家想要表达对莫斯科科技发展的赞赏,这也是对莫斯科人的赞赏。”孟加拉斯基做了两个微笑的表情,一次先面对池座,第二次是朝着楼座。

沃兰德、巴松管和猫一同把头转向主持人。

“难道我表示赞赏了吗?” 魔法师问巴松管。

“根本没有,阁下,您没有表示丝毫的赞赏。” 巴松管回答。

“那这个人在讲什么?”

“他在睁眼说瞎话呢!” 方格子助手对着整个大厅大声说,然后又转身对孟加拉斯基说:“这位,祝贺您了,穿帮了吧!”

楼座上一片哄笑,孟加拉斯基一阵哆嗦,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当然,我说的不是公共汽车、电话这些……”

“技术设备!” 方格子提醒。

“完全正确,谢谢,” 魔法师慢条斯理地说,声音浑厚而低沉,“更重要的问题是:城市里的人内心有什么变化?”

“是的,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先生。”

后台的人们彼此大眼瞪小眼,相互耸着肩膀,孟加拉斯基满脸通红地站着,里姆斯基依旧脸色煞白。魔法师好像察觉了人们心里萌生的不安,便说:

“我们只顾自己说话了,亲爱的巴松管,观众们已经不耐烦了。你就先表演些简单的吧。”

大厅里的气氛缓和了。巴松管和猫各自走到舞台两侧,分别站在脚灯旁。巴松管打了一个响指,神气十足地叫道:

“三,四!” 便从空气里抓出一副扑克牌,洗了一遍,甩出一条长长的带子向猫掷去。猫在半空拦住了这条带子,又把它扔了回去。那带子宛如一条丝缎做的蛇,嗖地腾身而起,巴松管小鸟一样张开嘴,把飞来的纸牌一张接一张吞了下去。

猫随即深鞠一躬,右后腿啪地来了个立正,大厅里立刻响起空前热烈的掌声。

“精彩,精彩啊!” 后台一片喝彩声。

而巴松管却指着池座里宣布:

“尊敬的各位观众,这副牌现在就在第七排的帕尔切夫斯基先生身上,夹在一张三卢布钞票和法院传票之间,他正为泽尔科娃女士赡养费的支付问题打官司呢。”

池座里一阵骚动,人们欠身张望,最后,真的就有一位叫作帕尔切夫斯基的先生站了起来,窘得面红耳赤,他从钱包里掏出那副扑克牌,拿在手里晃了晃,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您留着做个纪念吧!” 巴松管叫道,“您不是昨天晚饭的时候还说,要不是扑克牌,莫斯科的生活简直难以忍受。”

“这套戏法过时了,” 楼座上有人叫道,“池座里那个家伙跟他们是一伙的。”

“您真这么认为吗?” 巴松管叫道,眯起眼睛朝楼座望去,“那么,您也和我们同流合污了,因为它就在您的口袋里!”

楼座里一阵骚动,接着有个兴高采烈地声音叫道:

“对啊!就在他这里!就在这里,这里……等一下!这可是大额钞票啊!”

池座里的人们都回过头去。楼座里有个人一脸惊慌失措,果然在自己口袋里找到了一沓银行捆扎的钞票,封条上还写着“一千卢布”。

邻座的人一拥而上,只见他慌乱地用指甲挑开封条,急于搞明白,这些钱是真的还是只是魔术道具。

“天哪,是真钞票!现钞啊!” 楼座里一片欢腾。

“也给我变这么一摞吧。” 池座中间有个胖子嘻嘻哈哈地请求。

“阿维克,扑雷吉尔![4]” 巴松管回答道,“不过,为什么就给您一个人变呢?所有人都要踊跃参加!” 于是他开始发号施令:“请大家向上看!……一!” 此时他手里出现了一把枪,接着喊:“二!” 手枪举过了头顶。他终于叫道:“三!” 一道亮光,一声轰响,拱顶上瞬间有无数白色纸片纷纷扬扬地穿过网绳撒向整个大厅。

纸片漫天盘旋,飘向各个角落,落到了楼座上,撒到了乐池里,跌落到舞台上。一转眼功夫,钞票雨越来越多,已经撒落到了座位上,于是观众们便开始哄抢这些纸片。

几百只手举到空中,观众们借着舞台的灯光看到了纸片上最可靠、最中规中矩的水印。气味也毋庸置疑:这正是新印张纸币无与伦比的美妙气味。一开始是兴奋,但随之而来的惊异使整个剧院沸腾了。到处像汽笛一样回响着一个声音“现钞,现钞啊”,“啊,啊!”的惊叹和欢笑声随处可闻。有的人已经爬到过道上,在座椅底下摸索。不少人站在椅子上,伸手捕捉顽皮飞旋的纸片。

警察的脸上渐渐变得茫然失措,而后台的演员们也肆无忌惮地探出头来张望。

只听二楼有人叫道:“你抢什么?这是我的!是飞到我这儿来的!” 另一个声音说:“你别撞我!信不信我把你撞趴下!” 突然一记脆响的耳光,二楼立刻出现了警察的头盔,有人被带走了。

全场气氛不断高涨,要不是巴松管突然对空中吹了口气,止住了这场钞票雨,真不知道这一切还会闹到什么地步。

两个年轻人,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兴奋的眼神,飞快地离开座位,直奔小卖部而去。剧院里人声鼎沸,所有的观众都兴奋得两眼发亮。是的,是的,如果不是孟加拉斯基鼓足勇气出场的话,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只见他尽力保持镇定,习惯性地搓了搓手,用最高的音量说:

“看到了吧,各位,我们刚才共同目睹了称之为群体催眠的表演。这是一场纯粹的科学实验,恰好以最佳的方式证明了,根本不存在什么奇迹和魔法。有请沃兰德大师为我们揭秘这个实验。各位,你们将看到这些虚幻的纸币会突然消失,就像它们突然出现一样。”

说到这里,他带头鼓起掌来,却孤掌难鸣,没人理他。他的脸上还带着自信的笑容,但是眼里却已丝毫看不到这种自信,而是明显流露出了祈求。

观众对孟加拉斯基的独白没有买账。大厅里鸦雀无声,还是方格子巴松管打破了沉默。

“这又是一派胡言,” 他扯开公羊嗓子声明,“纸币,各位,全都是货真价实的啊!”

“精彩!” 有个男低音在楼上生硬地吼了一声。

“但是,这个人,” 巴松管指着孟加拉斯基说,“我受够他了。没人问他,他还老是胡说八道,妖言惑众,破坏演出!我们该怎么处理他?”

“揪掉他的脑袋!” 楼座上有人严厉地大喊。

“您说什么,啊?” 巴松管立刻对这个荒诞不经的建议表示重视,“揪掉脑袋?好主意!河马[5]!” 他回头对猫叫道:“看你的了!艾因,茨维,得雷!”

这时,发生了史无前例的一幕。黑猫全身的毛发倒立起来,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紧接着蜷成一团,像只猎豹一样猛扑到孟加拉斯基的胸前,随即躬身一跃,跳到了他的头上。嘴里咕咕叫着,肥大的爪子钩住主持人寥寥无几的头发,伴着一声凄厉的叫声,拧了两圈,便把人头从粗壮的脖子上揪了下来。

剧院里两千五百多人不约而同地齐声尖叫。鲜血从颈部断裂的动脉处喷泉一样激射而出,溅落下来染红了胸襟和燕尾服。没了头的躯体屈起两腿,以怪诞的姿势一屁股蹲坐在地板上。大厅里响起了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声。猫把头颅交到巴松管的手里,巴松管提着头发高举头颅向观众展示,而那颗头颅绝望地向全场叫道:

“快叫医生吧!”

“你以后还胡说八道吗?” 巴松管严词厉色地问涕泗交流的头颅。

“再也不敢了!” 头颅抽泣着说。

“看在上帝分上,不要折磨他了!”突然,包厢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盖过了嘈杂的喧哗。魔法师向那个声音转过脸去。

“好吧,各位,我们饶了他吗?” 巴松管面向观众问道。

“饶了他!饶了他吧!” 一开始只有少数几个女人的声音求饶,随后众多男人也一起附和。

“您怎么吩咐,阁下?” 巴松管问蒙着面具的沃兰德。

“好吧,” 他若有所思地回答,“他们——毕竟都是人啊。人之爱财,古往今来,概莫能外……但凡是钱,皮革做的、纸做的、青铜做的,还有金子做的,不拘材质,人必爱之。是啊,人皆不能免俗……不过,看来,有时也会念动恻隐,心怀慈悲……毕竟是凡夫俗子啊……诚然,与前人也相差无几……只是房子的问题让他们堕落了……”于是他高声命令道:“把头安上吧。”

猫仔细端详瞄准后,把头颅扣到了脖子上,这头颅便毫厘不爽地回到了原位,就像根本没有离开过一样。

更惊人的是,脖子上一点疤痕都没有留下。猫用爪子掸了掸孟加拉斯基的燕尾服和胸襟,上面的血迹也立刻消失了。巴松管把坐在地上的孟加拉斯基拽了起来,把一沓钞票塞到他燕尾服的口袋里,送他离开舞台,一边说:

“滚吧!没有你会更开心。”

主持人两眼失神地四下张望着,步履踉跄地离开,刚走到消防栓旁边,就再也支撑不住了。他失声惨叫:

“我的头,头啊!”

里姆斯基与众人一起向他冲过去。主持人嚎啕大哭,两只手在空气中抓寻着什么,一边还低声自言自语:

“把我的头还给我!把头还我!把房子拿去吧,把画也拿走,我只要头!”

文书跑去找医生了。众人试图把孟加拉斯基安顿在化妆间的沙发上,但他却暴躁如雷,不让人靠近。于是只好叫来了一辆急救马车。看着不幸的主持人被拉走后,里姆斯基跑回了舞台,他刚好目睹新一轮正在发生的奇迹。不过,有个细节值得一提。也许就在那时候,也或许稍早些,魔法师和那张褪了色的扶手椅从舞台上消失不见了,而且观众竟然根本没有发觉,所有的人都被舞台上巴松管的种种非凡神通吸引住了。

巴松管打发走惊魂未定的主持人之后,向观众宣布:

“现在,摆脱了那个讨厌鬼,让我们开一家妇女用品店吧!”

顷刻间,舞台的地板就被铺上了波斯地毯,竖起一面面大镜子,镜子两边立起绿荧荧的柱灯,镜子之间摆着橱窗。观众们又一阵惊喜,人们看见橱窗里陈列着各种花色和款式的巴黎妇女时装。这还只是一部分,另一些橱窗里挂着数以百计的女帽,有插着羽翎的,有不带羽翎的,有系着饰带的,也有没系饰带的。更有数百双鞋子——黑色的、白色的、黄色的、皮革的、缎面的、毛面的、打着皮革搭扣的,还有镶着小彩石的。鞋子中间还摆放着一些小盒罩,里面精制玻璃小瓶的边框光芒四射。手提包也堆积如山,羚羊皮的、毛皮的、真丝缎面的,包的中间摆着一堆堆金质的长圆形压模小盒套,一看便知,那是唇膏。

鬼知道从哪里就冒出了一个红发女郎,一袭黑色礼服。要不是她脖子上那道古怪的疤痕,简直就是绝色佳人了。只见她站在橱窗边,脸上露着老板娘才有的笑容。

巴松管殷勤备至地讪笑着宣布,女士们可以用旧衣服和旧鞋子在本店随意免费地换取巴黎的时装和鞋子。他还同时补充说明,手提包、香水和其他商品也同样能以旧换新。

这时,猫用两条后腿蹭了蹭地板,同时前爪摆出邀请的姿势,活像开门的门僮。

女郎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是语调却很甜美,虽然她发音不是很准确,甚至令人费解,但是从池座里女士们脸上的表情来看,她的话是极具诱惑力的。

“娇兰[6],香奈儿五号[7],美津子[8],黑水仙[9],晚礼服,鸡尾酒会礼服……”

巴松管殷勤相邀,猫频频鞠躬,那女郎则挨个打开了玻璃橱窗。

“请随意吧!” 巴松管大喊,“千万不要客气,不要拘束!”

观众的情绪被煽动起来了,但依旧没人走上舞台。终于有位黑发女子从池座第十排走了出来,带着一副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满不在乎的表情,笑眯眯地走到台前,从侧面的舷梯登上了舞台。

“太棒了!” 巴松管叫道,“有请第一位顾客!河马,拿椅子!这位女士,我们先试鞋吧。”

黑发女子坐到扶手椅上,巴松管便立刻把一堆鞋子倒在她面前的地毯上。

黑发女子脱下右脚的鞋子,试穿了一只雪青色的,在地毯上踩了踩,又看了看后跟。

“不会有点小吧?” 她有点担心地问道。

巴松管像受了委屈一样叫道: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猫也很受伤一样喵了一声。

“那我就要这双了,莫西耶[10]。”黑发女子大大方方地说着,穿上了另一只鞋子。

黑发女子的旧鞋子被扔到帷幕后,她在红发女郎和巴松管的陪同下走进了帷幕,巴松管的手里还拿着挂了好几件时装的衣架。猫也忙着打下手,为了显示自己的重要性,还特意在身上挂了根皮尺。

几分钟后,黑发女子从帷幕后走了出来,一身的时装让整个池座叹为观止。这位勇敢的女士霎那间变得如此明艳动人,只见她在镜子面前停下脚步,晃了晃裸露的双肩,用手捋了捋脑后的长发,又拧过身子,想要打量自己的背影。

“本店恳请您接受这个纪念品。” 巴松管递上一个打开了的盒罩,里面是一个香水瓶。

“梅尔西。”黑发女子自鸣得意地回答,转身顺着舷梯走回了池座。她一路走过,观众们纷纷站起来,用手去触碰小盒罩。

这下可捅了娄子,女人们从各个角落走向舞台。人们议论纷纷,笑声、惊叹之声不绝于耳。只听见有一个男人的声音:“我不准你去!” 接着一个女人回答:“霸道,庸俗,快放开我的手!” 女人们纷纷掩身帷幕后,把自己穿的衣服留在那里,一个个面目全新地走了出来。整整一排镀金木腿的圆凳上坐满了妇女,用穿着新鞋的脚使劲踩踏着地毯。巴松管时不时单膝跪地,手中一根角质的鞋拔上下翻飞。猫扛着一堆堆手提包和鞋子,在圆凳和橱窗之间来回折腾,已经累得疲惫不堪。脖子上有着畸形疤痕的女郎一会儿出现在人群中,一会儿又不知所踪,连珠炮一样的语速最后迫使她彻彻底底说起了法语。但是令人称奇的是,所有的女人,甚至包括那些不懂法语的,竟然都听懂了她的只言片语。

一个混进舞台的男人让大家大跌眼镜。他宣称,他的妻子得了感冒,所以他请求给他一点东西转送给妻子。为了证明已婚身份,他可以出示护照。这位怜香惜玉的丈夫的请求引起了哄堂大笑。巴松管却大声表示,他相信,就像相信自己一样,绝对相信,不用出示什么证明。他送了两双丝袜给这位丈夫,而猫也以个人名义赠送了一管口红。

于是落后的妇女们纷纷冲上舞台,而幸运的女人们则从舞台上鱼贯而下,有的穿着晚会的礼服,有的穿着绣着龙的休闲服,也有穿着会客正装的,还有的斜戴着帽子,用帽檐遮住了一边眉毛。

这时巴松管宣布,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一分钟后商店即将打烊,明晚会继续营业。舞台上瞬间炸开了锅。女人们顾不得试穿,飞快地把鞋子抓到手里。其中一位疾风骤雨般卷到帷幕后,扔掉了自己的衣服,就近抄起一件绣着一大捧胸花的真丝长衫披到身上,还顺手牵走两瓶香水。

一分钟后枪声响起,镜子消失了,橱窗和圆凳也都不见了,地毯和帷幕也消散在空气中。最后消失的是堆积如山的旧衣服和旧鞋子,舞台重又变得端庄、冷清、空空如也。

这时,有一位新的角色卷入了这场演出。

只听一个悦耳的、十分沉着的男中音从二号包厢传来:

“这位演员,我们还是希望您能立刻当众揭秘您的这些魔术,尤其是那个变钱的魔术。也同样希望您能让主持人回到舞台。观众十分关注他的命运。”

这个男中音不是别人,正是今晚的嘉宾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仙普列亚洛夫[11],莫斯科戏剧音响学委员会主席。

和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一起坐在包厢的还有两位女士:一位上了年纪,打扮华贵时髦,另一位容貌姣好,穿着朴素。后来做审讯笔录的时候,我们了解到,这第一位正是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的夫人,而另一位则是他的远房亲戚,一位出道不久但已小有成就的演员,她来自萨拉托夫,临时住在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夫妇家中。

“帕尔东[12]!” 巴松管回答,“很抱歉,这里没有什么内幕可以揭秘的,一切都一目了然啊。”

“不对,您说错了!揭秘是完全有必要的。您如此精彩的节目,如果没有揭秘,会给人留下不愉快的印象。广大观众要求作出解释。”

“广大观众,” 小丑无礼地打断了仙普列亚洛夫,“似乎也没提什么要求啊?不过,我一定满足您这个值得尊重的愿望,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好吧,那我就来揭密。但是,能否先允许我再表演一个小节目?”

“那当然可以,”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颐指气使地回答,“不过,也一定要有揭秘!”

“遵命,遵命。那么,请您告诉我,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昨晚您去哪里了?”

这个不合时宜,甚至相当蛮横无理的问题却让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的脸色骤变,而且是大变了。

“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昨晚在音响学委员会开会,” 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的夫人傲慢地声明,“但是我不明白,这和魔术有什么关系?”

“噢,夫人啊!” 巴松管振振有词地说,“您自然不会明白。开会的事情您完全误解了。顺便说一下,他口口声声要去开会,但昨天根本就没有安排过什么会议。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在清水湖的音响学委员会办公楼边放走了司机(整个剧场都安静下来),然后独自一人坐公共汽车去了耶罗霍夫斯卡娅路[13],去地区流动剧团女演员米莉匝·安德烈耶夫娜·波柯巴季科[14]家里做客,在她那里待了将近四个小时。”

“啊!” 一声悲鸣打破了寂静。

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的那位年轻的亲戚出其不意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阴森可怖。

“这下我全明白了!” 她叫道,“其实我早就在怀疑了。现在清楚了,为什么连她那样的蠢货也能捞到露易莎的角色[15]!”

她猛然抡起短粗的紫红色雨伞,打在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的头上。

下流的巴松管,也就是那个克洛维耶夫,继续叫道:

“看吧,各位尊敬的观众,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喋喋不休地要求揭秘,这就是其中之一!”

“你这个小狐狸精,你怎么敢碰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 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的妻子站起身愤怒地质问,包厢里立刻充斥了她庞大的身躯。

第二波鬼魅般的笑声潮水般淹没了年轻的亲戚。

“别人我不管,” 她一边大笑着,一边回答说,“可我就是敢碰!”再次传来啪的一声脆响,伞柄从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的头上弹了起来。

“警察!把她抓起来!” 仙普列亚洛夫夫人恐怖的叫声让不少人心里直发毛。

此时,猫一个纵身蹦到脚灯旁,口吐人言向整个剧场高声叫道:

“演出到此结束!乐队!掐一段进行曲吧!!”

呆若木鸡的指挥浑然不觉自己在干什么,只把指挥棒一挥,乐队便不是奏起了,也不是响起了,甚至也不能说是爆发了,而正如猫的恶毒表述,掐出了一段不可思议的进行曲。霎时犹如蛙鸣蝉噪,其纷乱无章之甚,当无出其右者。

在某个瞬间,人们似乎听到了这段进行曲中还夹杂着令人不解,但内容却又相当狂放的歌词,就像很久以前南国星空下小夜店里的那种。

我们阁下的心中

对家禽情有独钟

貌美如花的女子

个个受他的恩宠!!![16]

也许这首曲子所配的歌词原不是这几句话,而是其他不堪入耳的话。但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样一来,整个瓦略特剧场引发了一场巴别塔式的混乱[17]。警察跑进仙普列亚洛夫的包厢,好事的人们翻过隔板,到处爆发出一阵阵来自地狱般的笑声、疯狂的尖叫声,还有从乐队传出的压倒这一切声音的金钹的震鸣。

而此时的舞台上却突然间空无一人了,就像刮过了一阵风,巴松管和那只叫作河马的厚颜无耻的公猫,都消融在空气里,就像先前魔法师和那张褪了色的扶手椅一样,全都消失不见了。

注释

[1]“他都没法迫使自己这么做”。虽然里姆斯基明知道瓦列努哈“去了哪里”,而且也很好奇“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猜测瓦列努哈已经被捕,意识到好奇可能会招来祸事,所以“没法迫使自己”打电话。作者在小说中多处写到当时的秘密警察、特工、间谍和告密者,但是他从不正面描述,而是用非常隐晦的笔触点到为止。比如:柏辽兹告诉沃兰德要去打个电话,就是暗指通知秘密警察;凶宅里房客们接二连三被带走“失踪”;尼卡诺尔·博索伊在被送进精神病院前“先去了别的地方”,而且告密者克瓦斯佐夫也被带走;在尼卡诺尔梦中,出卖邓齐尔的情妇;约书亚行刑前,彼拉多在暗室会见了“戴风帽的人”;后文中还有参与刺杀犹大的“女间谍”妮莎……等等。前文中,财务经理里姆斯基打发行政经理马上去送电报材料,并“让他们去调查清楚”,“他们”指的就是秘密警察。

[2]孟加拉斯基(Бенгальский),姓氏。孟加拉斯基是艺名,类似的艺名在当时非常流行。孟加拉斯基的形象也代表了当时大多数政宣人员。布尔加科夫对这个群体的言行显然非常不屑。小说里孟加拉斯基在现实中的原型是莫斯科艺术剧院的院长涅梅洛维奇——丹琴科(1858—1943),布尔加科夫认为他是十足的小市民,私下里把他称为“厚颜无耻的老家伙”。布尔加科夫曾在一出剧本里以印度恒河为背景丑化过他的形象,而恒河的出海口正位于孟加拉国,这也正是孟加拉斯基名字的来由来。

[3]巴松管(Фагот),也称为大管、低音管。小说中的克洛维耶夫被赋予“巴松管”的绰号是作者精心的设计,他的身材、说话的声音都具有巴松管的特征。见第九章注2。

[4]阿维克·扑雷吉尔(Avec Plaisir),法语,意为“很高兴为您效劳”。

[5]河马(Бегемот),黑猫的名字。《旧约·约伯记》(40:15—19)中曾对河马有记述: “你且观看河马;我造你也造牠。它吃草与牛一样;它的气力在腰间,能力在肚腹的筋上。它摇动尾巴如香柏树;它大腿的筋互相联络。它的骨头好象铜管;它的肢体仿佛铁棍。它在神所造的物中为首;创造它的给它刀剑。”一般认为,河马是贪吃的魔鬼。

[6]娇兰,法国顶级化妆品牌。

[7]香奈儿五号,世界上最著名的香水之一。

[8]美津子,日本知名香水品牌。

[9]黑水仙,法国知名香水品牌。

[10]莫西耶(мосье,法语monsieur),法语,意为“先生”。

[11]阿尔卡季·阿波罗诺维奇·仙普列亚洛夫(Аркадий Аполонович Семплеяров)。很多研究者认为,此人的名字大有讲究,是作者在尖刻地暗讽著名诗人马雅可夫斯基。首先,阿尔卡季是俄罗斯人的名字,马雅可夫斯基就是俄罗斯人。其次,父称“阿波罗诺维奇”代表此人的父亲是“太阳神阿波罗”一般的人物,而当时能被称为“太阳神”的,只能是最高领袖斯大林。另外,姓氏“仙普列亚洛夫”源自法语simple,意即简单、平庸、愚蠢,而这个姓氏的后缀(яров)则源自俄语中的愤怒一词(яростный)。所以这个姓名既挖苦了被称为“只会发怒的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又暗示了他和斯大林“情同父子”的密切关系。

[12]帕尔东(пардон,法语pardon),法语,意为“抱歉、对不起”。

[13]耶罗霍夫斯卡娅路(Елоховская улица),莫斯科没有耶罗霍夫斯卡娅路,这个词语源自乌克兰语,意为赤杨。作者有意暗示那位女演员住在莫斯科的赤杨路。

[14]波柯巴季科(Покобатько),姓氏。有研究认为这个姓氏影射了斯大林,因为波克芭季科(Покобатько)可以理解为武装部队的小头目,而且还巧妙地嵌入了斯大林早期革命生涯使用的笔名“柯巴(Коба)”。此外,这位女演员也有一个格鲁吉亚的名字“米莉匝”,而且她住的赤杨路,正是斯大林当时经常住的地方。作者以此暗示马雅可夫斯基经常去赤杨路拜会斯大林。

[15]路易莎,德国诗人、剧作家席勒(1759—1805)的名剧《阴谋与爱情》中的女主角。

[16]这首进行曲的歌词源自俄国作家德米特里·季莫菲耶维奇·连斯基(1805—1860)的轻喜剧《省里来了个新人》。布尔加科夫在其基础上做了自由发挥的改动。原歌词试译如下:

我们的阁下多情

竟把她当成内人

甚至皇家的庇荫

也会有她的名分

[17]巴别塔,又名巴贝耳塔、通天塔、分音塔。据《圣经·旧约·创世记》第二章记载,这是当时人类计划联合起来兴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上帝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使人类相互之间不能沟通,计划因此失败,人类自此各散东西。此处形容极度的混乱。


第十一章 伊万的双重人格第十三章 主人公现身